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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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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音

侍女静低声对容音说:“公主,秦王来了。”

容音微微侧首,看见的正是一袭墨袍穿过朱门,宽大的袖口处隐隐浮现出蛟龙腾空的图纹。

容音再一抬头,秦王章轩已经站在她面前了,剑眉星目,棱角分明,从骨子里透射出来的霸主之气和那日在城墙上所见时并无二致,如今能近见端详他的容貌,容音只觉得这张英气逼人的脸上阴狠煞气过重,欠缺宽仁。

这是自那日从城头跃下后容音第一次见到秦王章轩。此时章轩静静地逼视着她,容音也不为所动。殿中的其他人都已经全部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容音默了默,逐字逐字地道:“容音见过秦王。”

“呵。”章轩冷笑一声,“都说长乐公主知书识礼,是有容子的再传高徒,没想到也是无稽之谈。”

容音沉了沉声,道:“容音不才,蒙先师不弃,勉强在有谷中扫了几年地,有子留下的典籍经学未触及万一,万万不敢辱没师门声名。”

“妄自菲薄!如今有子门下,医药推青溪,兵法属子梁,礼文归长乐。你这叫未触及万一?那有子门中还有人否?”

容音凛然道:“秦王此言差矣。夫子生前弟子三千,往来求学者不计其数,一时诸子百家尽归有学,如今夫子仙去不过半百余年,夫子亲传弟子更是将有子之学弘扬光大,使我辈也能蒙受,据我所知,王上朝堂之上三分之二朝臣客卿均为有子门下,王上能有今日霸业也是依托有子之法,怎么能说有子门下无人?”

章轩淡淡地道:“倘若长乐公主确实知书识礼,那么就应该知道自称什么。”

容音咬了咬唇,没有办法将“亡国”诸词说出口,叹了口气:“容音本该死之人,不想同门不忍之心使容音延命苟活至今……”

章轩冷然:“既生命,又何谈死?既呼吸天地之气,却道是已死之人,岂不可笑?一心求死之人,又如何为天下人请命?无论说得如何大义凛然,终究是懦夫行径!”

容音被堵得无话可说,默默地抓紧了被褥,只得说:“不知秦王此来,有何指教。”

章轩冷哼一声,道:“素闻长乐公主盛名,本诚意听取公主高见,不想却是如此娇弱怯懦的女子,令人失望至极!”

容音的手微微发抖,许久才说:“秦王重严刑峻法,主杀伐攻略,而容音主修礼仪教化,仁德爱民,恐怕与秦王的政见并不相宜。”

章轩冷笑几声,说:“是了,公主当日在城墙上历数本王的十大罪状,可真是字字诛心、大快人心啊。不知道公主打算如何教化本王仁德爱民?还是继续放任本王杀伐攻略,就是公主的政见和功绩?嘴上骂几句有什么难的?”

容音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向章轩:“秦王此为何意?”

章轩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本王只是对公主的‘勇’很不以为然。楚王昏庸无道,公主身为王室公主,在有谷受教多年,满腹才学,声名远扬,却无法使楚国的境况有一点改善。国难临头,既无法保全国家和家族,又不愿继续为民效力,只会空喊几句口号,以痛骂他人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愤懑,以最简单的方式摆脱自己的责任,辜负自己的才能,置父母、子民、师门于不顾,实乃不孝、不忠、不义,公主竟还自诩为殉国之道吗?”

容音被激得浑身颤抖:“容音惭愧。”

“那公主打算如何?”

“容音能如何?”

“楚王和王后还有诸王子还囚于我秦宫牢狱,楚国国土子民已归秦国所有,公主打算置他们于何地?”

容音顿了顿,缓缓道:“楚国既已为秦国所有,楚国的子民也是秦国的子民,望秦王能一视同仁,爱民如子,体谅人民的疾苦。容音的父母,在位无为,被迫失去王位也无可厚非,但念在他们年事已高,秦楚两国先代也曾交好,能望秦王许他们清贫地度过晚年。”

章轩道:“公主不是说本王是豺狼虎豹、毫无人道吗?何况是旧君,存活一日就多一日威胁,既如此,本王又为何要做这个善人呢?”

容音两行泪已流下来,她望了望章轩,又无力地望了望自己:“父母为君或许无能,但对子女却爱护有加,容音承父母精血成形、受父母爱惜成人,人血肉之心,岂非草木,只求万死以报父母之恩。”

章轩捏住容音的下颌:“公主知道章轩向楚王递过对公主的婚书,楚王也应许了,这桩婚事天下皆知,本王无意平白辱没公主清誉,如果公主为章轩之妻,那么楚王王后便同是章轩父母,公主兄弟便是章轩连襟。否则的话他们就是逆贼,章轩断不能留!公主好好想想吧。”说完,章轩便拂袖而去。

见秦王远去,静忙回到容音身边,为她拭泪,宽慰她:“公主,你可别哭了,你不能伤心啊!青溪先生千万叮嘱过的,你今天这样动气,可怎么才好?”

容音也顾不得这么多,问:“静,父王和母后怎么样了?你打听到了没有?”

静自觉瞒不下去了,只得踌躇地说道:“王上和王后还有王子大臣们都关在大牢里……有好几个大臣都在牢里病死了……”

容音惊道:“什么?!”

静忙说:“公主!唉,你哪里知道大牢是什么地方,那不是人能待的,王公大臣们都是素来养尊处优的,哪里能待得了那种地方啊……”

容音急问:“那父王母后还有兄长们……”

静皱眉:“王上和王后也不太好,您是知道他们的身体的,据说,都病着呢。”

容音忙问:“什么?那请医者看了吗?秦宫里不是也有有门的医者吗?日日来给我看的——”

静说:“公主,那可是大牢,要是没有秦王同意,医者就算愿意去医治,也进不去啊。”

容音静下来,明白问题还是在秦王那里,于是让静去请秦王。静去了,许久一个人回来,说近侍报给秦王了,但秦王没有理会。她们就坐着等着,秦王也一直未来。想来如今自己是亡国之人,不受待见也是自然,日尽后静只得安慰容音,服侍她睡下。

次日容音醒来,静告诉她,昨夜秦王来了,见容音已经睡了,不让打扰,在她榻边坐了好一会儿,神色甚是温存。临走前还详细问了容音的病情,今早近侍又送来许多珍贵药材。

静思忖许久,才缓缓对容音说:“公主,依奴婢所见,秦王对公主还是很看重的。我们在秦王宫这些时日,秦王虽不常来,但礼遇甚重,什么东西都是最好的,应有尽有。秦宫里的宫人对我们也很是客气,有求必应,在我们自己宫里也不过如此了。奴婢偶尔去其他夫人宫里,可就完全不是这般光景了。”

容音默默。

静问:“公主如今是怎么想呢?楚国已亡,王上王后和诸王子们都已是阶下囚,公主的身子如此,万万不能受牢狱之灾的。秦王本意就要娶公主,王上也是应允了,双方礼节已毕,只差大婚,秦王现在这般礼遇公主,想必还是认这桩婚事的,只看公主的意思了。”

容音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静,你也知道我现在这样子,已全然是废人,不过是凭着青溪的医术在苟延残喘,今日过了,明日未可知,还谈什么婚事?况且,秦国也的确是灭了母国……”

“公主!”静也叹气,“你没听秦王昨天话里的意思吗?如果你做秦王的后妃,那么王上王后和诸王子们便是秦王的亲眷,自然不必再受牢狱之苦,秦王会对他们以礼相待的。”

容音皱眉:“秦王此人,虎狼之心,连生母手足皆可残杀,谁还能指望他以礼相待?秦王行事,向来杀伐决绝,以震慑天下,猜忌甚重,手段毒辣,素无仁义之举的。”

静听着容音的意思,说:“那公主是不肯事秦王了?”

“焉能事贼?便若是君臣,秦王与我也是道不相同,又何况是以身侍奉,容音断不能受此侮辱。”

静见容音心意已决,知道是劝不了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日暮时分章轩才又过来,落日的余晖照映在他眉宇间,使他看上去有几分疲倦之色,少了些前日的咄咄逼人。章轩走到容音榻前,说:“公主找章轩有何事?”

容音说:“容音的父母有疾,请秦王容许医者为他们医治。父母年老体弱,牢狱之内实非所居,请秦王念在他们也曾是王族,若能接出,收拾间干净的屋子养病,容音感激不尽。”

章轩坐在容音的榻边,有些玩味地:“公主如何感激不尽呢?”

容音不禁有些气恼:“秦王也是王族,又为一国之君,竟丝毫没有为君者的气度和风范吗?楚国既已为你所灭,父王又是降诚,为何还要这样赶尽杀绝呢?妥善地安置两个老人的晚年,对秦王来说是那么困难的事吗?少一份猜忌,多一份宽容,秦王的心胸不是能更为宽广,能容纳更辽阔的山河吗?”

章轩淡淡地说:“原来公主是来教训我的。”

容音有些不悦:“容音只是觉得,为君者不该如市井小民般斤斤计较厉害得失。”

章轩笑了两声,又说:“可是章轩也说了,只有公主是章轩的夫人,公主的亲属才是秦国的亲眷,否则的话,既要死,何必医?”

容音咬了咬唇,叹了口气,说:“容音实在不明白,秦王攻陷多国,美人盈室,何必容音?若是容音日前还算有几分容色,可如今已是废人,如何能侍奉秦王呢?”

章轩说:“如何侍奉是本王的事,愿不愿意是你的事。”

容音咬着唇,将唇都要咬破了,胸口一上一下重重地起伏着。

章轩起身,说:“看来公主还需时日考虑。”说罢就要走。

容音见章轩转身,不知道他这一走什么时候才会再来,而那时候父母是否还有命在,情急之下忙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章轩见衣袖被容音扯住,颇感意外。

容音也不立即松开,就这么拉着他的衣袖说:“请恕容音失礼,但容音的父母,请务必让医者前往医治,秦王陛下。”

章轩看着容音拉着自己衣袖的素净的手,墨色的衣袍更显得她的手苍白瘦削,章轩握住她的手,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拉开了,也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过了两日,静探听到已有医者去牢狱内给楚国君臣治病,又过了些时日,西边的宫殿里腾出了两间房子,楚王和王后被接到那里居住,还分拨了几个宫人去照料。

容音问过了医者,得知父母病情已无大碍,总算是放下心来,心里想了想,还是打算去向秦王致谢。

在后宫中见不到章轩,容音只得去往前殿。章轩正在殿中批奏章,近侍禀报说长乐公主来了,他也似乎没有听见,容音站在他面前等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只得立着把道谢的话说了。

因为容音的双腿在坠城时就折断了,是由青溪接骨接上的,现在刚能开始行走,尚未痊愈,久站后仍然疼痛无比,等不到章轩回应,容音只得由静搀扶着回寝殿。

章轩那边也没有怎么样,只是几日后派宫人送来了一只轮椅。

轮椅本是有容子制作的给老弱有腿疾之人所用的,秦王送来的这只轮椅更是精美绝伦。

静喜道:“这可太好了,青溪先生临走时,曾交给我一张轮椅的图纸,让我过些时日公主身体好一些就去做一只来。我前些日子把图纸交上去了,也没个回应,只当是上面不理会,没想到秦王还是放在心上了,还做得这样好!”

