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亚瑟撑着伞来到海边的墓地。这是一个很阴沉的冬天,从早上开始就刮着刺耳的寒风,天边卷着雷电滚滚的乌云,暗沉沉地直往下压,快要和海面贴合在一起了。宽阔的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些受惊的海鸟在扑棱着翅膀乱叫,逃避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安丝塔希亚有一次曾经对他说,希望死后能长眠在海边,日日夜夜听海风长吟。所以亚瑟将墓地选在了他们爱屋旁的山上,正可以眺望他们曾日夜相伴的海面。墓碑是他亲自挑选的,上面刻的是“爱妻安丝塔希亚·凯尔斯之墓”,时间是三年前。
安丝塔希亚的棺木埋在墓碑下的土地里,现在亚瑟还能听见三年前他将泥土一抔一抔洒在安丝塔希亚的棺木上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在此后无数个的深夜里在他耳边响起,令他痛彻心扉。
雨水大滴大滴地往下击,亚瑟将打开的雨伞撑在墓碑上,自己则在暴雨里。他缓缓地抚摸着墓碑上安丝塔希亚的名字,仿佛在抚摸逝去的爱人的脸庞。墓碑在日晒雨淋中也不再如新,提醒着他已经过了三年的时间。
亚瑟还清晰地记得他和安丝塔希亚的最后一天,那是他们孩子的二十个孕周,为了庆祝,贝西、科弗和柯顿都来了,他们商议之后决定在家里煮火锅。于是他们几个准备去镇里买食物,安丝塔希亚送他们到门口。贝西还有些不放心,问安丝塔希亚:“你没事吗?要不我留下来陪你?”
安丝塔希亚笑着说:“我没事,才五个月呢,你们一个个怎么这么紧张。你一定要跟去,要是没有你盯着,我怕他们一到镇里就泡进哪个酒吧里喝得烂醉。”
贝西回头看了看正靠在跑车旁插科打诨的三个,觉得安丝塔希亚说得也有道理,于是又叮嘱了安丝塔希亚几句,才上了车。
安丝塔希亚站在门前笑着对他们挥手,另一只手轻搭在微隆起的腹部。他们也对着安丝塔希亚挥手,亚瑟给了安丝塔希亚好几个飞吻才开车离开。
他们在镇里逛了几个大型超市,东西塞满了后座,准备回去的时候,亚瑟感到有点不安,于是让科弗开车,自己坐在副驾驶上。他点着手表,他们出来时是三点多,现在已经快五点了。因为是周末,回海边的路不是很顺,亚瑟不由得显出几分急躁。其他几人看着这个离开妻子不到两小时就暴躁了的丈夫,忍不住打笑起来。
科弗说:“亚瑟,虽然你和安丝塔希亚才新婚七个月,但我不能不提醒一下你,你们已经认识快四年了。”
亚瑟丧气似的靠在靠背上:“我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守在她身旁。”
这话把车里其他三位单身人士酸得牙齿都掉了。
返程开了近半个小时,还未到海边,他们已经从飘来的海风中嗅到了一丝火烧焦味,这让几位顶级特工一下子收敛了笑容。
科弗一脚踩油门直接冲到海滩上。接下来是令亚瑟终生难忘的一幕。
他仅仅离开了两个小时,当他回来的时候,他们的别墅已经化为灰烬。警示灯亮了一片,警察已经先到了,拉起了警戒线,但还是有许多人在围观。
那个瞬间,亚瑟如坠地狱。他冲过去,抓住一个警察就大吼:“安妮希亚呢?我妻子呢?里面的人在哪里?!”也等不及回答,亚瑟就往烧成一片废墟的屋里冲,被警察们团团拉住。
亚瑟又往周围的空地上跑,往海边,往人群里四处寻找,大声呼喊:“安妮希亚?安妮希亚?安妮希亚你在哪里?”
