和泉少将与清原女君突然绝了交了,众人都很是诧异。
有人道,先前和泉少将那样热烈地追求清原女君,如今却突然丢开手,必然是有些隐情。
有人道,和泉少将那样高贵的身份,以那样热烈痴迷的态度追求清原女君,可清原女君态度却那样冷淡,性子那样的孤傲,想来和泉少将也是要恼的。
也有人道,也可见男方的情话终不能相信的。信誓旦旦,也不过是一时热情。
有人反驳道,那也得是归咎于女方,过于自视矜贵,怎么能令人不能心灰意冷呢。
于是众说纷纭,没个定论。两位当事人,也不出来说句话。清原女君那方面,只当是不知道,面子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什么,什么事都很从容的,于是旁人也不敢上前去探听什么口风。和泉少将那方面呢,也照常地到宫中供职,并不像之前与女君闹了脾气那样消沉或四处撒气,虽然还是能看出是气恼的,只要听到有人一提起女君的名字,那可是恼怒得不行,于是谁也不敢多言。但大家于是都知道少将是恼了女君的,只是其中原委如何,是谁也不能清楚的。
昭信老亲王生有三个女儿,均有国色,且通诗书。长女进宫为女御,居飞香舍,人称藤壶女御,后进中宫,又为女院。次女十五岁而夭亡,甚为可惜。小女才情名动天下,是当世著名的女歌人,在长姐入宫、父母双逝后独居于二条清原府上,故世人称清原女君。
这日午后,清原府上的女侍小野君说道:“少将可是许多天未来了。”
清原女君微微不悦:“要你来嚼这舌根。我这里供不起你了。”
小野君道:“您可知我是一心为着您的。”
女君道:“如若非此,我断不留你的。”
小野君发愁道:“那如今可是怎么样呢?和泉少将原看着极好,谁知却突然反目?也没给个说法,岂不是咄咄怪事?”
女君淡然道:“世上的怪事可还少吗?”
小野君提议道:“要不我们这边去信问问原委如何?”
清原女君却说:“这又何必?当初相交也是他请愿,要丢开手便丢开手,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如今这样巴巴地问,倒像是我们求着修好。对于已经厌弃的人,又何必纠缠呢,好没趣哪。”
小野君道:“终究是不甘心哪。这样不明不白地算什么事呢!”
女君道:“世上有多少事是能够明白的?何况是心里的事。”
女君这样说了,小野君也只能长吁短叹,深以为憾事,但也无可奈何。
过了些时日,在法轮寺听讲经时,和泉少将与大纳言的女儿宿在隔壁,低头往来间见了几面。此后两人书信往来得很是频繁,大纳言也很中意少将,多次想招少将为婿。
这么传得满京风语,众人都道那倾国倾城的清原女君这下可真是被抛弃了,好不可怜。这些话落到女君耳边,女君仍是泰然自若,一切如常。
不觉间已是六月里,暴雨骤然,清原女君府上的使人听闻敲门声,好不耐烦,开门一瞧,竟是少将身边的近侍则光。
则光从衣服里掏出信件,在雷雨声里大声说道:“这是我们家少将给你们家女君的,可快去传达吧!”
使人忙忙入里院,将信件转给近身侍候的女使。女使拿了信件也忙忙地拿到女君面前:“少将可是送信来了。”
其时女君在练字,信放在桌上也不去看,只是练字。
则光在外面打听了几次均没有回信,只得回去了。到了少将府,少将听闻,大怒,不许则光进门,直要他去取回原信。则光只得折回,对使人如此这般地说了。
里面清原女君听了,将搁置的信打开看了,也不回复,只是将一片棠棣花瓣包进原信里就让送出去了。
第二日少将上门来了,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你知道,那么你已经知道了。”
少将默了片刻,道:“那么那天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哪天的事情?”
于是少将便将言托出。两人低头将话一对,少将心下立明,怒道:“竟有这样恶毒的人!”
