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特尔斯城堡 ​

古老的城堡用巨石堆砌而成，壁炉里的火熄灭已久，连一点灰烬的气味也嗅不出来了，桌上放置着烛台，却没有蜡烛，偌大的房间的唯一光源是透进阴冷的北风的窗子。

这些都不是威廉感受到的寒意的原因，令他因骨子里窜上来的寒意而不禁颤抖的是休伯利安冷冷的视线。

威廉知道为什么自己此时会受到这种视线的注视，因为威廉违背了休伯利安的命令。

休伯利安下令不许他们向任何人透露他的状况，但威廉却去兰斯对维维恩诉说了休伯利安的危机和休伯利安对她的爱情，还把维维恩带回了维特尔斯城堡。

威廉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对休伯利安的命令的贯彻。其他人违背他的意志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们本无执行它们的义务，而威廉的违背却是不可原谅的，因为他对此有着最深的誓言。

威廉清楚地知道这些，在他做出选择之前他就全盘考虑过，他也有了承担后果的准备。即便如此，威廉还是毅然决然做出了选择，他现在也没有为这个决定后悔，然而在休伯利安的注视下，他的信心却陷入了自我怀疑。

这时休伯利安让他们出去，并没有对威廉宣布判决。毕竟威廉的行为确实是最正确的，他的这一举动挽救了休伯利安和维维恩的生命和心灵。他和维维恩对对方的爱都远远胜过了对自己的爱，对对方的尊重和信任使他们不去怀疑对方说的任何一句话，不去反驳对方的任何意志和决定。因此他和维维恩就这么被对对方的爱禁锢住了，如果没有威廉成为桥梁帮助他们实现这个突破，他们就会在各自的壁垒里默然陨落。

休伯利安回到卧室，宽大的床上维维恩还在沉睡，一见到她，休伯利安身上残留的冰冷气息瞬间消失，转化为无尽的柔情。

她的身子纤细而仿若透明，纯白得像一堆雪，让他总是生怕阳光的照射会让她融化。她的长发、她的瞳孔却有着来自大海深处的颜色，她是诞生于海上泡沫里的精灵，她是他的阿佛洛狄忒，他的Galatea。

他注视着她的睡颜，忍不住地将她吻醒了。

不同于休伯利安只是意志的消沉，维维恩的身体确实是虚弱的，身体的自我摧残、心力的耗竭以及随后席卷全身的重病都让她此时虚弱不堪，她需要更多的休养。因此休伯利安又后悔将她弄醒，于是又吻着她的眼睛想将她哄睡，维维恩的嘴唇却在他的脸庞上寻找着他的双唇，想要获取更多的亲吻。

在维维恩来到维特尔斯的那天，在绝望与爱的催动下，以死亡为婚床，他们第一次结合了。将自我完全舍弃、来证明这份毫无虚假的爱恋，以自身为祭品向爱情献祭。休伯利安心竟然感到意外地美好，那是一种无以言喻的甘甜，如同清冽的甘泉洗涤了他的身体和心灵，他竟然感到自己从来如此洁净，那近乎于圣洁。

原本污秽的败坏的血液被替换成了新鲜的血液，他再也没有了恐慌和忧惧，他确信自己得到了新生。

他恍然，他此前竟然如此愚蠢！因为那股力量太强大了，所以他就以为是邪恶，因为预感到带来的后果是极致的，本能和智力就联合起来反对它，因为它们都害怕极端，无论性质为何，人的心灵恐惧天堂与恐惧地狱相等。

因为本能的惧怕，不知道这份感情会以怎样的方式摧毁自己，所以他小心谨慎地对待她、漠视她、拒绝她，他用尽各种理由和理论来不断说服自己，来重塑自己对她的感情，就是不愿意去听从内心深处的呼唤，不愿意去注视她眼眸中的深情的请求。