回应他的是警察们从废墟里抬出的一具干尸。那具尸体已经被烧得不成人形,血肉完全没有了,连骨质都焦化了。
经过检测,警方证实这具尸体是安丝塔希亚。经复原推测,身高体型均和安丝塔希亚相似,牙齿的DNA检测也是和她在IMF基因库中的样本相符合,而且这名女尸还怀有五个月左右的身孕。
听到最后一句,亚瑟彻底崩溃了。他被送往精神病院治疗了一段时间才被放回来。
出院后的亚瑟亲自主持再测验了一次尸体的信息,和警方给出的各项结论是一样的。然后他就一头扎进他和安丝塔希亚以IMF这些年破获的案子的调查中。
警方竟然将这起案件定性为意外,屋内天然气渗漏引发的突发性爆炸。听到这个断论,亚瑟差点掀翻了警察厅。
安丝塔希亚,这个国家、甚至这个世界最顶尖的特工之一,居然死于自己家中的天然气爆炸,这叫他怎么接受?这些年,他们经历了多少千钧一发的危难时刻,他们都挺过来了,现在,安丝塔希亚却安然地坐在家中,等着烈火来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烧为焦炭。
亚瑟无法接受这个逻辑,如果在他们家中死去的人的确是安丝塔希亚,那这件事就绝不可能是意外,他要将策划这起事件的人、组织给揪出来,为安丝塔希亚复仇。
凭着这股信念,亚瑟三年来疯魔般地工作,跑遍了全世界。
可是,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任何线索指向任何人,任何组织。一切都似乎是他的臆测,是他痛失爱人后负隅顽抗的抗拒心理。
当他将一切可能的疑点全部一一查清,一切都似乎慢慢地回到了原点,这只是一起单纯的意外。
他们以前的那些九死一生并不能保护安丝塔希亚,经历了再多危难的人也可能会死于上帝最不经意的一个玩笑,就像安丝塔希亚一样。
他渐渐地无法置疑安丝塔希亚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因为如果她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亚瑟整个人躺在地上,看着黑沉沉的天空,从天而降的大雨。他想,安丝塔希亚是消失了,那么,他只能去另一个世界和她相会了。
亚瑟闭上了眼睛。
安丝塔希亚如同鬼魂一般穿行在阴暗的古堡里。
在过去的三年里,她以为安克森德的阴影已经完全地远离了自己。她放过了他,他也放过了她,他们两个之间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她渐渐走出了近十年来的阴霾,走进了阳光里,接受了亚瑟的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在她以为她的人生重新开始了的时候,安克森德这只枭鹰,又空中直扑而下,将她叼了回来。
他们之间到底还存在着什么?爱恋早已烟消云散,刻骨的仇恨她也愿意放下,宿缘也已一刀切断。安丝塔希亚找不到任何理由,可是为什么,安克森德?
他并不打算杀死她,而只是囚禁着她,华丽丽地囚禁着她。他为她准备了一座城堡作为监狱,她是监狱里的囚徒,城堡里的王后。
安丝塔希亚怎么可能甘心被囚。然而,几次试图逃脱后,安丝塔希亚发觉,安克森德是来真的。
监狱的防守,远比她想象得要更为周密牢固。安克森德甚至根本不在意手下的伤亡,有时候故意让她逃得远一点,再轻易地把她抓回来。
尽管安丝塔希亚知道安克森德这是在攻破她的心理,她也不敢对安克森德有丝毫懈怠。他有着魔鬼般的实力和意志。
不久之后,安丝塔希亚就发现自己并不适合逃跑,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如果只是她自己,她可以不顾忌身体,放手一搏,可是,怀着孩子,无论是身体机能,还是作战策略,都顾虑重重,不能和往日同语。
当安丝塔希亚发觉这一点时,她才明白安克森德唇边的那抹笑意所意为何。安克森德正在等着安丝塔希亚发觉这一点。
这时候他才施施然地从王座上走下来。他之前任由安丝塔希亚所为,任她四处逃窜,现在却给她带上黄金镣铐,限制她的行为。