容音听了,默默不语。

其时已近暑夏,静等侍女按青溪留下的医嘱,此时便时常推着轮椅陪容音在秦宫中四处走动。容音自坠城后便长卧病榻,如今这样活络了一阵子,气色果然好了很多。

秦王章轩的后宫应是当时诸国君王后宫之最。如今这位秦王,十三岁即位,十八岁囚其生母、亚父后亲政,亲政后更诛戮生母、亚父,将前王子嗣通通杀尽,又血洗朝堂,将不满其行径的王公大臣全部屠杀殆尽。一时秦国上下皆战栗于其凶残暴虐。

齐晋等国联合对其进行讨伐,但这位秦王却又是兵法奇才,几场战役之后,联军非但没有如言取秦王首级,反被秦军打得落荒而逃,各国都被迫侵占、割让了不少土地。自此秦王开始睥睨天下,征战四方,三年间,秦国的国土竟在他的手中翻了几倍。

或许是因为在战场上的无往不利,秦国的强盛开始让人们对他早年的残暴行径闭口不谈,甚至阿谀奉承起来。

而这位秦王,作战时虽也遵循有容子制定的有林条约,严令禁止军士侮辱妇女,但自己却将所夺之城国的君主的妻眷后宫通通虏获,以填塞自己的后宫,使得秦国的后宫佳丽无数,天下啧啧称奇。因此就有各种关于秦王淫荡不堪的传闻不绝于世,连容音都耳闻了不少,深以为耻。

如今容音身处于章轩的后宫,后宫中确是如传闻中所言,囚徒着各国美人,种种情形,令容音极为反感,但只是这秦王,却不似传闻中嗜欲成性,在后宫几月,都几乎不见秦王身影,每日所见嫔妃们也只是日日无聊罢了。

静对容音说:“我们来秦宫,算算也近四月有余了,秦王一共才进后宫几回,有两三次是去了卫夫人、淑夫人那里,其余几次都是来看公主了。奴婢听闻,秦王一向如此,鲜少入后宫,也不见偏宠哪位夫人,平日都是宿在自己宫中,以致膝下子嗣也很凋零呢。”

容音心中也暗暗纳闷,她与秦王不过见了几次面,但一见便知,秦王绝不是酒肉之徒,他那双锐利精明的眼睛,冷酷无情的面容和如军士般挺拔的身姿,都在告示他有的全然是征服天下的抱负,而非是流连床笫之欢的好色之徒。只是不明白他既无如此之好,又为何做如此之行径,徒增自己的恶名。

秦王对后宫极为严厉,后妃们不得出后宫半步,但这条规则唯独对容音例外,容音可以在秦宫内自由行动,甚至可以随意出入秦王的寝殿。

容音起初是因为去看书才去章轩的寝殿的,身子渐渐地有了起色,容音便有些闲不住了,而自己的藏书没有带来秦宫,秦宫中的藏书大多在秦王的寝殿,于是容音便去那里寻书看。

有时候章轩回来了,看见她在那里,也不理会,自顾做自己的事。容音也就不出声,两个人一个在一边看书,一个在另一边批复奏章,两不妨碍。大臣们来商议国事,章轩也不避她,并不赶她走,容音虽觉不妥,但自己行动也并不方便,于是有些话就听到了。

待大臣们离去,容音耐不住,就试着把自己的想法对章轩说了。

令容音意外的是,章轩对她的意见很认真地听取了,自此两个人便时常探讨国事,不久后章轩连奏章也给她翻阅,她身体好的时候还带她上朝。

秦王的朝中半数是有门弟子,因是同门,容音又颇负盛名,同门间同气连枝,容音在秦宫里倒比在楚宫中更受重用。容音也慢慢地对章轩有了更多的了解。

一深入接触,容音对秦王章轩的印象便大大改观了。她发觉此前自己都是听任传闻,以致对他误解过深。如今亲陪在其身侧,听其言,观其行,与在朝为官的同门交谈,又到都城市井中察看,不禁深感惭愧。

秦王夙兴夜寐,勤勉朝事,任人唯贤,从善如流,用人不疑,施政果敢,其政令虽有过于严酷的嫌疑,但政令通达,执行迅捷,使得整个秦国都以法为纲,井然有序,道不拾遗。而偌大的王宫,终年不闻丝竹之声,上下一派肃然。与自己父王的终日享乐相比,秦王可谓断情绝欲,励精图治。

容音也渐渐地改变了自己的些许看法。她原本认为心怀宽仁、亲和爱民才是仁君的风范,但如今她想章轩的做法也未必不是一种宽仁。虽然他不苟言笑、独断专行,但朝臣们却都敬服他,虽然他刑法严酷、大兴战事,但秦国百姓却拥护他。他继位后,秦国不但没有内乱,反而更加团结,进而强盛。章轩并不是一个性情随和的人,但他确实有成为霸主的能力。或许判断一个君主的标准并不是他作为个人的品行,而是他作为君主的作为。

秦国对楚国的战事,据说是有人向秦王章轩献上了容音的画像,秦王一见之下,为天仙之色绝倒,对群臣称若得如此佳人相伴终生,则无憾矣。随即便亲笔写了婚书,派使臣携重礼前往楚国国都求亲。

楚王听闻秦王要求娶长乐公主,私心虽不舍爱女,但秦国乃当世强国,秦王继位后又大兴战事,无往不利,令天下胆寒。与秦王结亲也不失为自保良策,便有意应允,但当楚王看到秦王手书的婚书时却大惊失色,原来秦王婚书上赫然写着“以楚国国土千里、楚王王冠一顶作为长乐公主之嫁妆”。这分明是以婚嫁之亲行夺国之事,因此楚国君臣上下聚在朝堂上惶惶不可终日,最终决议应允秦王的求婚。

楚王派使者去有谷将容音接回宫中,容音回宫后才知晓事情始末,极力反对。但此时秦王迎亲的队伍却已从秦国出发,名曰迎亲,却是金戈铁马,浩浩荡荡。

秦王陈兵于国都下,请楚王开城门以迎娶长乐公主。楚宫上下着臣服以迎秦王,楚王劝容音相嫁,以避免祸事。容音却着丧服,于城墙上痛陈楚之孱弱无为,历数秦之残暴不仁,随即从城墙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当容音穿着丧服在城墙上痛声指责她父王的无能和章轩的残暴时,章轩的心情是漠然的。在他的一个晃神间,她像一只白蝶从城头飘然而下,在他的军前摔得头破血流,四肢尽断。

她的鲜血流淌在白衣上,缓缓渗透进黄土里。一个明明柔软如斯的生命却赫然在他眼前彰显出不屈不折的强韧,这一下子刺痛了他。愤怒使他握紧了缰绳,想要号令他的军士将这具蔑视他的身体踏为肉泥,他要将她踩得骨骸碎裂,内脏糜烂。就在这时,青溪带着几个有门弟子出现在城墙下,将他们这位同门从黄土中拉走了。

容音的死激起了她的几位王兄的愤慨,城门从内打开,几个王子带着一队楚军冲出,经过一阵短暂的激战,城墙下尸横遍野。

这是一场很轻松的胜利,日暮时分章轩便已经坐在了楚国的王座上,往日的王公大臣们转眼间就成了捆绑跪地的囚徒,章轩冷冰冰地嘲弄了他们一番。但他并没有感到什么兴致,因为楚国太弱小了,秦国军队一路长驱直入,没有遭到任何抵抗,这胜利来得太轻易,使得胜利者的酒杯都是空的。

章轩在殿前踱步,近侍向他报告,有门青溪医者请求入城,为长乐公主医治。

那个烈性的公主居然还没有死,章轩有些惊异,没有多想便同意了。

接下来几天章轩忙于处理楚国的事务,仍时不时能听见宫人们在议论长乐公主大难不死,称颂圣手青溪果然有起死回生之能。容音的宫殿日日门庭若市,前往探望容音的人们和去向青溪寻医问诊的人们搅得青溪不堪其扰。

章轩想起容音那日坠于城楼下的惨状,如此都能保命,想必这位有子门下的医者果真是不同凡响。如果确实,可以带回秦国。

如此寻思着,章轩便也踱步到了容音殿中。那时已近日暮时分,宫殿里的光线是暗淡的,榻上的一袭白衣就显得很刺眼,容音的面容也是苍白的,她只露出一小片脸,其余的都在向内侧的阴影里,脑后则是如云般的乌发。这一小片脸也全然是惨白的,眼沉沉地闭着,整个人仿佛死了,却又从内里发出光来。

青溪从旁侧的阴影里走出来,声音不卑不亢:“秦王殿下。”

章轩盯着容音,怔怔问道:“她是死是活?”

“她还没死,但也未必能活。”

章轩的调息恢复了正常,看了一眼青溪,说:“人们不是都说你能活死人、肉白骨吗?”

青溪却毫不犹豫地否认:“没有这回事。医者是人,不是神,我们不是靠神力来医治伤病。医者只是了解人体的事实和伤病的规律,依据并顺应这些事实和规律,辅佐以药性和其他治疗方法来引导促进身体的康复。伤病能否治愈,伤病本身是一方面,医者的医术是一方面,此外还受到病人自身条件、时间气候、地理环境、药物器材等等因素影响。病愈并非医者全功,死人也并非医者全过。一切皆有因可寻,只要是人能做到的,就没什么可神奇的,觉得神奇者只是不知道其中原理。秦王不要听信人云亦云。”

青溪的话倒让章轩对她刮目相看:“你是个好医者。”

显然青溪对恭维的话听得太多,哪怕是出自一国之君的口,她也不以为意,只是摆摆手:“尽力而为而已。”

章轩把目光转向容音:“那她呢?她会死会活?”

青溪皱眉,说:“不好说。本来我远远地看见她坠城,以为已经殒命,秦军列阵在前,楚国小民弱,必定被灭国,届时容音恐怕尸骨无存。我只是念同门之谊,想把容音的尸首带回有谷安葬,不想她还一息尚存,便试着治疗,不想她能撑到今日。”

“能否治活?”

“秦王你也看见了,她伤成这样,我又非神,怎么能保证能活?”

章轩问她:“你会留在这里治她?”