他让她在痛苦折磨中徘徊歧路，在绝望的等待中将心灵的生命耗尽，他差点就失去了她！

他们彼此相拥着，他们两个的灵魂被提取出来，融合在一起，这个崭新的灵魂，又分别注入了他们的体内，从此他们就用各自的身体共享了同一个灵魂，他们迎来了新生。

休伯利安一直以为对彼此的爱是不可能完成的，因为爱意味着对一个更好的灵魂的欲求，而一个更好的灵魂是不可能欲求一个比自己更不完善的灵魂的。

他爱着维维恩，因为维维恩有着比他更美好的灵魂，因此有着比他更美好的灵魂的维维恩就不可能欲求他。他一直在引导着维维恩破除这种幻觉，却不想爱完成了一个回环，将幸福从天上赐予了他。

“Cheryl，你记得柏拉图记录的那个古希腊的传说吗？”休伯利安问道。

“我们都是碎片吗？”

“我一直觉得那是个相当美的传说。”休伯利安说，“他在对话里所描述的恋人们相互依偎渴求的情态也很贴切，我们的心里，不也总是在欲求着什么吗？可究竟在欲求着什么呢，为什么不断地追寻、不断地满足，也还总是恍然若失呢？就好像这种缺失是来自我们的本性。而理性和智力却对此无能为力，只是让这种追寻变得更加吃力，以至于人生都成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进一步是悲剧、退一步是闹剧。

“Cheryl，我甚至都快放弃了对完美的追求，只想不失体面地从这次人世中退场。人性的高尚和卑劣，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所能经历的辉煌与黯淡，生而为人的尊荣与幻灭，渐渐地这一切都不再能打动我。

“可是，只有你，是我割舍不下的。你，是我与这个世界最深的牵绊，每次当我被思想抽离、对一切感到失望，甚至不由得陷入怀疑时，Cheryl，我可以否定一切，甚至是神、甚至是信仰，但我唯独不能否定你。

“当你出现在我面前，当你抬起头对我说话，我的世界又一次地安定了，我的双脚又一次地切实地踩在了大地上，信仰又一次地在我心中点燃纯洁的火焰。

“Cheryl在这里，我怎么能不相信这个世界呢？当你对我微笑时，我的心中充满了爱。我与世界没有了任何隔阂，所有的矛盾都消融了，我感到世界的每个人都是我的至亲。

“只要有你在这里，我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因为我有要守护的东西，你是天堂的化身，是神流下的眼泪。当我一个人摸索时，我只能走向自己的绝境，而在你的身边，世界就与我同在。”

而在维维恩的意识里，她和休伯利安从来都是一体的，他们的结合只意味着一个事实，那就是休伯利安又完全接纳了她，他们又回到了原初的状态。他在她的意识初期就在那里，他是离她的心灵最接近的存在，他们的关系最为亲密贴合。他用自己的血液滋养了维维恩的生命，用爱滋养了她的心灵，他对她的温柔融化了彼此的界限，因此维维恩的心灵从最初就没有将他与自己进行区分。对维维恩来说，休伯利安就是自己。

哪怕是后来她有了自我，那个自我使他人有了形象，外界与自己不再是一体，维维恩的自我也不像一般人那样将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绝甚至对立，她的意识世界更像是在同一片胎盘上发展起来的，她所熟悉的其他人虽然也有了不同于自己的形象，但那些形象都是模糊的，没有任何威胁性，她能与他们进行共情，能够与他们感受同样的阵痛和喜悦。

而对于那些她不熟悉的人，他们对于她来说则是闯入者、是异物，维维恩的理性认知内没有恶的概念，但她的本能感到紧张，因此维维恩不擅长和人接触，她总是很惊慌、不知所措。

而她的意识唯一没有进行区分的人则是休伯利安，她还是将她视为自我，她从来没有将他分离出去。让她感到痛苦的就是休伯利安的剥离。当休伯利安向她展示他与她是不同的个体，维维恩感到迷惑和不安；当他远离她时，她就在后面追赶，当他离得太远、甚至要和其他人结合的时候，维维恩的心灵就泛起了焦灼和痛苦；而当休伯利安要将她送给别人时，她就在屈辱中被他扼杀了。

两个月后休伯利安和维维恩才从维特尔斯城堡返回巴黎，这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奥尔良亲王殿下和普罗旺斯侯爵小姐的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