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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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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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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的晚宴

休伯利安在奥尔良大厅接待着前来参与晚会的宾客。

奥尔良家族的晚会是巴黎上流社会晚会的风尚和标准,对宾客的遴选极为苛刻,他们从不允许他们门前的纯白蔷薇受到丝毫玷污,因此奥尔良家族成了法兰西最难高攀的家族,也成了最受敬重的家族之一。能够收到印着白色蔷薇家徽的邀请函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荣誉的象征。

大厅里一片和乐融融的场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只要面对面说上两句话也立刻会产生深厚的情谊,虽然很可能转头就忘怀了。这是法兰西民族的特性,他们往往表现出过多的表面的热情。

造成这个场景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上流社会的礼仪,这套礼仪繁复而严格,会让外来者目瞪口呆,但大厅里的这些人自出生起就受着这套礼仪的熏陶,所以已经能够完全熟练地运用。这套礼仪让他们彼此谈笑风生,哪怕意见完全相反的人也能彼此保持风度,哪怕内心再惊骇,表面也能维持微笑不变。

礼仪让他们的内心活动和言谈举止可以处于两个极端,让他们对一切都赞同、对一切都理解,让他们成为一个团体,成为兄弟姐妹,他们热情拥抱、彼此安慰,分享着自己的欢乐与秘密。他们的脚固定不动,脖子却拼命向对方伸着,他们发出共同的、欢乐的笑声。

稍微聪明一点的人会看穿真相,尖刻地讽刺这虚伪的社交,而更加睿智的人们却仍然遵守社会的规范,只是比大众少一些锱铢必较,多一些宽宏大度,因此他们受到了人们的尊重,而那只是因为他们并没有像大众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社交的游戏中去。

休伯利安的原则是除非找到确切的罪恶的根源,尽量不去反对社会的风俗。因此他按照他的身份和人们交谈着,虽然他知道这种交谈未必会产生真诚的情谊,未必会比他独处静思时收获更多的真知灼见,但他仍然向前来的人们展示奥尔良的修养和风度。

他对人们宽和但不亲近,让人们感受到他的高贵地位又体会到他的平易近人;他聆听人们的讨论同时适度发表自己的意见,让人们受到充分的尊重又不由得敬佩他的深刻洞察。

这一切并不需要休伯利安动用全部的注意力,在与人们一边交谈,掌控整个晚会的情况的同时,他的心灵向内后退去,这种灵智分离的状态让他感到一点萧索。

他想到楼上维维恩还等着他给她道晚安,于是休伯利安暂时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大厅,向在黑夜里闪着幽光的楼梯走去。

善意就是爱,就是对自我与他人对立的取消,恶意让人们充满危机感,因此让人疲倦。人们渴望爱,渴望自己身外的世界对自己没有威胁,这样人们才能放松下来,才能享受到一点安宁和幸福。

休伯利安回望聚在大厅里的人们,他们是否真的实现了这种取缔,感受到欢乐了?

休伯利安感受到了他们的紧张,每一个人的内心还是处于备战状态,礼仪只是人们互不侵犯的宣言,人们在礼仪的保护下走到了一起,但内心还是戒备的,他们并不完全相信彼此。

休伯利安沿着楼梯的阶梯向上走着,他深知他自己也是如此,他的内心充满了戒备,警惕地观察着众人,一旦受到冒犯就会立即反击。

他的强大、他的力量,让他已经不再恐惧,但他就是在对这种恐惧的恐惧中成长起来变得强大的。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他,他是休伯利安·德·奥尔良,法兰西最高贵的贵族,他的地位让民众不敢仰视他,而他内心的强大、他发达的智力、他对社会和人的内心的洞察、他所具有的清晰的认知以及对认知和自身能力的信任,让他不再恐惧,他甚至消除了恐惧本身。

恐惧来源于对不可知事物的不安,而他深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消除任何不利的情况,他为此也了解了人类的极限、做好了承受命运的打击的准备。所以,他不再畏惧。

强盛的自我给了休伯利安坚硬的铠甲,让他经受住来自各个方向的冷箭,让他的目光和脚步都变得无比坚定,但这种强盛的自我也是他的壁垒。他的自我越强盛,他越不被外界侵蚀,在外界无法影响他的同时,他也走不出去了。他的自我给他和外界中间竖起了坚实的壁垒,将他和外界彻底隔离开来。

这条鸿沟越来越大,他的理性时刻守护在这条鸿沟之间,不允许任何外人跨越。休伯利安的心情越来越难以传达出去,或者说,休伯利安的感情越来越淡薄。

他的理性越来越强盛,情感越来越稀薄,他运用理智来处理一切事宜,甚至是人。他用理性去分析人,用理性去推理人的行为,去判断利害得失。情感,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用呢?理智在剥夺他的情感。