“同门一场,怎能见死不救?况且我和容音在有谷同学十余载,交情匪浅,于公德于私心,都当尽力。”

章轩盯着容音深闭着的双眼:“那很好,如果她死了,那么把她的尸首送到秦宫,如果她活了,把她送到秦宫。”

几天后,章轩处理好楚国的事务,留下驻守的臣子将领,自己则先回秦国了。

两个多月后,楚宫才传来消息,长乐公主醒转了。又过了近两个月,容音才被送来秦宫,快马几天的里程,走了近月才到。

容音的马车到秦宫那天,鄘都正下着连绵的大雨,昏天黑地,不见日月。近侍禀报说长乐公主已入宫,但在途中舟车劳顿,又淋雨受凉,因此正高烧不退,一进宫便闹得人仰马翻。

章轩没有太在意,只是吩咐把后宫最好的宫殿给容音住,一切待遇从优。

他过了一个多月才进后宫去看容音,她那时病情稍愈,正睡着。她已经憔悴得瘦骨嶙峋,从被中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腕看上去一捏就碎,连被盛誉为惊世绝美的脸,此时也不见得有多美。章轩站着看了一小会儿,就离开了。此后赏赐不断,礼遇有加,但却没有再去看她。

他真正面对她时又是两个月后了,他知道她的病情已经有了起色,青溪都已经告辞离开了。

他进去宫殿的时候她正在喝药,她看上去仍然极其虚弱,靠在榻上,一身白衣,青丝及腰。

她抬起眼睛来看他,眼神中毫无畏惧,只是坚定的拒绝。她虽然国破家亡,身体残破,性命垂危,但她的眼神却依然坦然地宣告她可以和他分庭抗礼。如果谁用这种眼神看着章轩,章轩一定会将这人的头颅折下。因为他是君主,平人在君主面前就应该臣服,就应该颤栗,否则就是叛逆。但容音的眼睛是如此的干净,没有仇恨,没有权欲,也没有忤逆,她只是单纯的抗拒他,她的心灵翱翔在天空中,使得她无所畏惧。这使得章轩无法愤怒,相反地,他的内心希望被这种目光注视。沐浴在这种目光里,章轩觉得自己的心都变得纯净。

章轩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观察一个人的神情,他的眼睛几乎无法从她的脸庞移开,当她流泪时,他竟然感到怜惜,他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想去为她拭泪的冲动。

当章轩离开容音的宫殿时,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奇妙的萌动。此后他几乎无法宁心安神,容音的面庞总会出现在他面前,每每当他回过神来,他才发觉自己又在想她。

这是一种欲念,或者是诱惑,但却是罕见的温和。

章轩越来越想去见她,甚至渴望靠近她,但好几次章轩装作不经意地在后宫中偶遇她,容音却总是迅速地移开目光,她的全身紧绷着,她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这深深地刺伤了章轩。他只希望能够表达他的好意,但容音却不容分说地用沉默强硬地拒绝了他。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两座城池,都有着高高的城墙,只是章轩是在看着容音,而容音却背过身去,可如果容音不先打开她的城门,章轩是无法打开自己的城门的。他的性格注定了他是无计可施的,除了等待。这种等待会是漫长的,常常是绝望的,因为一个人也许一生都不会回过身来,就容音来说,时间又是那么少,他们之间的成见又是那么深,或许连生死都跨越不了。

章轩却只有等待着。她让他的身体都变得燥热,他开始夜夜宿在不同的嫔妃的宫中。但他的心在深夜里却感到很失落,因为在他枕侧的这些百媚千娇的女子,她们只是一具身体而已,她们是谁并不重要,而章轩渴望的只有容音的眼睛,他只想和她说说话。

当章轩在他的寝殿里看见容音时,他被一阵惊喜冲倒,他马上就要笑容满面地迎上去,但没走两步,他的心立刻又被冰冻住。容音看到他时的眼神是惊慌的,她立即就要挪动她那残废的腿脚离开,他这才看见她手里的书卷,原来她感兴趣的只是他的书籍而已。章轩狠狠地嘲笑自己,没有再去看她一眼。

可令他气恼的是,当他再次在寝殿里看见她时,他还是感到了喜悦,而后他几乎一散朝就回寝殿,将批阅奏章、商议政事都改到寝殿进行,只是为了多和她相处一些时间。

虽然他们几乎从不说话,但章轩依然留恋这样的时间,她就在他的宫殿里,他一抬眼就能看见。

当他发觉她冷的时候,他让宫人将他的貂毛大衣给她盖上;他让宫人每天给她准备热茶汤,在她身边随时候着,因为他发现她看书时有伸手去拿汤碗的习惯;他命人给她特制了坐垫,这样她坐着就能更加舒服,她是那么爱看书,一整天地手不释卷。

容音的目光有时候会望过来,章轩总是低着头看奏章,没有去触碰这些目光。

容音渐渐地能感受到章轩对她的关怀,只是章轩表达的方式令人无法很快地觉察出来。他从来不用亲切的言语和神色去表达,相反,他还总是表现得相当冷酷,让接受了他的好意的人还心存怀疑。

容音也一度被他的外表迷惑了,认定他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但她渐渐地能体会到他那不动声色下的关切。她是在他的宫殿里啊,而王宫,是一个多么见高踩底的地方,她却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呵护和照料。虽然章轩一次也没有给她盖过毛毯、喂过汤药,但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旨意,否则一滴水也不会流进她的嘴里。他对她的关切,或许是来自她所看见他对宫人的几句低语,或许是来自更多她看不见的地方。这个人,是如此不愿意使人看见自己施恩。

一日朝臣在寝殿议事退去后,容音竟然走到章轩面前对他试探着说了自己的看法。

容音在有门弟子中以通典籍、善诗文、长于音律著称,章轩没想到她还通于政事,于是很认真地听取了。

容音对他会认真考虑她的意见的做法也是意外的,他第一次看见了她的笑容。

容音的笑是低低的浅笑,在她笑之前,她会微微抬首,她的目光一定会注视着章轩的眼睛,章轩可以看到那发自内心的真诚,从眼里透出来的温柔,漾到了一点在嘴角边,目光轻轻地扫过,又垂下去,微微地低首,抿嘴,像是要掩藏起这笑意,不让人看到太多。

他们渐渐地亲近起来,容音和他交谈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语气也越来越温和,他也能时常能看见她的笑容。

她是一个如此温柔如水的女子,她说话的声音如同低声吟唱般萦绕进他的耳里,她的纤纤素手,无论在做什么都仿佛在抚琴弄瑟,优雅中自有悠闲。他说话的时候她会注视着他的眼睛,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唇边总是带着笑意的,因为她一旦发觉,她素净的脸上就要微微泛红,章轩就捕捉不到她的目光了,她就要逃开了。

章轩一把抓住她的手,问她去哪里。

容音回首看见自己被章轩抓住的手,脸更红上了几分,低声说:“王上,授受不亲。”

章轩也看着被抓在自己手里的容音的指尖,想起这大半年来他们的确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容音现在与其说是他的后妃,更像是他的朝臣,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商议的无非是政事,从来没有谈论过其他私事,他们之间的遵守的礼仪也是君臣之礼。

章轩放开她的手,坐直了身子,声色如常地说:“是章轩失礼了,公主。”

容音也坐直了身子,行礼道:“那容音退下了。”

章轩目送着容音离开大殿。分开的时候两人都像是醒了似的,从那近乎是甜蜜的气氛中。

并不需要耳鬓厮磨,也不需要说甜言蜜语,两个人只是那么相对坐着,谈论家国政事,目光偶尔的碰触,就已经有十分的情意了。

容音开始陪伴他批阅奏章,她常常纠正他过于严酷果决的决定,从而使得他的政令变得更加宽和。章轩酌情采纳她的意见。她也渐渐地体贴他的生活,关注他的一切,到那年冬季,他们已经如友人般了。

容音虽然已经可以行走,但却不能恢复如前了,为了方便她,章轩命令将容音搬离后宫,挪到自己的偏殿居住,后来又挪到正殿与自己同住。自此两人便日夜相伴。

章轩将楚国君臣放回了楚国,保留了楚王的名号,允许继续在楚王宫中居住,除无实权,一切待遇从前,章轩还重用了容音的几位王兄。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夜里,容音在章轩案边挑着灯芯,说。

白日里容音为楚国君臣送别,回宫后神色便不大好,有些哀凄似的。章轩问道:“你是舍不得父母吗?如果是的话,我让楚王王后回来吧,也住在秦宫里厚待就是了。”

容音淡淡一笑:“父王母后是亡国君后,哪有住在他国宫里的道理。现在的厚遇已经是受不起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这倒不假。章轩问:“你不高兴我这么做?”

容音道:“作为子女,为父王母后着想,我自然是很感激不尽的,但你因为我破例行事,我总有些惭愧。”

章轩说:“这没有什么,你不必想太多。”章轩见容音神情还是愧疚的,动了动心思,装作不经意地:“偏殿风大,近日天寒了,你今日留在这里睡吧。”

容音惊讶:“那你呢?”

章轩说:“我到偏殿去。”

容音皱眉:“我看你今天也咳嗽了几声,怕你去也会着凉。”

章轩执意将容音留在正殿,自己则往偏殿休息,过了几日果然风寒加重,两人又争执了几回,章轩终于如愿以偿地与容音同榻共寝。即便如此,章轩也并不敢造次,两人虽然睡在同一张榻上,却是两床被褥,并不相干。

直到一天夜里章轩醒来发觉容音似乎在微微颤抖,将手伸进她的被褥中一探,竟是冰凉一片。章轩忙将容音拉入自己的怀中,容音也是冷得厉害了,温顺地伏在章轩胸前取暖。

章轩这才想起青溪送容音来秦宫时对他说容音很可能会熬不过冬至。联想到随着气候的严寒,容音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只差最后一把凛冽寒风就可以将她已经摇摇晃晃的生命之火彻底吹灭。上天留给他们的时间竟然如此之短,他们才交心不久,他才第一次将她拥入怀中,竟然就要失去她了。

天下有成千上万的女人可以死去,可为什么偏偏要是他怀里的这一个呢?容音被章轩温暖了的身体止住了颤栗,安稳地陷入了睡眠,章轩的身体却禁不住地颤抖了。

第二天章轩第一次误了上朝。章轩无论冬夏一向都醒得很早,但容音却还睡得很沉,他担心他离开后容音又会被冷醒,所以一直抱着容音不敢动。等容音醒来,惊讶他还在,章轩推说是自己身体不适。在侍女们给容音梳妆时匆匆赶去朝堂。

等章轩从朝堂上回来,容音见了他就有些不好意思的。章轩也有些动心,只是面上却装得没有什么,而容音则很是羞涩。

容音初到秦宫时称呼章轩为秦王,后来与章轩熟识后便改口称王上,这时章轩觉得王上也过于生分了,便问容音:“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

容音不假思索地回答:“章轩。”

章轩应了一声:“嗯。”

容音倒是愣住了,冰雪聪明的她自然立即就明白了,犹豫着:“这,不合适吧?哪有直呼君主名讳的呢?”容音觉察出章轩眉间隐隐的不悦,低头思忱了片刻,唤出了让章轩动心了一生的称呼:“轩郎。”

听到容音唤出这个名称的那一刻,章轩手中的笔立刻就掉到了案上,心脏都停跳了几秒。

容音将章轩的失态误以为是不悦,自己也觉得自己过分大胆了,于是告罪道:“是容音失礼了。”

“不,这样就好。”章轩说,拾起了笔,却怎么也握不住。

秦宫的国都地处西北,冬季既漫长又严寒难耐,章轩怕容音熬不过,竟一意孤行要迁都,满殿朝臣议论纷纷也拦不住他,而秦国的百姓又一向服从他惯了。但容音逼问出迁都的理由竟无其他,仅仅只是为她调养生息,便决意不肯,甚至以离开秦国相逼,章轩怒不可遏。

章轩又看到了他第一次见她时她那坚毅凛然的神情,横眉冷对,决不让步。章轩愤怒地离去。

他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这样截然相反的模样,前一瞬间还柔情款款,后一瞬就冰冷如霜,她比那些一意死谏的大臣还要态度决然,他冷落她,叱责她,甚至惩罚她,她都不改其志,而受伤的却是他自己。她反对他,愤怒的是他,她指责他,懊恼的是他,他远离她,失落的是他,见她受伤,感受痛楚的还是他。

在这场与容音的意志的对决中,章轩不得不沉默地选择让步。她的性情温润如水,意志却坚韧如丝,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却视如珍宝,他只有虚张声势,却没有获胜的筹码。

容音的身体本就不堪,加上隆冬渐至,又与章轩争执了一番,使得性命垂危。青溪急忙地赶来,竟然没有十足的把握,提出要把容音带回有林与众同门一同诊治。

容音这时早已不省人事,青溪等人匆匆将容音搬上马车,急急地从秦宫往有林赶路。

章轩站在城墙上望着那载着容音的马车继渐行渐远,一口腥甜的鲜血从口中喷出。

章轩低头看着溅在城墙上鲜红的血色,心里只想要流泪。当容音离开秦宫,就好像他的心脏从胸膛被剥出,整个巍峨的宫殿在瞬间分崩离析,倒塌的残骸全都压在他的脊梁上。

他多想像一个寻常的匹夫一样赤脚奔出城门,在灰尘满天的黄土地里去追赶他的爱人,去痛哭流涕,在地里打滚,撕扯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痛声指责自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一切。可为什么他偏偏是一个威严的帝王呢?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心痛欲死,却不能流一滴眼泪呢?为什么他非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人离去,却不能说一句话呢?