他给她穿上华丽的礼服,戴上奢侈的首饰,坐在摆着水晶烛台的长餐桌上享用顶级的食物。安丝塔希亚憎恶地看着安克森德那一副优雅高贵的模样,这个穿着长燕尾服、长着一口白牙的恶魔。
安克森德在驯服她,就像他驯服他座下的那些恶鬼。安丝塔希亚知道他会有多少手段,但安丝塔希亚已经决心咬碎牙齿也不屈服。
安丝塔希亚知道,这世间只有一种东西能够对抗绝对的暴力,那就是意志。安克森德当然明白这一点,他要驯服的就是意志。可安丝塔希亚不会让他如愿的,她现在仅剩的就是她的意志。
安克森德一点点、又无比清晰地让安丝塔希亚品尝起了回忆,十二年前被他囚禁在地下室里凌虐的时间。只是这一次他凌虐的不止是她的身体,而更是她的精神。
安丝塔希亚不得不承认,安克森德总是比她棋高一着。在过去的那几年里,安克森德不是在放过她,而是在收拢爪牙地等待着。
因为安丝塔希亚一定会与他拼死搏斗,如果无法摆脱牢笼,安丝塔希亚一定会选择激烈的死亡,以此获得胜利。安丝塔希亚是不会再任其欺凌,忍受屈辱的。而死亡,是安克森德无法阻止得住的,是他的野心的断路石。
为了获得优势,安克森德一直等到了现在。等到了安丝塔希亚完全地爱上了亚瑟,幸福地完婚并且怀上了亚瑟的孩子,安克森德这才出击。
安丝塔希亚腹中的亚瑟的孩子,就是安克森德的人质,是安丝塔希亚致命的弱点。安丝塔希亚不可能拖累腹中的孩子一同死亡,而以孩子相要迫,安丝塔希亚总是不得不妥协。
在剧烈的反抗、愤怒、仇恨、悲痛过后,安丝塔希亚如同被戴上镣铐的鸟,兀自在关着她的鸟笼里撞得头破血流。有些鸟的性格是软弱的,所以在撞了几次就会安安分分地待在鸟笼里,可安丝塔希亚不是,她的性情太高傲,不死不休。
现在她已经伤得太重,她躺在地上,不再挣扎了,她的羽毛散落了一地,那都是带着血的羽毛,她的翅膀已经断了不能再飞翔,她的内脏也都破碎了,她的眼睛里不再有光,她的安静只是为了等待死亡。
只有在这种寂静的时候,她才能明白安克森德,她的内心才能承认她一直都理解安克森德。
他有一颗天才的头脑,聪明绝顶、超凡脱俗。他的思想运转得太快,以至于在他太年轻的时候世间的知识就不能再满足他;他的个性太高傲,以至于他毫不犹豫就把世间的信仰和道德踩在脚下。他不理会自己的心,将自己全身都当做自己头脑的工具,他的精神乘着意志的翅膀在人世的天空翱翔。
她也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她,因为他真心地爱她。那是一见倾心的爱情,他一生仅有一次的爱情,被少年的他不期然地遇见了。
那是他们两个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遇见了最美好的对方,爱情瞬间将他们淹没。
安丝塔希亚现在相信二十四岁的安克森德是毫无虚假,他对她的每个微笑,每一次心动,每一个热烈的眼神,每一个像孩子般的举动,都是出自真心。太过真心了。也许他一生的真心加起来都不及那几个月的真心的百分之一。
在他把戒指套上她的手指,在他对她许下永远的誓言,他的意志在他的爱情里抬头了。或许,他不得不那样做。
伤害她,蹂躏她,践踏她。他不得不把他的心摘掉。而她是他爱情的幻影,美的体现,善良的来源。她是他除意志、头脑外的另一个未来,是他触手可及的幸福。
可那个时候的安克森德不想要幸福,不论这份幸福是多么美好,多么温馨,多么令人向往。这份幸福会束缚他,像层层缠绕的蚕茧一样束缚住他,令他无法改变,无法行动。
珂莉斯特是那么美好,他怎么能相信罪恶呢?珂莉斯特是那么善良,他怎么能不热爱善良呢?他是如此深爱珂莉斯特,又怎么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呢?这唯一的出路,这唯一能让他重获自由的方法,就是毁掉她。只有彻底毁掉这个包围着他的美的幻影,他才能去作恶,才能去尝试更多的道路,才能去接触真正真实的广大世界。
安丝塔希亚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安克森德到底尝试了多少罪恶,接触了多大的世界面,但他或多或少都感到了幻灭吧,于是他想起了最初的那一条充满阳光的道路,他又想再品尝一下,但安丝塔希亚不愿意再配合他。