女君低头想了想,道:“我们这样身世飘零的人,自然是不配的,也不怪乎有些人编造些故事。”于是两人和好如故。
秋后少将升了三位中将,众人皆登门道贺,独女君不动。
小野君劝道:“我知您不喜热闹,但好歹去应个景。中将家室显赫,中将为人又广有朋友,而于众人中独独最看重您,若偏偏您一个人不去,中将脸上也不好看。”
女君只是独坐着。如此这么,还是中将自己上门来了。女君才道了句贺,命人取了平日喝的茶来,亲自点了茶来。
清原女君的长姐进宫时为女御,如今诞下第一皇子,进为中宫。女君进宫去祝贺,在宫中小住了半月。返回家中后,宫里仍时不时有请。
中将来到清原府上,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宫里的人都说圣上有意接你入宫。可有这样的事没有?”
女君心里也是有些惊,面上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徐徐说:“圣上和中宫并没有这样说。”
中将说:“也许还未在你面上说,但不见得没有这个意思,不然宫里怎么会传得如此盛?个个言之凿凿,说得和真事一样。你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我并没有入宫的想法。”
“只怕圣上执意要你入宫,你不去也难。宫人们说,圣上本意是要纳你,但两位高堂在世时念你年纪还小,把你长姐送进宫,中宫自然也是极好的,圣上也就作罢了。恐怕这次见你,又按捺不住了。”
“怎能揣度圣意!”
中将道:“嘿!我且问你,如若圣上下旨要你入宫,你待怎样?”
女君道:“我不去。难道还能强迫了我去不成!”
“这可是公然违抗圣意了。”
“圣意也不能强迫人心。”
“你姐姐尚居中宫,你不怕连累亲族?”
“大不了我便剃度了去。人间的权柄还管不了世外。”
中将笑道:“这也大可不必。如此如花美眷,怎可错付与青灯古佛?佛祖也会说罪过的。不如你我二人正式结为夫妻,圣上再如何,也不至于夺臣下妻眷吧?”
女君这才听出他说这篇话的真实意图,有些愤愤然:“可不敢让中将给我担这样的风险!”
中将笑道:“夫妻本是一体,又何必区分彼此?”
女君转过一边不去理会了。
中将款款道:“我如今二十四岁,又是家里的长子,还未娶正妻,你觉得这是为着谁的缘故?”
女君不言语。
中将骇笑道:“你是要等我娶了亲了,才肯表个态吗?”
女君道:“你娶不娶亲,与我不相干。”
“这可是真话么?”
“你我相交,本贵在相知,若束之以男女之情爱,婚姻之礼仪,岂不是自绝后路?”
中将默了片刻,道:“话虽如此,但终归不像个话,人还道我薄幸呢。”
“人事纷纭,世人总是要去说的。”
以此无话。
圣上喜欢清原女君原是不假,但终于是没有招女君入宫。大约是女君的这番决绝的话传到圣上耳边,让他知道此女终不可得吧。又或者是中将与女君的情意被京中人人传颂,再碍着中宫的面子,圣上也有些不好意思吧。
中将家是朝中世代的重臣,这时期更是权势显赫,大半个朝堂都依附于门下,于是家人行事不禁横行其道。女君一日对中将说道:“你们家里人仗着如今得势,也太肆意了些。”
中将却有些不以为然。
女君道:“权势这种东西,从来没有能够持久的,不过是今日云上,明日泥中。”
中将笑道:“所以我们初识,你对我甚是看不起。”
想起二人初识情景,女君也不禁莞尔:“你就是个纨绔少年郎。如今也差不多少。”
中将故作奇道:“那九十九日的白露啊,可是披在了谁人肩上。”
女君抿嘴:“你尽做些这样招摇的事情。”
中将道:“倘若我十分地爱你,我为什么只让旁人知道三分地爱你呢?”
中将家的祖父太政大臣在正月里病逝了,右大臣得势,一向和中将一家有嫌隙,三月里中将及其两位叔父、一位兄弟就被寻了个罪名给流放了。中将是给流放到了须磨。
这么过了两个月,中将无所事事地消磨着时日。一日里则光突然急匆匆地跑回来,告知中将道清原女君竟也跟着到须磨来了。
中将惊疑不定。则光道,听附近人说,女君一月前便带着几名家丁和女使来了,如今寄宿于山上的寺中。
中将急忙赶去。山中雾霭深重,钟声阵阵,但在寺里坐着与老尼讲学的,可不正是清凌凌的清原女君!