章轩派去有林外驻守的人马日日给章轩回报消息,在有林的医者们的治疗下,容音回醒了,平稳地度过了隆冬。然而,整个冬天过去了,容音没有回来,初春过去了,容音没有回来,仲春过去了,容音还是没有回来。到了暮春,章轩终于按捺不住,亲自前往有林去接容音。

在有林里,帝王将相的身份似乎也没有多少威慑力,有林的弟子们见了他也不过是行点头之礼,神色仍然十分从容,继续三三两两地或立或行探讨着问题。

章轩进到容音的房间里时,容音正倚在榻上,教导着几个年轻的弟子研究典籍,地上摆放着许多书籍。这些弟子见章轩来了,便先退下了。

容音抬头看了章轩一眼,便垂下了目光。这让章轩立即止住了脚步。

当章轩到有林,有林的守门弟子询问他所为何来时,他竟一时语塞。章轩虽然对容音下过婚书,但天下人都知道那纸婚书不过是个借口,楚国是他带兵强攻下来的,容音是青溪送来秦宫的,他和容音之间并没有婚嫁仪式,容音在秦宫的一年里,他也没有对她进行册封,甚至吃穿用度一切都以楚国公主之礼待她,她在秦宫,与其说是他的后妃,倒更像是一个他国公主寄居于秦宫中。他与容音既无夫妻之名,更无夫妻之实,这无名无分的身份让章轩很难堪,章轩只得说:“我来找容音。”

幸而这名有门弟子并没有为难他,而是客气地带他进去了。

可如今,他面对着心心念念的容音,她若是不愿意和他走,他又能如何?他既非她的夫君,又非她的国主,他和她与其说有着旧交情意,不如说有着国恨家仇。他又不能硬是把她抢走,容音是有门弟子,有林是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他也不能在有林中动武,还从来没有君主敢这么做的,如果他屠戮了有林,不必等其他国家联合来攻,他自己的朝堂就会先行瓦解。而就算他不顾一切把容音带了回去,又能如何呢?她那刚烈的性子,是宁折不弯的。

容音看着离她十步远的章轩,她发现他的眼角竟微微有泪光,高大的身形笔直地立着,却竟然像孩童般无措。容音心下震动。

容音轻轻咳了一声,柔声问:“你怎么来了?我正准备过几天就回去的。”

就这么一句,章轩的忧虑立刻如云雾般散去,喜上眉梢。他走上前去,关怀地问:“我来看看你,你怎么样了?”

容音合起手里的书卷,温声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章轩坐在容音身边,细细地端详她的容颜:“气色是好了很多,但你好像瘦了。”

容音笑了笑:“毕竟过了个冬啊。”

两人携手说着话,章轩冷不防地就吻了上去,容音大惊,章轩却并不停手,反而将她压倒,就要行事,容音被吓坏了并没有反抗,却是被进来送药的青溪厉声喝止了。

“秦王这是特意赶来有林里要置容音于死地吗?!”青溪厉声质问。

哪怕是章轩,在这时被人撞破,也不免有些尴尬,也是怪自己过于急躁鲁莽了,于是从榻上起来,整好了冠服和神情,问道:“此话怎讲?”

“容音不仅百骸尽断,内脏也多有损伤,如行鱼水之事,触及旧伤,创口破裂,必死无疑。容音这才方略有恢复,秦王就耐不及要取她性命了吗?”青溪怒道。

章轩咳了一声,说:“章轩记下了。容音如今随章轩回秦宫,身体可有碍?”

青溪一听这话,立即转向容音:“你还要和他回秦宫?”

容音不敢与青溪对视,支吾道:“我……”

章轩反问:“容音为何不能与章轩回秦宫?”

青溪丝毫不避锋芒:“青溪倒要问秦王,容音为何要随秦王回秦宫?青溪以为容音为楚国嫡公主,理应回楚国,容音又为有子门下,也可留居有林,只是回秦宫是个什么道理?”

章轩暗暗气恼青溪又刺他与容音没有名分,面上却不慌不忙:“可去年此时正是先生亲送容音来章轩的秦宫的。”

“那是因为那时楚国为秦国所灭,楚国君臣皆被押往秦宫,容音为楚国公主,青溪以为秦王一样要囚徒容音。”青溪的声音淡淡地一提,“哦,莫非秦王还要继续囚禁毒打容音?那青溪明白了。”

章轩被猛地扎痛,顿时怒火中烧,即刻就要发作,看向容音,容音的神色也黯然了,对他说:“那你先回去吧,秦国的事务繁多,不可无人定夺啊。”

章轩追问:“那你呢?”

容音垂首道:“容音已是残废之躯,才疏学浅,没有什么大用……”

章轩咬牙切齿道:“可你方才答应与我一起离去的!”

青溪冷冷地道:“那是她还没有想起你是怎么对她的。”

章轩大怒:“你给我闭嘴!”他逼问容音:“你今日到底与不与我一起走?如若不然,我就一把火烧了有林!”

青溪怒道:“秦王自重!哪怕秦王权势滔天,也不是可以在有林里肆意妄为的!”

章轩转头怒视着她:“章轩还有什么不敢的?!”

容音见面前的两人剑拔弩张,愁容益甚,她叹了口气,对章轩说:“我随你离去吧。”她又握着青溪的手,容色惨淡地说:“青溪,劳烦你多次不辞劳苦相救,今日之后,就把容音当做已死之人吧,国破家亡,命不由人,容音惭愧。”说罢,容音便只身离开了有林。

章轩与容音同乘一车离开有林,返回秦国,容音却神色郁郁,一言不发。章轩心中也并非没有顾忌。在容音离开鄘都之前,容音和章轩不仅多次起了激烈的争执,章轩在暴怒之下,还下令将容音关在牢中,甚至还用过刑,才使得她伤重如斯。青溪正是因此才不肯让章轩带走她,也是因为青溪言语中提及此节,章轩才陡然发怒。实则,他是惧怕。

容音在牢中时就伤重昏迷不醒了,及青溪至,将她带回有林,章轩和容音就未曾相见。章轩心中一直惶惶,不知容音是否肯谅解自己,如若容音记恨,他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脱罪。

现如今,容音是没有谅解自己的,又对青溪说“已死”之语,青溪也不曾为她拟方开药,就算回到了秦国,容音怕是也支撑不了多久。

章轩闭了闭眼睛,叫停了仪仗,自己出了马车,令半数人马护送容音回有林,自己则同剩余的士兵骑马返回鄘都。

章轩伏在马背上,一路急行,不避风雨,颠簸得心肝都要碎了。等到他回到鄘都,一路风餐露宿,加上心力交瘁,他很快就病倒了。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唬得秦宫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连天的昏迷中,章轩隐隐感觉在照料自己的人似乎是容音,但他也知道那不可能是容音,容音想必是此生都不会出现在秦宫中了,章轩心中剧痛,也不管不顾了,将那个身形音色与容音相近的女官拉入怀中,紧紧地搂着,口中只唤着容音的名字。那女官起先挣扎了两下,此后就任由他所为了,甚至还回应了他的呼唤。

几日后章轩烧退,神志恢复清明,正要将怀中的女子扔下榻,可定睛一看,这张面如芙蓉的脸庞不是容音还能是谁?章轩不禁心思剧震。

容音缓缓转醒,见章轩已经好转,脸上便浮出欣喜之色。

章轩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容音回道:“我回宫后,宫人们说你病了,所以我过来看看。然后你……”容音的脸微微一红,没有说下去。

章轩没有看她,侧着头看着案上的烛台:“你还回秦宫做什么?”

容音一愣:“不是你让我回来的吗?”

章轩冷冷地说:“不需要了。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不过多一张吃饭的嘴。你回有林去吧。你要是想回楚宫陪你父母颐享天年,我也可以派人护送你。”

容音默默,没有说什么,便退下了。

章轩又躺了些天,身体才大好了,这些天他也没有见容音,以为她已经离开了,他的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内心却已万念俱灰。

可等他挪步到偏殿,发现如山的奏章都堆积在偏殿的案上,容音正在细细地看着,见他来了,便对他微微一笑。章轩心中一滞,在这暮春时节昏暗的光线里,在她的这个微笑里,他什么也不想计较了。

章轩走到容音身边,容音往旁边挪了挪身子,两人便同坐一席,低声商议着朝臣们所奏请的政事,亲密如初。

夜色将近,章轩说:“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去正殿?”章轩已召集能工巧匠将宫殿全面改造过了,使得一年四季都能温暖如春。

“虽然说已经入春,但夜晚还是凉的。”章轩摸了摸容音的手,“你看你,手又冰凉了。”

容音笑道:“我怕打扰你。”

章轩说:“打扰什么?我发着烧还住那么热的地方,你呢,这几天受凉没有?”

容音低头,轻微地摇了摇头。夜晚,容音又卧在章轩的怀里了,章轩搂着容音,两个人都没有再提已经过去的事情。

第二日章轩便拟定了诏书,向天下宣告册封楚国长乐公主容音为秦国王后。

 

不觉间又过了两个冬至。

殿中窗明几净,窗外已隐隐有春意复苏的迹象,章轩坐在容音的榻边,端着药碗喂容音喝药。

容音喝了一口药汁,想起一事,轻声“咳”了一声,温声道:“轩郎。”

章轩应道:“嗯?”

容音道:“我同你说件事。”

“说吧。”

容音的脸微微地红了一红,缓缓说:“你的后宫,人也太多了些。我前几日清点了一下,仅仅是嫔妃就有一千六百五十二位,外加上女官、侍女、随从、护卫等等诸人,已经远超万数啦。你又不常来后宫,嫔妃女官们日日闲来无事,日子过得也甚是枯燥无趣,不免生出许多事情来。这些人里,长年累月,绝大多数连你的面都没见过。为了吸引你的注意,有些事情你也见着了,你不觉得太夸张了吗?后宫过于庞杂臃肿,消耗的银钱也甚是严重,管理也是大问题。种种弊端,大臣们已经向我进言了许多次了,我也觉得不是个事。你觉着呢?”