安克森德知道安丝塔希亚是理解他的,或许,她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因为她是唯一接触过他的灵魂的人,她的脚步曾经走入过他那充满灰尘的灵魂回廊。
因为她是他的爱人,他们曾经相爱过,而爱情就有这样的力量,把两颗心灵、两个灵魂赤裸裸地融合的力量。
安克森德的心还是完好的,当他把珂莉斯特毁掉之后,他就立刻把他的心取下来,放进保鲜盒,锁入保险箱中,郑重地保管起来,以至于长久以来,他都忘记了。
他以为是心的那个地方其实已经没有了心,或只是一颗虚假的心,他也没有去在意这一点,因为他并不需要一颗心,他只需要他高超的头脑,那些精妙的思想,行走在刀刃上的快感,就够了。
只是这种生活终究有一天还是让他倦怠了,就像一颗嚼了太久的口香糖,他立即把它吐了出来。
蓦地,他的心底泛起了一丝忧郁,这一缕许久未出现的忧郁让他整个人都镇静下来,那就像是一个黑色房间里缓缓升起的一缕烟。
只有这缕忧郁是真实的,是由他的心产生的,而他已经太久地、太久地习惯于虚假的情绪。
只是他的心离他太远,使得这丝忧郁很微弱。他顺着这丝忧郁去寻找他的心,终于从最深处的保险箱里找到了他的心,他打开保鲜盒,把那颗鲜活的心又安回他的身体。
往日的时光历历在目,鲜明得栩栩如生。他在那一瞬间又回到了二十四岁,成为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把他的爱情又夺了回来,他以为他又可以像从前那样爱,可他的爱人却告诉他不可以。
安克森德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他不记得有生以来他何时这样愤怒过。
极端的愤怒产生了极端的恶毒,残忍地虐待着他的爱人,并从她的痛楚中汲取快感,而他本意是珍爱。
安克森德想,为什么他可以,而珂莉斯特不可以呢?时间在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的爱情一如往昔,可珂莉斯特,却不再是那个珂莉斯特。
十八岁的珂莉斯特像是囚禁在二十八岁的安丝塔希亚身体里的少女,对他睁着那双纯洁、此刻有点抑郁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撕裂眼前的这个安丝塔希亚,好把里面的那个珂莉斯特解救出来,搂进自己的怀里,他会向她泪流满面地道歉、下跪,只要她继续做他的爱人,他相信这个珂莉斯特会原谅他、重新接受他的爱的。
安丝塔希亚想,安克森德会不明白吗?然而,她也不明白。她其实有点理解安克森德的愤怒。因为同是一个人,怎么会变得没有感情了呢?这也让安丝塔希亚感到害怕。
在她的记忆恢复,和安克森德对峙之后,安丝塔希亚一直有这种隐忧,害怕自己会再爱上安克森德。这是她最深的担忧,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在恢复记忆之前,她和亚瑟已经相爱了,但想起安克森德之后,她慌忙地否认了对亚瑟的爱情,过了两年,她才答应亚瑟的求婚。
她此前十八年的时光都像是海面上荡漾的阳光一样,只在最后几个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安克森德所带给她的爱和恨都是极致的。前一天她的心里充满了最甜蜜的蜜糖,后一天她的心里全是致命的毒液。
爱和恨是可以抵消的吗?她不知道。她选择了恨意。
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又暗自担心爱意也会卷土重来。那会是她无法接受的。
为了不伤害别人,安丝塔希亚也开始远离亚瑟,有意地冷淡他。但是,最终,他们走到了一切。
亚瑟的不离不弃,他的温柔和强势,他的深爱和钟情,温暖了她破碎的心,让她无法不回爱他。
可是,为什么,安克森德又要来拆散他们呢?在她和亚瑟好不容易又获得幸福,在他们的生命又开始铺开新的篇章的时候,又被生生打断。
绝望的安丝塔希亚甚至诅咒自己,自己在那时应该杀死他的,为什么不杀死他呢?