老尼退出去之后,中将一把抓住了女君的手,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感受,只道:“你这又是何苦!”又说:“朝堂上的事,本来就是男人们的事情,你身为女子,还是快回去。你哪里受得了这种罪!”
女君道:“舌刀唇剑,又何尝不厉害。何必回那种势利的地方去。”
中将道:“你我尚未婚娶,此前深以为是憾事,但如今倒也许是幸事:我家的事,不会连累到你。我家如今虽有些失势,但毕竟根基深厚,不至于轻易倒的,静候时机罢了。你无论如何也是皇家血脉,长姐是当今中宫,第一皇子又深受喜爱,无人敢欺辱你罢?”
女君道:“这些是你多虑了。我不过是因出生即居于京内,不曾看过什么山水,自觉见识短浅。此番沿路观摩,倒领悟了不少古歌里的奥妙。这些天又与禅师研读佛理,心静了不少。”说着,便拿出新作的和歌,与中将读了。中将读一首赞一首,末了又大大夸赞一番,道要给女君编歌集以流传后世,又道:“我以后可再不作歌了。”两人如此说着玩笑话,也不觉得境地如何困苦了。
此后,女君仍居于寺庙中,中将日日上山看望,又抽调了人手前去看护女君。二人一同在山上谈经,吟诗,作画,下棋,弹琴,日子倒竟也过得好不自在。时或中将怕女君腻烦了寺中景致,常常带她周游四边风景。女君也很有兴致,比在京中性情更加欢快了。两人的感情反而更加深厚且坚固了。
这么过了一年多光景,次年的六七月份,从京中传来消息,中将的父亲升了太政大臣,舅父补了左大臣。如此,中将家又翻了身。中将的赦令很快地下来了,命令中将即刻回京。中将回京去后直拜封了左大将。
左大将家族权势如此之盛,巴结之人数不胜数。左大将时年二十有六余,仍不曾婚配,不少大臣都想招左大将为婿。又有不少人在左大将面前背后说些女君的坏话,大将心里也有些犹豫,但感念着与女君相爱多年,不能舍弃,且在自己落魄之时,唯有女君不顾艰难困苦一意相随,这份真心和决意,恐怕是世间其他女子难以做到的。因此尽管如此种种,大将也没甚表态。
而以女君的七窍玲珑心,这些她又如何不知。只是她性子冷清,虽然与大将相知多年,也曾患难与共,但不以为就如何了,以为大将将待自己如何,也全凭他自己的心。倘若他仍一心待自己,就算没有辜负了自己的信赖,倘若移了心,从此断了来往,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本来就是极出色的人物,又生在高贵的家庭,现在又炙手可热,权势只手遮天。
有时大将来了,女君也只是寻常地谈着话,并不露出什么特意的神色。大将便觉得有些无味,待辞了出来,心里又有些留恋,心想她怎么也不挽留挽留自己。这么想着,到其他女子那里去了,纵然情态各异,殊为可怜,其中并非没有不令人动心的,但能长久如女君者,却并没有。总是一段时日后,便觉得甚可乏味,不觉间又到女君那里去了。
女君府里的人都有些愤愤的神色,独女君无甚异状。于是便讪讪地谈着些事物,待到天黑,女君却将他请了出去。
“留顿晚饭也是好的。”大将厚着脸皮请求道。
女君道:“家里米不够了,恐怕不能请大将用食。”
大将转了出去,心想:“这还是生气了。”于是极力挽回。
几度秋风卷回,晦雪絮絮而下。大将命将全部御赐的貂皮都送往女君处。两人点燃了冬日的炉火,看冰块在水盘里滴溜溜地转。
大将是当世的丹青高手,却极惜笔,故一画难求,非至亲好友不能得。此时却极有兴致地在女君背上画了一幅老梅图。画成后自己也颇为欣赏,对女君道:“我拓下来给你看看好不好?”嗅了嗅那沁骨的幽香,笑道:“果然梅花还是得这样画呀。”
女君道:“给人知道了,可成什么话?”