章轩不假思索说:“既然她们惹你不高兴,那就通通赶出宫去吧。我等下就拟诏书,今日你忍忍,明日就清净了。”

容音没想到章轩这么果决,忙说:“全部赶出去吗?育有子嗣的嫔妃总该留下吧?而且你还是需要一些妃子的啊。你什么时候有空看看,挑选一些你喜欢的留下来吧。”

章轩抬起她的下巴:“我有你,哪还能喜欢别人?”

容音红了脸,嗔道:“咳!说什么呢?”

章轩敛了唇边的笑意,说:“我没什么非要留的,你看着办吧,觉得该怎么留就怎么留,该留多少都随你的意。”

容音点了点头,又问:“那其他人该怎么办呢?”

章轩挥了挥手:“都赶出去吧。有父兄的就回父兄那里,没有的看看愿不愿意婚配,愿意的话我可以赐婚,不愿意的就去城西给自己挖个坑平平躺下。”

这话把容音逗笑出声,她责怪道:“王上,她们可都是你的嫔妃!”

章轩不以为然:“你也知道我根本没碰过多少人。”

“但她们在你的后宫待过了,在名义上就是你的妃子啊。”

章轩捉弄道:“你也知道?那你当初怎么开口就自称‘容音’呢?”

容音摇了摇头:“唉,你还记这仇。”

章轩冷哼一声:“到死都记着呢。”

容音不和他纠缠这事,说道:“那这事还是交给我来办?”

章轩点点头:“你别为她们耗费太多精力,她们要是和你纠缠不清,我就把她们统统拉出去埋了。”

既然已经征得了章轩的同意,这事就算了了,又因已经提起了后宫,容音又说:“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待过些日子清理了后宫,后宫也该有些秩序了。你从来都是把人接进后宫就不过问了,什么名分位分都没有的。我打算除了有子嗣的夫人外,再挑选留下一些贤良淑德的公主们,人数不会太多,届时你还是都正式册封一下比较好吧?”

章轩爽快地答应了她:“好。”

这个容音本来就不担心,她担心的是后面一件事情,她踌躇了一下说:“还有就是,后宫也不可无主,你还是册立一位王后吧。”

章轩皱了皱眉,盯着容音说:“王后?我不是早就昭告天下你是我的王后了吗?只是因为你的身子受不得劳累,才一直没有举行册封大典,又提什么王后?”

容音道:“可是你也知道我这身子,平日里七荤八素的,不把王宫折腾得天翻地覆就不错了,哪还管得了事。就是好的时候,也不过是多陪你说会话。后宫里那些乱如线头的事务都是淑夫人贞夫人几个在打理的,我既然不能在其位谋其事,又怎么能忝居其位呢?所以我还是希望你册立一位才德兼备、又能确实掌管诸事的夫人作为王后。”

章轩皱眉不语。

容音观察着章轩的神色,知道这番话还说服不了他,又缓缓说:“你也知道,我这身子撑不了多久了……”

“别说了!”章轩蓦地打断她。一提到这个话题,章轩就会分外火大。

容音便闭口不言了,她也不想刺激他,又想今日把这话说到这里便可以了,便不多言了。

过了一会儿,章轩说:“这几日你要是有精力便把后宫清理了吧,怎么处置都随你的意,只不许累着你自己,否则的话……”

章轩语气里的威慑之意不言而喻,容音忙说:“我知道。”

章轩继续说:“后宫的事我向来不管,该制定什么规则,哪些人该册立什么位分,都由你定,我下诏就是。”章轩顿了顿,又说,“至于王后,我不会另立的,你死了我也不会再立。你要是不愿意担这个名分,我就没有王后。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明白了?”

容音默默,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章轩察容音的神色还是不大快慰,于是放缓了口气,说:“你知道王后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容音抬起眼看他。

这话章轩本不想说出口,但又担心容音为此事郁结,还是说了:“王后对于我,不是一个位分,一个名号,而是一个与我平起平坐的位置,一个……我愿意给予一生尊重的人。如果没有这样的人,这个位置就是空的,我不会让没有资格的人坐在那里。”

容音沉默良久,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我知道了,轩郎。”

章轩也不再多言,说:“你把后宫整理到这个程度就好了,后面的具体事务不要劳神去管了,照你的意思,选几个有德有能的夫人管理后宫,位分给最高的,平时我也会多加礼遇,提升她们的地位。你说好吗?”

容音温声道:“好。有你劳神了。”

章轩笑道:“说什么呢?我才舍不得你去劳神这些琐事。”

容音说:“身边的事情,也算不得琐事。”

章轩握着她的纤纤素手,当初青溪将她送来秦宫时,所许诺的不过是一年时间,如今,容音断断续续地,已勉力支撑了三个年头。这三年来,虽然药不离口,缠绵病榻,但也有这样能够执手相谈甚欢的时间。只是,有一日,没一日了。

章轩缓缓抚摸着容音的脸颊,道:“容音,我真想你为我生一个孩子,届时我就立他为太子,继承我的王位。”

容音郝然:“容音惭愧。”她入秦王宫中已三年,自从两人互剥衷心后,容音便是专宠之宠,后宫自此虚设。但容音此时却仍是完璧之身,未经人事,两人最亲密的时间也无非是执手相谈片刻,或是夜间相拥而眠。虽说两人夜夜同寝,章轩有时也不免动情乱性,但顾虑着她的身子,总是苦苦克制着。

章轩说:“青溪有几个月没有来了,让她来给你看看吧,药方什么需不需要更改。”

容音摇头:“还是不要了,我也没什么大碍,就不要去请青溪了。天下人都在请青溪,她哪里忙得过来。”

章轩皱眉:“这天下还有谁比你更需要医治的吗?去年要不是你极力为她说情,我才放她走,不然她就该留在这里只为你一人看病。”

容音说:“我自幼在有谷中与青溪相识,青溪早年就立下志愿为天下人医,她医者仁心,怎么能将她囚禁只为一人医呢?其实青溪是不大愿意为贵人医的,她曾说贵人病,自有人医,可贫民病,却无人医。所以她……”

“所以她就只往乱民堆里跑。”章轩不以为然,“那些人生一个死一个,有什么区别?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呢?就算不论出身,以你的才智、心性、学识,又是那些天性愚钝的平民可以企及的?愚民遍地都是,生生不息,可天地间要有一个容音,需要怎样的机缘造化?青溪空负绝世医术,却冥顽不灵,将自己的一身绝学浪费在愚木烂泥上,实在是愚不可及。”

容音虽与章轩意见不同,但也知道他们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说:“所以说青溪是医者仁心啊,医者的仁心不就在于不辨高低贵贱,一视同仁吗?她奔波于各国,甚是劳累,还要回有谷教学授业,研习医术,一刻清闲也不能得。说起来我也是很惭愧,按夫子的教导,有门中凡学有所成者,除完成自己的功业外,还应当以传习为任,至少也该著书流传。如今我是空负盛名,既不能为天下人请命,也不能传经授业,连提笔文章都有心无力,还要劳烦同门辛苦续命。”

容音说了这么一大篇话,章轩也不好固执己见,只说:“你要是不适,我就让青溪过来。”

容音只得点头。

容音是在冬月里坠楼的,当时天气严寒,寒气入骨,遂致寒疾。容音自此极为畏寒,哪怕是暑月里,也是锦衣貂裘不离身,每年寒冬更是容音的大劫。章轩为此甚至有意迁都,但被容音极力劝阻。而后每天气稍冷时,章轩都必定陪容音早早安寝,赤身为容音暖身,又大改宫殿,在秦宫各处遍布暖炉,凡能取暖之法,无所不用,如此种种,容音的寒疾竟然没有很严重地发作过。

章轩将容音的身子拥在怀里,感到无比的安心,听着她的心脏轻微却坚定地搏动着,章轩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容音低声对他说:“轩郎,你要不要去别的夫人那里?你已经一连数月没有进后宫了。”

章轩说:“我去了,你怎么办?”

“我,我不要紧。”容音往被里缩了缩身子。

章轩冷哼一声,并不理会。

容音依偎在章轩胸前,容音自幼年起便在有谷之中,有谷素来对男女弟子一视同仁,因为始祖有容子就是女子,所以对女弟子更没有偏差,也是一样的研习学问,辩论文章。因此容音自幼便一心专注文章学识,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仅有的一些也是回楚宫时楚王后对她说的,但她早已志不在为人妇,所以也不甚留意。

接下来就是楚国的亡国之祸,她被接到秦宫,容音也未曾打算为秦王后妃,只是后来她与章轩相识日久,情意互生,不觉间已情根深种。

起初两人是相敬如宾,因为容音是残废之躯,夜晚章轩都会独宿或召其他妃嫔,后来两人便同榻而寝。

章轩不过年长容音六岁,正是血气方刚,虽然生来性情冷淡,又因为生母淫荡,故而对女子极为厌恶,但心爱的女子在身侧,容音又有天人之色,章轩如何能忍耐得住,因此两人便有了肌肤之亲。只是章轩顾忌容音的身子孱弱及青溪的告诫,始终都压抑住没有破容音的身子。

容音也时常不解,不明白为何但凡章轩夜间对她亲热些,而后就必然冷落她一些日子。容音开始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章轩又并不曾责怪她,只是冷淡着她,同时又宠幸些其他妃嫔,但过些日子又好了。

章轩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强烈的欲火的煎熬,因为爱一个女子而燃起的对她占有的欲望。章轩越来越爱容音,对容音的爱渐渐地脱离了他的控制。章轩不得不去控制自己的感情,因为在他这个位置上,有不受自己控制的感情,是极其危险的。

章轩苦苦地压抑着自己对容音的感情,不让它过于明显地表露出来,但这感情却在他心底里泛滥成洋。

容音的存在,打开了章轩感情的闸门,而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无情的,可当容音出现,他发现自己的感情竟然是如此汹涌澎湃。这种感情,甚至会他自己全个淹没。为了保持住自己的清醒,他的感情,只能像是冰山,显露出水面来的只是一个小角。

章轩爱容音,他甚至可以永无休止地只凝望着她的面容,只要她在他身边,章轩就别无所求了。他此前全部的雄心壮志,在她的温柔笑颜面前,都淡化成了远景,都可以放缓一步。

他是多么的爱她,她的肌肤,她的乌发,她柔软的身躯,都让他充满了渴望。章轩近乎粗暴地在容音的身上留下印记,可无论怎样,他都得不到满足,只有一种方式才可能缓解他的饥渴,但那种方式却会危及她的生命,让他不得不却步。章轩感到非常焦躁。

容音有些恐惧地看着章轩,他的双目通红,牙齿被磨得作响,手臂上的青筋暴起,他似乎在准备着一场骇人的格斗。容音惊慌地唤道:“章轩……”

章轩却非常粗暴地打断她:“住嘴!”

容音不敢说话。章轩转头唤来宫人,让她们送来几个嫔妃。几个身形娇美的嫔妃很快被赤裸地裹着送到容音和章轩的榻上。章轩就当着容音的面和她们交合,一面看着容音的脸。但这种做法只是让章轩更加反胃。

容音哭着抱住章轩,求他不要继续下去。

章轩一脚把身下的美人踢下榻,恶心得想吐。他也没有理会容音,径直去往偏殿了。

晚上章轩也没有回正殿,而是在偏殿安寝。如此一连多日,不说宫人们议论纷纷,容音也有许多朝务要事要与章轩商议,这么一味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便熬了粥,带上点心前去偏殿。章轩正在灯下批阅奏章,容音走到他身侧坐下,拉了拉他的衣袖,温声道:“轩郎。”

章轩扫了她几眼,声色淡淡的:“你怎么来了?”