安丝塔希亚对准安克森德的眉心扣下了扳机。
“啪”地一声,安克森德却安然无恙。
这是一记空枪。安丝塔希亚对着飞机射击的最后一枪,也是这把手枪里最后一颗子弹。
当安丝塔希亚从震惊里反应过来,再看向安克森德时,她知道一切都晚了。
安克森德也没有想到这个情况,但他只是眉尖一挑,没有多大表情,他仍然不动。
安丝塔希亚木然地站着,神情仿佛呆滞。她的心里有一座巨大的城堡正在迅速的沦陷。
她觉得手里握着的这把枪是这么重,越来越沉重,一直要把她拖到地面上。
她的口袋还有子弹,还有很多子弹,她可以立刻取出子弹换上,她可以很快地换子弹,然后枪杀安克森德。安克森德还坐在钢琴前,一动不动,没有任何抵抗,这种机会以后不会再有了。
杀了他,杀了他,有一个声音在安丝塔希亚心里越来越大声地喊道,父亲的血仇、多年前的怨恨,都在督促着安丝塔希亚复仇,以他的血,以他的命。但奇异的是,那个声音虽然越来越奋力地在呐喊,但却离她越来越遥远……
亚瑟、科弗和贝西花了一个多小时才锁定位置赶来,他们架着飞机停在安丝塔希亚家的废墟边,冲进废墟里,但废墟里已空无一人。他们不确定安丝塔希亚还在不在,于是分头去找。
最终亚瑟找到了安丝塔希亚。在安丝塔希亚家附近的树林里。
不知道为什么,亚瑟看到安丝塔希亚的那一刻,他觉得安丝塔希亚就像是一只全身的羽毛都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鸟,她就这么握着枪站在树林的阴影里,一道光穿透她面前的树林直射下来。
“安妮希亚。”亚瑟唤她。他们不过隔着几步的距离,可他却觉得他和她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从未觉得他和她如此遥远过。此时的安丝塔希亚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幻影,只是为了来见他最后一眼。
“安妮希亚!”亚瑟喊她,他不想她就这样离开啊。
“安妮希亚!”亚瑟大声地呼喊她,“安妮希亚!安妮希亚!安妮希亚!……”亚瑟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嘶声呐喊,他的眼前朦胧一片。
终于,安丝塔希亚向他走了过来,穿过了她面前的那道光,走到了他的面前。
“安妮希亚……”亚瑟凝望着眼前的爱人,仿佛她是走过了千万年的时光、跨越了亿万个星球才走到他面前的,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安丝塔希亚手里的枪落下了,掉在了草地上。
安丝塔希亚最终没有杀安克森德。
一个人的一生中只能杀一个人。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杀人,杀人者的灵魂会分裂,会和被杀者一同死去,堕入地狱。
安丝塔希亚本来拥有一次不受惩罚而杀死安克森德的机会,那就是她对着他开的那一枪。
开枪的人不是安丝塔希亚,被击杀的人也不是安克森德,那是厄里倪厄斯
在追赶她的目标。
她放了一记空枪,而本来那会终结安克森德的性命。可他一滴血也没有流。
不知道这是命运的玩笑还是偶然的概率,但这就是摆在安丝塔希亚面前的事实。
当她再次看清他的脸时,安丝塔希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内心的绝望。她又是安丝塔希亚,她面前的这个人又是安克森德。她如果杀了他,就是杀了自己。
安丝塔希亚在开枪和不开枪间激烈地博弈,然而这种博弈本身就意味着放弃。
安克森德比安丝塔希亚更早地看出了这点,所以他离开了。
安丝塔希亚颓然跪倒在地上。
她还不是一个能杀人的人。她还没有到能够杀人的境地,无论她内心的愤怒有多么强烈。
安丝塔希亚靠着车窗,在内心摸索到底是什么在阻挠着自己。安丝塔希亚自己并不怕死,她对安克森德的仇恨已经达到极致,她不惜与他同归于尽,哪怕付出更惨烈的代价,她也不失为痛快。究竟是什么让她固守在原地一动不动。
安丝塔希亚回头,看见贝西、柯顿和科弗都在关切地看着自己,她的心头一暖。她低头默默,或许她明白了一点什么。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季,火车外一片白茫茫,车窗上都结满了霜花,但她的手却很温暖,因为亚瑟一直握着她的手。在她沉思的时候,亚瑟怕她冷,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的膝上,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
在击杀事件后,安丝塔希亚回归了IMF,他们仍然如常执行任务,但安丝塔希亚却明显地沉默了下来,特别是她和亚瑟的关系,一下子多出了许多距离。