被围困在壁垒中间的休伯利安感到了孤独,他不确定这份孤独是不是必要的,是不是必然要承受的代价,如果是的话,休伯利安准备动用意志力来承受它。

休伯利安感到自己又在黑暗中行走,虽然他的身后有一轮光辉的太阳,那是他凭借自己的意志升起来的理性之光。它照耀出了他的自我,让他看清了世界和人性的面貌,让他摆脱愚昧的状态而拥有了无比清醒的头脑。在它的光辉照耀下休伯利安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只是这时候那轮当空的太阳却到他身后去了,他已经走出了它的光辉范围,前方又是黑暗不可知的了,连理性的光芒也无法穿透。

休伯利安走完了所有的台阶,他向着维维恩的卧室走去。这时他的心灵和思绪又合二为一了,他的思绪不再游离于心灵之外,他的心灵也不再在幽暗的丛林里徘徊。他感到了一种珍重又珍重的情感,让他的整颗心都沉甸甸的,甚至双眼都要流下泪来。

凡是他爱得很深的人都不是他选择的,凡是他选择的他都无法爱得很深,因为理智和情感总是相互妨碍的。

他爱得很深的是他的亲人,那是他的命运为他选择的,他们给了他最原始的爱,他也用同样的爱回报了他们。那是无法割舍的情感、无法斩断的牵绊。

由他选择的是他的朋友,在他有了独立的判断能力的时候,他选择了那些他最为欣赏的人成为他的朋友和同伴。他们身上都有着闪耀的优点,他也与他们有着很深厚的情谊,但那份情谊总无法直抵心扉。因为他对他们的认识太清醒了,而感情、需要一份沉醉,过于清醒的认知妨碍着这份沉醉的产生。

所以他也始终无法去爱。他总是、太清醒了,清醒到没有一个女子可以使他的激情狂野得将他心灵的燃烧,他只是很平和地欣赏着她们。

爱情是一次狂醉、至少需要一次狂醉,而他的理智永远在压制着他的情感,连本能的强力也无济于事,休伯利安的智力和理性占据绝对的上风优势,什么也不能迷惑它们。休伯利安总是很冷静地看待着他身边的人,恰如其分地对待他们,因此他成了高贵风范的典型。

只有维维恩是唯一的,最独特的。她是他选择爱的第一个人,也是他爱得最深的一个。她是他选择的,在他初具选择力的时候,智力又还不够发达,他选择了她;他对她的审视还不那么清醒,无法将她和自己清晰地区分开来,她就被那样定格了。她出生的时机、恰到好处,她在他的自我形成初期降生了,她是他的第一个爱人。

对休伯利安来说,维维恩是他的孩子、他的作品。维维恩身上有太多休伯利安的痕迹了,他几乎塑造了她,从她的心灵、情感、思想,乃至她的谈吐、才艺,没有不是经过休伯利安的传授。除了她的身体是自然长成的,她的精神部分完全脱胎于他,他将自己最好的那部分灌输给了她。他对她的影响力无人能敌,包括她的父母在内,他们生育了她,而他造就了她,她属于他,他对她拥有着第一的权利。

这是一份极为珍贵的、极为专注的、近乎于虔诚的感情,让他不再是抽离于上空的一缕思想,不再是一个被传统、规范束缚的模范。它让他的脚切切实实地扎根在大地上,让他怀揣着他的心和泪、流着鲜血走在荆棘地里,因为,有一轮温暖的太阳在照耀着他。

他正抬起手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维维恩热切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充满期待地望着他:“休伯利安!”

他对她微笑,微笑在他心里开出花来,他的心灵被流溢出来的温柔情感包围,变得无比柔软。他低下头,在她的发间印下一个吻。

“晚安。”

她垫着脚尖,抬头仰望着他,她知道楼下在举行晚会,他不能多留,于是也对他道了晚安,却没有要返回房间。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去睡吧,待会儿我还会来看你,我希望那时候你已经睡着了。”

“嗯。我看着你走。”

休伯利安本想像往常那样把她抱到床上安顿好再离开,但此时内心幽暗处另一波浪潮袭来,休伯利安便应允了她,自己转身离去。他感受到维维恩的目光在注视着他的背影,休伯利安的内心激起了感动。

当他再度回到晚会上,整个晚会在他眼中已经是不同的模样。他比之前更加富有真诚的同情心,他的情感透过了礼仪的外壳,真切地透射到了其他人的身上,此时的他感到自己和其他人都不再是礼仪外壳下的软体,而都有着一颗跳动的心脏,他感到自己可以去爱这个世界。

晚会结束后,休伯利安到花园里摘下了开得最美的那朵白蔷薇,将它放在他的Galatea的枕边,在她闪耀着纯净光辉的前额,他的世界在缓缓运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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