容音抬起手,用指背轻轻触了触他的眼睛:“你看了很长时间了吧?休息一会儿,不要伤了眼睛。”说着拿起碗勺,轻轻搅拌着粥:“我给你煮了赤豆粥,你尝尝?”

章轩的神色却更加沉了几分:“你这是在干什么?”

容音只得放下了粥,心中有千言,但却说不出什么,于是命退了宫人,在章轩面前解下了衣裳。

“你在做什么?!”章轩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凌厉。

容音本低着头,此时抬起头对他说:“章轩,我身为你的后妃,却不能……我很愧疚。如果你想的话,请不要顾忌。”

章轩看着她的身体,容音的身体其实已经不是很完美了,三年前坠城的重伤,两年前他下令对她用的鞭刑,在容音的肌肤上留下了许多伤疤,虽然愈合得很好,没有触目惊心,但还是如同一把柴火,在低低地燃烧,烫伤他的心。

章轩的脸还是冷的:“所以你是跑来献身吗?你以为你还是坠城之前的你吗?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我后宫哪个女人不比你强?你以为我还会想要你?你给我滚。”

容音没有想到章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愣在那里,而且这话又说得这样难听,任何一个清白的女子也难以承受,容音的眼泪直直地就掉落下来。容音不愿意章轩看见她的泪水,便拢上衣服匆匆离开了。

待容音离开,剧烈的痛楚和悔恨才像火舌一般席卷了章轩,他的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样令他无法喘息,章轩也无暇批复奏章,一连临幸了几个嫔妃,在最后一个嫔妃的宫殿中睡着了。待早上醒来,章轩又感到厌恶异常,便脸色铁青地去上了朝。

朝后大臣们散去,大殿中只留下章轩和容音两人,因为前夜临幸了其他人,章轩有些心虚,不太敢去面对容音,脸上却表现得异常冷酷。

“章轩。”容音唤他。

“做什么?”章轩横眉扫去,显得极为不悦。

容音一顿,继而温声说:“我想同你商量几个事情。这几天商议的栎城兴修水利的事,我觉得是极好的,功在千秋啊,子暄反对征调百姓,我认为也是有道理的,毕竟那里的百姓现在连饭也吃不上了。派战俘去是否可行呢?以后就让他们在当地定居吧。还有在鄘都兴办大学的事,我看西边的行宫就不错,这几代王室都不怎么去,那里几乎荒废了,你要是同意的话,派人修缮修缮便可,就不必再大兴土木了。”

章轩此时根本无暇去和她商讨这些事情,只按着性子听完了:“容我再想想吧。”起身就要走。

容音却拉住了他:“章轩……王上,我,我听闻你昨天夜里……”

章轩把衣袍从她手里拉开:“她们是我的后妃,我不能临幸她们吗?还要经过你同意吗?”

“我,我当然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昨天看上去很累,又,又去了几个嫔妃那里,这样对身体不好,我看你今天的气色很差。以后不要这样了,男女之事无可厚非,但不宜过多过频,会伤身的。”容音顿了一会儿,又说,“你要是还在为我的事情生气,我还是从王宫里搬出去吧,你还是回正殿休息吧,这样我也不算是你的后妃了。”

章轩止住了去意,转而直盯着她,铁青着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容音道:“你不是因为我是后妃又不能……生气吗?如果我仅仅是在秦宫为官,或做客卿……”

“你休想。”章轩咬牙切齿地道。

容音一愣,说:“那我去别国出仕……”

“你做梦!”章轩大怒,“你要是敢去别国,我就立刻砍下你父母的头颅栓在马后一路拖去给你!”

容音怔怔地,许久:“章轩,我……”她叹息,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有些无力,也不多言了,只是说,“那我回有谷吧。”

“你哪都不许去。”章轩冷冷地说道,拂袖而去。

看到容音哀伤的神情,章轩是极度恐惧的,那种恐惧的极度痛苦在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让他急匆匆地逃离了容音,将自己关了起来瑟瑟发抖。

他唯一恐惧的就是这件事,那就是容音会不在了。而她的那种神情,那种无力的哀伤,就传达了这种讯息。她会在哀叹中消亡。

章轩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容音会不在的事实,他还没有感受过这种切肤之痛,这种痛,就是将他凌迟、令他受尽侮辱也无法比拟。

就算砍断他一只手、一条腿,那也只是体肤之痛,而谁要是羞辱了他,他会狠狠地记下,日后千百倍地报复回去。少一只胳膊,章轩还是章轩;被侮辱,只会让他变得更强悍。

可是,如果容音不在了,一切都完了。他就会变得虚弱无比,从此都会带着沉重的伤痛匍匐在地爬行,没有什么可以弥补,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容音。

章轩有些恨自己,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她温存,他现在仅有的一点温柔心肠,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每当他看着容音,他就觉得如她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值得这世上最温善的男子对她柔情款款、百般呵护,可这些他不会,他只会时常冰冷地嘲笑,尖刻地讽刺,高傲地叱责,他生来就是做一个冷酷的君王,而不是一个良善的丈夫。

因此章轩有时会刻意远离容音,他很害怕从容音眼中看到失望,或自己对自己的失望,那样会逼他远离容音,而那是他最受不了的。他对她有无限的爱,可他表达不出万一,而她要是无法理解到他对她无限的爱,他又对她无限的气恼。

过了两日,近侍禀报说容音受了风寒,正病着。章轩心急如焚,却按捺住,装作漠然的样子过去看了。

容音穿着素衣靠在榻上,一头如云的乌发披散着,温顺地垂到榻上。容音看见他进门来,微微一笑,对他伸出手:“你来了。”

章轩下意识地接住她伸过来的手,坐在榻上:“这是怎么回事,又病了?”

容音低咳了一声,道:“咳,我不就这样子么。”

这时侍女静正端着药碗过来,章轩接了,自己给容音喂药。

容音喝了一口,说:“青溪说过,风寒风热都是会传染的,你还是回去吧,待我好了再来看我。”

章轩说:“待你喝完这药就走。”

可喂完一碗药,章轩仍坐在榻边注视着容音的脸。

容音被看得不好意思,躲闪着他的目光,说:“咳,这是怎么了?我这样子怪难看的。”

她的目光,她的微笑里没有一丝的芥蒂,还是一如泉水般明澈温良。章轩不说话,服侍她睡下了。走时把静叫到一边,责问:“公主怎么又病了?不是让你们万分小心照料吗?你们是骨头痒了吗?”

静惶恐答道:“禀王上,前日傍晚公主见王上的仪仗从前殿走过,便执意站在门廊上看了一会儿,因此吹了风,晚上便发热了。”

章轩听了,不言语了,转头命近侍把自己的东西都从偏殿搬回来。

容音睡梦中隐隐觉得自己的眼前有一个火点在晃动,睁开眼果然看见前面的案上燃着油灯,小小的一簇火焰在微微晃动,章轩正在案前批阅奏章。

章轩发觉容音醒了,转头一看,她已经坐起,嘴角含着笑,眼神情意脉脉地望着自己。章轩被这样的目光看得生出几分郝然,急忙收回了目光,在心下冷了一冷,才走去,淡淡地开口:“醒了?”

容音点点头:“嗯。”

章轩盯着容音,神情冷峻:“我很好看吗?非要站在风口上看?”

容音一听这话,便知道是静透露的,轻声说了句:“静真是多嘴。”

章轩厉声道:“是她多嘴还是你胡闹?!”

容音见章轩这般严厉的神色便不再辩解了,慢慢地垂下头去,脸上显出几分委屈。

章轩收了怒气,发觉自己又在指责她了,自己这些天总是在厉声责骂她,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自己内心也没有责怪她,却总是让她受伤,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伤人呢?

章轩抬起容音的下颌,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落寞的脸。

容音说:“章轩,是我不好,我看见你就恍了神,就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别说了。”章轩说。

容音看着章轩一脸的落寞,她的心里好像在被细细密密的针扎着。

章轩什么都不会说,他总是这么一个人站在阴影里独自落寞着。他天生有一颗很孤寂的心,太早地看到了太多的血腥和污秽,从鲜血和阴谋里走出来的他,那颗心已经变得如铁石般坚硬。他的天性太倔强,他的权谋之路又走得太艰辛,使得他已经不会向任何人求助,只是一味地逼迫自己。他已经不会诉苦了。他就这么等待着,等待着有人来了解自己。如果那个人无法了解自己,他就更加地落寞,更加地沉默。

容音微凉的手掌轻抚上章轩的寂寞的眉眼。他孤僻的性子,他喜怒无常的脾气,他独自一人的王权之路,他寂寞的等待,她都想了解得更多一些啊。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欢喜和他的愤怒呢?他欢喜是因为她懂他,他愤怒是因为她不懂他,他只是在期望着她懂他啊。可是她总是力不从心,总是让他失望,总是让他显出阴郁不甘心的神色,连她的道歉都显得那么无力啊。

容音轻唤道:“轩郎……”

这声温情的呼唤消除了章轩内心所有的芥蒂,他不想再装模作样,再故意让她难受,他只想和她温馨地度过每一个时辰,毕竟这样的时间或许不多了,在他每一次回身,她都可能永远阖上她这双温情的眼睛,他怎么能承受得住随后而来的终生的悔恨呢?她是多么艰难地从阴府里爬回来,不远千里来到他的王宫里,来做他的王后,日夜陪伴在他身边,可他还是时时冷落她,斥责她,伤害她。如果她就这么落寞地去了,又叫他如何呢?

两人这么相望着,心里都有无尽的悔恼之语,但却只是这样怔怔地四目对视着,落下泪来。

这么落了一场泪,回过神来,两人又是哭,又是微笑,忙给对方拭泪。

容音靠进章轩的怀里,说:“轩郎,我真是很没用,我总是感受不到你的心愿,我应该知道的,可是我却总是体察不到……才让你这样伤心。我真没用。”

章轩说:“你以为我是在生你的气吗?我是在气我自己,是我把你弄成这样,要不然我们现在……或许,孩子都有了吧?”提到孩子,章轩的五脏六腑又抽痛了一番,他们也不会有孩子!章轩内心剧痛,他多么希望他们能有孩子,他和他唯一挚爱的女子的孩子,那才是他真正的骨肉啊!他会用尽全身心力去爱护疼惜这个孩子,只有他们的孩子才真的能让他成为一个父亲,他的血脉才能真正流传下去。可他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章轩继续说:“让我生气的是,你居然以为我在生你的气。你还说你不是我我的后妃,你还说要走,离开王宫,到别国去!……”

容音哭道:“轩郎,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章轩用力地拥着容音,将她按进自己的胸膛,这样那个汩汩地流着血的创口才能被堵住,他只有她啊。

章轩也落泪,他抚着容音的长发,说:“音儿,我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想要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只要你。你的父母,你放心,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什么,我都会善待他们的,我向你保证。”

容音伏在章轩胸前默默地流泪,她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章轩道:“音儿……”他心里有无尽的愧疚和悔恨,可是他却说不出口了,为了向她谢罪,他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头颅割下供她践踏。与他对她的爱相比,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深藏在他心底的这一切,该如何去向她诉说呢?上天给了他一颗能够盛放太多爱的心,却同时给了他一张几乎不会说话的嘴。

容音望着他的眼睛,泪眼朦胧,她说:“我知道。”

是了,一切,一切的一切,都依赖于,她知道。

这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此后他们就没有发生过一句争执。此时章轩吻着容音的发丝,体内如往常般早已欲火中烧,章轩按捺着,只是轻柔地吻着容音的额头,颈项,指尖。他宁愿被这欲火烧死,也不愿去其他嫔妃那里发泄,那样做总是让他厌恶,厌恶自己,从而远离容音。

为了更好地给容音取暖,两人本就是赤身相拥,动情之下,两人的身体都炽热如火,却不自觉。

过了几日,容音午睡刚醒,侍女静便对容音说:“公主,青溪先生来了。”

容音的这位同门医术虽高,脾气却也暴,一进门就骂起来:“真的是,这个也来请我,那个也来请我,小儿发个烧,夫人咳两声也非得我去看上两眼也放心,我就那么神吗?净给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看去了,你们的身子就这么金贵,掉了片指甲也比平民一家人的命都重要。说了不看,金钱重礼不要就拿刀子来架来绑人,我看是该给你们治治失心疯!”