大将端详着拓下来的画,转头道:“我还想大肆宣扬一番呢,可是不能了?”
女君微红了脸:“你若宣扬出去,难免被人知道,还叫我怎么做人呢?”
大将嘻嘻笑道:“你就是脸皮子薄。”
女君微怒道:“这种事,你也来找我做!我是个什么人!那勾栏里的女子,才乐意呢!”
大将忙打断道:“嘿!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这样做比。”
女君竖眉:“你做得出,还不许人家说。”
大将摇头道:“胡说,胡说。”看了看女君,又温言宽慰:“好啦,我不给别人看就是了,你也不许生气了。”
女君低头道:“你自己总要做些令人生气的事,说些令人生气的话。”
大将笑道:“我不来说你,你怎么反而说起我来呢?谁竟像你这般爱生气的,凡事在你面前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唯恐不周,我供奉着菩萨也未曾像供奉你这样小心谨慎呢。女子,性子终归是要柔和些才好。你看,又生气了不是?这次是要我赔几万个不是才肯好呢?”
“你要是不肯,一个也不必。心若是不诚,千万个也无益。”
“你可知我是真心爱你的。这心若是不诚,我呀……”
女君捂住大将的嘴:“这些可怕的话,就不必说出来了。”
大将好笑地:“那你可不许生气了。像小孩子脾气似的呀。瞧,这眉又竖起来了。”
此时天已晦暗,女君掌着灯,二人谈着天,大将道:“你上次吃得说好的酥,这次外邦又供了些来,圣上赐了一半给我,我全给你带来了。”
女君道:“御赐之物,怎好全给我。”
大将道:“这有什么打紧。”
“这许多,我也吃不了。”
“这不要紧,我让人放在冰窖里镇着,你想吃时便取来。”
不觉夜已深了,大将道:“将息吧。”女君却道:“请回吧。”大将大为惊异,在回去的路上冥思苦想,不得其解,不知自己是哪里又冒犯了她。第二日又去,一连几日,均是如此,找女君近侍细细盘问,知道自己并无新添罪过,细细观察女君,这才发觉女君的身子有异。惊疑时,再等一月有余,可确凿无疑了。大将心中暗笑,女君不声言语,他也佯装不知。
见女君只默默地坐在墙角,本就苍白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了几分。大将看了心里着实不忍,便吩咐去请了很好的乳母和产婆在家里候命。又令清原府里的人,准备好清一色的饼,晚上的时候,放在极精美的食盒里很好的端上来。
大将取了一枚饼,递给女君道:“你且吃一口吧。”
女君自然知道这是何意,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大将叹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想来你我相识,也有好些年月了。期间虽也有种种误会、磨难,对彼此的情意却幸而无改。我是真心爱慕与你,先前也次与你谈及嫁娶,为了你的缘故,后院始终空置。你不愿意,我心里再不情愿,也不愿与你起龃龉,一切都随你的意,但如今你有了身子,可得再想想吧。”
女君默默。
大将道:“你难道想我们的孩子日后被人指手画脚吗?我是要这孩子做我的嫡子的。”
女君低头,半晌才道:“这是何苦来人世间受罪……”
大将道:“我们两个是什么身份地位,做我们的孩子怎么会有罪受?必然是前程似锦,烈火蒸油。”
女君默然道:“生而为人,已然是罪过。七情六欲,四苦八难,何时是尽头……”
大将不以为然,只说是多虑。
此后无话。时至盛夏,女君着实难熬,大将便命人以冰块放置房中四处,以扇扇之降温。又女君胃口不佳,大将便寻了不少名厨在家供着。如此种种,不待絮絮。
期间大将晋升了左大臣,更是权倾一时。
九月里女君诞下一名男婴,接回左大臣府上抚养,女君身子不适,到宇治休养了。左大臣时时致信问候,虽事务繁忙仍着实记挂着。回信都是小野君所书,言语间隐隐透露女君神情郁郁的不安之情。左大臣终是放心不下,遂亲至探望。以后的事,就不甚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