容音有些不好意思,道:“青溪,章轩没有对你无礼吧?”

青溪冷哼一声:“他?我说的可不是他。他可就更绝了。”

容音拉着她的手:“章轩就是这性子,你多担待些。”

青溪咬牙切齿地道:“你这话该和你的好夫君说去,自从我上次离开秦宫,他就派了一整队铁甲昼夜不停地跟着我!日日招摇过市,你也不知道这景象有多好看!”

容音吃惊道:“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道。”

“你知道才怪!他会让你知道?”青溪坐在榻边,仔细端详了她的脸,忽然说:“你和秦王欢爱了?”

容音吃惊于床笫密事被青溪一眼看穿,还问得如此直白露骨,但又只能点头承认。

青溪怒道:“你这是要死吗?!”

容音忙拉住暴躁的同门的衣袖,试图止住她的急躁。

青溪扯过衣袖,哼哼两声,说:“难怪我刚才见秦王神情喜上眉梢,还想是出了什么好事能让他这么喜形于色的,原来是干了这件事!他等会指不定要问我。”

容音有些担忧:“我们也实在是……会有大碍吗?”

青溪盯着她:“连你都忍不住了?”

容音低着头,脸上却慢慢泛起红晕。

青溪啧啧称奇:“容音,你可真行!当初你不愿嫁他,甚至不惜以死抗争,弄出那样的惊天一出,使得天下震动。现在可倒好,你们两个不但郎情妾意,恩爱绵绵,就你这身子,还偷尝起鱼水之欢了。”

青溪这一番话把容音说得面红耳赤,只得低声辩解:“我不是因为不愿嫁他才那样,是不耻于父王的作为……更多的,是痛心吧。”

青溪也不去纠她这一茬了,说:“等会我就对他说,再敢如此行事,你就会立即七窍流血而死!”

容音心下一惊,但回味过来,不由得吃惊急问:“怎么?你之前都是在骗他?你……你待会说话可要注意些啊,你知道后果的,章轩的脾气。要是他发现你在这件事上骗了他,他真的会杀了你的!”

青溪冷哼:“那你要我怎么说?说他做得很好,再加把劲把你弄死在榻上?这样你们两个就欢喜了,我也省事了。”

容音被她堵得语塞,只说:“实话说就好了。”

“说实话?对病人说实话?你们个个都是不怕折腾自己的。我每次来都对他千叮万嘱这事,什么可怕的话都说上了,可你看,你们还是忍不住破了戒。要是我当初说的是实话,你还有命在?”

容音不说话,默默地垂下头。

青溪看她样子怪可怜的,心肠不禁软了软,说:“秦王这些年征战了这么多国,把人家的后宫都抢来了,他的后宫里莺莺燕燕不计其数,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来折腾你这么个残破的身子?”

容音摇摇头:“章轩很少进后宫的,也没宠过哪个。他其实,是个很孤独的人。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高兴一点。他,只是想和我再亲近一点。我见过他和别的嫔妃,他……很难受。但是前日,他真的很欢喜。青溪,这不同的。”

青溪的眼睛也微微泛红了:“好了,别哭了,你忌伤心,你的身子经不起,你不知道?你能撑到今天,连我也是想不到的。日后怎样,真是不好说。”

容音点头:“我知道的。”

青溪将一份书卷交给容音:“我给你带来了一份夫子的养生典籍,你平时看看吧。我这几月也在有谷研习夫子的医书,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容音缓缓问道:“嗯,怎么说?”

青溪苦笑道:“唉,你知道吗,我开了第二钥。他们现在不是都推崇我吗,所以医药的钥匙传到了我这里,我开了。里面确实有不少以前不曾见的方法,只可惜很多现在还是做不到的。难怪夫子说早开无益了。”

容音很平静,说:“夫子不是说了吗,性命之事,受制太多,人力有限,不必太挂怀于心。像夫子这样的人,也才三十有六而终。诸如我辈,又有何怨。”

青溪无奈道:“夫子是惊才绝艳,对死生的超然态度,不是凡人所能及的。而作为医者,总是希望能多治活一些人,总之,是在与死抗争啊。”

容音握住她的手,劝勉道:“青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太勉强自己。”

青溪摇摇头,又想起一事,说:“我看秦王性子虽冷,但用情却深,不时你去了,只怕他要发狂。你也知道现在天下局势的,秦王一怒天下惧,你可要想想你的身后事。”

容音沉默了好长时间,轻声说:“这件事我也早想到了,也一直忧虑着。我会尽量在生前安抚他的。”

青溪与容音谈了许久,见容音有疲倦之色,便先下去给容音调整治疗方案,近侍又来传秦王口谕宣见青溪,鄘都上下听闻青溪先生来国,早已在宫门外排起长队求诊,一时青溪也忙得不可开交。

等到傍晚章轩回殿,坐在榻边凝望着容音,容色甚是温存。容音羞了羞,但也放下心来,知道青溪没有说错话。

章轩也没有说什么,只同容音谈论了今日殿中朝臣们商议之事,说打算减轻赋税,放兵归农,有意放缓战事,休养生息。

容音听了很高兴,说:“这样才好!攻伐之事易,守成之事难,攻伐在一时,守成在千秋。疆土过大也不是好事,万众一心才可贵。你继位之后,连年征战,虽幸攻无不克,内政有方,还未曾出现动荡,但也不能一直这样打下去啊,还是需要时间让人民缓一缓。特别是被征服的他国民众,更是要政从宽和,多施恩惠,才能令其感戴恩德,从而归心,万万不能肆意欺压。如果你有有意止战,我有几个建议不知道你能不能听一听?”

章轩笑道:“说吧。”

容音说:“我这几日细看了秦国的疆土地图,觉得人口分布很不均,几个都城和大城人口稠密,土地稀少,而西边地方却地广人稀,土地无人耕作,我看,可否实行移民?不但迁一国之民,而是各国民众混合一同迁移,如此促进民众融合。另外,现今的税收制度也有很大问题,我从子临几个那里听到了不错的改革办法,明日让他们与你说一说。夫子早就说了,国无常法,定无常规,一切还是要与时俱变。如果要安定下来,划清郡县之后,能不能每郡每县设立学堂,普及教育?我看秦国的教育甚是落后,比渊、景几个大国差得远了,在有谷中也没几个弟子是来自秦国的。你的朝堂中大半的朝臣都是来自他国。你知道吗,在渊国,街头买菜的大伯都能吟诗呢,而秦国甚至有将军还不识字。靠军事强国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要长久强盛还是要靠人才呀,你说是不是……”

容音见章轩只是一直盯着她笑,便不觉停住了。

章轩这才抬起她的下巴,笑着说:“我看我明日还是宣布退位吧,把王位传给你,让礼乐先生长乐公主把秦国教化教化,我呢,就去当一个将军为你守国土好不好?”

容音推开他,嗔怪:“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就一味拿人家取笑。”

章轩作揖道:“岂敢取笑夫人?章轩给夫人赔罪道不是了。”

容音更是羞得面红耳赤:“你再这样!叫宫人看见成什么话?传出去你还威严吗?”

章轩的笑容凉凉的:“我倒要看看谁敢?”

容音知道章轩也只有在自己面前会春风化雨般调笑几句,在其他人那里都活似个阎王,轻轻叹了句:“你啊。干嘛老是黑着张脸吓人呢?”

章轩拂着容音的鬓发,目光温柔,声音却冷:“因为我要他们敬我、畏我、惧我。”

“这又是何必呢?”

章轩淡淡地:“也许我天性如此吧,也许这是君王的生存之道。”

容音轻轻靠在章轩肩头,她不禁很担心,自己不在以后,章轩会如何呢?他胸膛里的这颗心,会不会冷成冰呢?容音叹了口气,更紧地靠近了章轩。

“怎么了,音儿?”章轩搂住容音,轻声问。

“我舍不得离开你。”容音心中柔情缱绻。

“我怎么会让你离开我?”章轩说,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容音心中有很多话想说,想要叮嘱,但又不舍去触动章轩的痛处,只能在心中祈求上天再多给自己一些时间。

这时晚膳的时间已到,宫人端上晚饭,章轩和容音一起用。

容音笑道:“我们这样子,倒真有点像是寻常夫妻。”

章轩说:“这样不好吗?何必弄那些繁文缛节。”

容音看着章轩,微笑道:“恐怕诸国君主中,也只有你有胆量这么做。你在位采取的很多措施,不是没有人提过,只是没有哪个君主敢采纳,还实行得这么彻底。所以,虽然你背负了那么多骂名,但有学之士还是源源不断地来投奔你。因为你的果敢、勇气、远见都远远地超过其他君主。有时候,连我都很佩服你。”

章轩说:“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而已。”

容音说:“你只要认定一件事,就会排除万难去实现它,这种一心一意的性格和坚定不移的意志,就是你的独特之处。而绝大多数人,都会顾虑很多的,所以他们做不了你能做的事。”

章轩看了她一眼:“我都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容音笑了一声:“我只是在说我对你的感受啊,也没什么损不损的。你这种性格成大事,而且和他的头脑、地位很有关系。像你这种性格的人,如果他没有权力,他就会用尽全力去争抢权力,如果没有办法得到,就会愤懑而终。如果他的心地光明、远见卓识,那么他就会成就伟业,流芳千古;否则的话也可能会毁了自己,还会祸害天下。”

章轩放下碗箸,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这是在说什么吗?”

容音说:“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别想太多。”容音见章轩还是动了疑心,叹了一声,也不多解释,低头吃饭,见章轩还是坐在一边默思,便提醒道:“快吃吧,别冷了。”章轩才回神提筷。

容音先吃完了,放下碗箸,想了想,笑道:“我啊,六岁时就跟着先生去有谷学习,到各国游历,回楚宫的时间倒很少。每次回去都很不习惯,要穿那么厚重的衣服,有那么多宫女跟着,要守那么多规矩,明明是一家人,说话还要咬文嚼字的,还不如在有谷轻松自在,感情亲切。

“我倒喜欢我们这样,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规矩,或者说,因为有你在,我才在秦宫中才不用守规矩。

“你知道吗,自我及笄起,父王母后就一直操心我的婚事,因为有很多人来求婚。可我连公主都不想做了,怎么会愿意去做他国的后妃、王后呢?所以常常父王派人来接我,我总是不回去,我甚至准备和父王他们说,我已经决心和夫子一样,一生不婚嫁,用自己的一生做一番作为。

“你知道的,有谷的女弟子和男弟子是一样,我们受过先生们的教导,都不愿意再和寻常女子一样相夫教子、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我们那时候都很年轻,都很有朝气,心胸中全是抱负。

“后来,你的婚书就来了,父王急坏了,派了三位大夫来有谷接我,说出大事了。我回到楚宫才知道是这么回事,我当时就在大殿上慷慨陈词了一番,说要组织军队,要把秦军打回去。可满朝文武,没一个人理我,我现在还记得他们那副丧气的表情,上至君王,下至群臣,全是一幅神情,那就是听天由命。可把我气坏了。”

章轩说:“所以你第二天就从城墙上跳了下来。”

容音说:“咳。”

章轩说:“没想到我的王后还是位少年将军。”

容音忙摆手:“我也就是读过几本兵书,对兵法可是一窍不通,也不甚感兴趣,只觉得舞刀弄剑、把对方都杀死,是做什么呢?”

提起三年前的婚嫁之事,章轩道:“你也以为我真是贪图你的美色才要娶你?”

“唉,他们都这么说……”

“说我什么?荒淫无度,禽兽不如?”

“我现在知道这不是事实,可当时……”

“当时你以为这就是事实。”

“当时我还不了解你,不了解你的为人,只能根据你的传闻来判断你的为人……”

章轩道:“是了,因为我弑母杀弟,你就认为我凶残暴虐,毫无人道,因为我后宫无数,你就认为我淫乱荒诞,好,我现在算是知道了。”

看到他又开始了,不知道这笔账他要记多久,容音又好笑又好气,用手捂住他的嘴:“好了,你别说了。”

章轩抓住她的手:“你就知道这样来堵我的嘴。”

容音无奈道:“我说不过你啊。”

“你说不过我?长乐公主舌灿莲花会说不过我?”

容音笑道:“我就是说不过你啊,你别说了。”

章轩最爱看她这含笑娇羞的模样,只顾握着她的手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看得容音羞得满脸通红。

章轩说:“楚国我是取定了,我早听说过你的盛名,本意是拜为上卿,因你是楚国嫡出公主,所以打算以婚嫁之事取国,可谁想到你这样刚烈!”

容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唉,当时哪能知道这么多呢……”

章轩说:“我以婚事取国你说我奸诈,可若我以铁甲战马取国你又该说我残暴了吧?”

容音见他又念叨这节了,章轩虽说心思深沉,什么事都记在心里,但平时却并非这样锱铢必较的人,还这么孜孜不倦地表现出来,她当年在城墙上说他的那几句,她不知道他要计较到什么时候。容音无可奈何,只得又去堵他的嘴:“你可别说了。”

章轩说:“只许你说,不许我说吗?”

“唉,我当初才说了你几句,你都念叨我多少年了。”

“你那是真心,我是玩笑,一样吗?”

容音无奈:“那轩郎是要我如何啊?我不是说了是我错了吗?是我错下判论,是我意气冲动,都是我的错。轩郎还要我如何?”

章轩只是眉眼含笑,心中却早已是心神荡漾,他也不知要她如何,他无非就是爱看她这样子啊,软玉温香,软语娇嗔。

两人早已用完晚膳,宫人们把食案端走。

章轩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提议,你明日和我一起上朝吧,让他们也讨论讨论,制定周全的计划再实施吧。”

容音点头道:“好。”

这时宫人们已把案台搬到容音的榻边,章轩就着灯火处理政务。

容音自入夜后就不看奏章了,只陪章轩讨论。油灯里的灯芯又要燃尽,宫人急忙来换。章轩对容音说:“夜深了,你先休息吧,我到那边去把这些看完。”

容音听说,微笑着说:“我再陪你一会儿吧,还不觉得很累。”

章轩却放下奏折,让容音躺好:“青溪刚才是怎么嘱咐你的?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

容音有些不好意思,抚着章轩的眼睛说:“那你也早些睡,别把眼睛熬坏了。”

章轩却笑道:“秦国的礼乐大臣可真是辛劳。不仅白天要上朝,下了朝还要陪同批阅奏章,晚上还要侍寝……”

还没说完,容音就忙打住他:“你又没正经了,胡说些什么呢?”

章轩却凑上前去,带着几分蛊惑:“你要是不愿意侍寝,那我服侍你啊,王后。”

容音的脸红得要沁出血来,但被按在榻上无处可躲,只得结结巴巴地转移话题:“你,你还不去批奏章?明日他们得问你了。”

章轩故意继续挑逗她:“你今夜要是从了我,我明日朝也不上了。”

容音哪里听过这些话,慌道:“你,你在说什么呢?”

章轩道:“你不知道?那前夜……”

章轩一句话没说全,就被容音急忙捂住了嘴。章轩哈哈一笑,目光转而温存,也不逗弄她了,温声问:“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吧?”

容音低着头说:“我已经同青溪说了,青溪说,暂时无大碍。”

章轩吻了吻她的额头:“那你好好休息。”为了不打搅她休息,章轩到殿中稍远处去批奏章了。

 

不多时日便是春日里风和日丽,章轩携容音到水榭中赏花,容音为章轩吹了一段箫。曲毕,容音放下箫,笑道:“许久未练,不如以前好了。”

章轩说:“传闻长乐公主有四绝艺:箫、画、书、舞。”

容音道:“咳,不过会点皮毛,传言尽是夸大其词。”

章轩盯着她看:“是吗?但你十七岁时为楚王祝寿献舞,一舞而天下惊。我一直很想看你的舞姿。”

容音低下头:“咳。”

章轩看向她的双腿,他知道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她跳舞了,因为在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她就在他的面前摔断了双腿和双手。

章轩又感受到了浓烈的悔恨,他又意识到了自己错过了多少美好的时光,他本可以悠然地看她为他翩跹起舞,看她挥毫泼墨,书写山河。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为幻影。他把她的生命折断了,也把自己的梦掐灭了。

他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能看清楚国的珍宝是什么,他志满得意地夺取了楚国的国土,却痛失了他一生唯一的挚爱。现在看来,那个贫弱的国家又算得了什么呢?连她的一个微笑也比不了。如果可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愿意用千个百个楚国去换取她的平安。

章轩突兀地问:“你恨我吗?”

容音道:“诶?恨?唉,有什么可恨的呢?”

“我灭了楚国,使你的一家由王族成为俘虏,还使你坠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容音低头思忱了片刻,缓缓地说:“夫子说,国非君所有,君王只是国家的管理者,如果管理不好,就是君王的失职,如果有另一个更好的管理者来取代,未尝不可。虽然子女议论父母不合孝道,但我的父王确实不是个合格的君王,他甚至是昏庸的,他对治国之道毫不关心,只顾自己的生活快乐,而对百姓的苦难置之不理。

“我看到楚国的百姓在受苦,但我又没办法使我的父王担负起他该承担的责任,所以我一直很焦虑。

“我的家族,无能的君主已经不是第一个了,楚国的百姓受苦也很久了,所以这个无能的王族被取代也怨不了谁,死亡和羞辱是对我们失职的惩罚,本就不该抱怨的,况且你还没有那么做。而你是个比我的父王好得多的君主,从楚国来的人们都告诉我,楚国的人民现在过得很好,甚至对你感恩戴德,一点也不怀念他们旧日的君主。

“那样就很好,天下是百姓的,不是这几个君主、王族的,只要百姓过得好就是好的,是谁统治,并不重要,只要他能够统治得好。所以,我要谢谢你,替楚国的百姓谢谢你,又怎么会怪你呢?”

章轩迟疑地道:“那你……”

容音看了看自己,笑了笑:“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那么做吗?一是痛心,痛心于父王和整个楚王宫,痛心于他们多年来的昏庸淫乐以及最后时刻的怯懦无能,二是担忧,担忧来自于你残暴的名声,以及楚国百姓又要遭受更大的灾难。悲愤交加之下,我无路可走,我也自责于自己,身为王族,又师出有门,却不能为楚国做点什么,我愧对于自己的出身,愧对于师门,愧对于百姓。在当时的情况,我觉得我只能以死谢罪。”

章轩的声音都颤抖了:“你、你有什么罪?”这样一个清白的人,为什么也会觉得自己有罪孽?

容音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天空,声音淡然:“不能心安理得,或许就是我的罪吧。”

章轩长久地沉默了。

在治国理政上两人仍然常常意见相左,章轩过于果断刚强,不免时时失于暴烈,严刑峻法,威严有加,而恩惠不足。而容音则向来把人想得太好,总愿意再给人悔改的机会,章轩认为这在政治上是致命的。

尽管章轩并不认同容音政治上的天真,甚至多次为此动怒,但章轩还是愿意在做决断之前聆听容音的意见,他知道治国恩威并施的道理,他也知道要爱民亲民,只是有些事情他自己却做不来,他自幼年起就经历了太惨酷的宫廷搏杀,使得他本来就阴郁冷漠的心更加不近人情,他习惯性地就把人往最坏处想,毫不留情地进行最彻底的打压,而他朝堂上的大臣,出于对他的畏惧或谄媚,就算在他有明显过失的时候也不见得敢直言进谏,即便进言了,以他对人的猜忌和独断专行的性格,他也不一定听取。

而容音,则是唯一一个孜孜不倦地指正他的人,她不畏惧他,也从来不讨好他,而容音又是他唯一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她的话他总是愿意听的,他知道她有一颗非常纯善的、没有一点私心的心,即便她的意见也因此常常偏颇,但总可以以此矫正自己。

章轩知道容音在希望什么,她希望的无非就是自己能够成为一位宽和仁慈的君主。章轩知道,知道她的愿望,也知道这个愿望是美好的,他的内心也在一点点转变,但章轩并没有明言,没有对她许诺,没有让她放心,章轩担心自己如果这样做了,容音就会消失了。

容音的生命,就像一缕轻烟,随时都可能被风吹散,但却坚持了下来,袅袅娜娜地,包围了他。

有子的学生,从来都是以天下苍生为念,就像章轩知道容音,她的心里装得更多的是天下,而不是私情。

虽然她的恬静温婉,她的体贴深情,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沉溺其中,但她的志向却不在于家常琐事。所以章轩也没有把她困在后宫,没有仅仅把她当作后妃,而是给了她与自己平等的地位,让她尽可能地去施展自己的才能。

而如果没有容音,章轩也无法相信一颗善心,更无法成为一位仁君,因为他天性更适合杀伐。容音是他的另一颗心,慈悲的心。

他之前所期望的,无非是她的心能够靠近他的心,他现在所期望的,无非是她的心能够一直这样靠着他的心。

 

有历1618年,秦王后楚长乐公主病逝,时年二十有六。秦王大痛,举国丧,亲为王后服丧。长乐公主容音与秦王章轩婚七年有余,遗一子,年三岁,秦王立为太子,为崇德太子,后继袭王位。

长乐公主丧满三年,秦王始大伐诸国,十年灭十六国,一统西方,称霸天下。又六年,秦王病重,及冬月薨,遗言与长乐公主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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