这些距离,像空气一样透明,但却是确实存在着的,让亚瑟无法靠近近在咫尺的安丝塔希亚。安丝塔希亚偶尔看过来的目光,也是遥远而疏离的。
亚瑟看着仿佛是陌生人的安丝塔希亚,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小心翼翼地试图靠近她,但他们之间竟然变得像点头之交一样客套,安丝塔希亚很快地离去了,只留下亚瑟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无以言喻的失落。但他心中对她的爱意却不减。
渐行渐远,若即若离,安丝塔希亚的手指偶尔触碰到亚瑟的手掌心,又倏忽地远去了。慢慢地发掘出来她的往事,亚瑟渐渐地沉默了,他不再逼迫她倾吐心声,而是坚定地陪在她身边。
两年后,安丝塔希亚答应了亚瑟的求婚,他们在佛罗里达的海滨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新婚夜里,安丝塔希亚对亚瑟说:“对不起,亚瑟,我让你等得太久了。”
“两年对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来说的确不是一段短暂的时间。”亚瑟说,“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两年当成了是对今天的等待。我是多么庆幸在过去了两年里的每一天我都陪伴在你身边,babe。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不只是等待。”
新婚后,亚瑟和安丝塔希亚就到奥兰多海边去度蜜月,因为安丝塔希亚很喜欢那里,他们就在那里常住了。
亚瑟和安丝塔希亚常常白天躺在沙滩上,把皮肤晒得黝黑,亚瑟甚至自己出海捕鱼。
在他们婚后的第二个月,有一天亚瑟醒来,安丝塔希亚对他说:“我感觉我怀孕了。”
亚瑟睡意朦胧,重复地说:“你感觉?”
安丝塔希亚枕着枕头,在清晨的阳光里对他微笑:“对,感觉。”
两个星期后,亚瑟拿着医院的检验单,不得不承认女人的第六感还是很灵验的。
他把安丝塔希亚抱举着旋转,兴奋地大喊:“我要做爸爸了!安丝塔希亚!”
亚瑟的内心深处,一直藏着一个孩童,直到遇见安丝塔希亚,他才学会爱情,而直到这一刻,在知道自己已为人父的这一刻,亚瑟才是成年了。
亚瑟和安丝塔希亚的假期又无限期地延长了,贝西、科弗和柯顿也时常开小差溜来看他们。贝西陪安丝塔希亚去做产检,买婴儿用品,对孕期的注意事项头头是道,比安丝塔希亚还精通,俨然要抢亚瑟这个准父亲的风头。她们还商议好要让贝西做孩子的教母。科弗和柯顿则把亚瑟和安丝塔希亚的家混成了第二个工厂。
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如此确实的现实会破碎得那样迅速。
是贝西、科弗和柯顿在第二天将亚瑟从泥地里拉了起来。
看着亚瑟毫无生机、溃散的眼神,贝西、科弗和柯顿对视着,终于决定向亚瑟摊牌。
“亚瑟,你一定要冷静。”贝西反复对亚瑟说了几遍,亚瑟注意力才有点回拢,因为一旦贝西用这种慎重的语气说话,一定事态严重,而且亚瑟隐隐感觉这事可能和安丝塔希亚有关。
果不其然,贝西将几张照片放到了亚瑟面前的桌子上。当亚瑟看清了照片里拍的是什么,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这是我们几天前拍到的。”贝西说,科弗和柯顿也点了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贝西开始说,“费尔蒙和布里奇,三个月他们在柏林执行任务,目标是利维坦,他们失手了。但抓住他们的是海德拉,他们见到了安克森德。”
一听到安克森德的名字,亚瑟的眼中立刻冒出怒火,他咬牙切齿地重复了这个名字:“安克森德?”
“他们描述说他们被带到了一个古堡里,安克森德在那里。六年前的那次事件他们也在,他们不会认错安克森德。”贝西顿了一会,指着照片里的人,“然后这个女人出现了,她径直向安克森德走去,对他说要和他说一些话,安克森德就和她一起出去了。在出去之前,她看到了被绑在下面的费尔蒙和布里奇。费尔蒙和布里奇当然也看到了她,他们很惊讶地看着她,但是当时这个女人的神情很漠然。她和安克森德出去了,再回来就只是安克森德一个人了,他吩咐手下把他们带下去毙了。因此他们被关了起来等待处决。晚上的时候那个女人又出现了,和几个海德拉的成员。她在监狱外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吩咐其他几个人放了他们。接着费尔蒙和布里奇被电晕了,等他们醒来时他们已经被扔在了纽约街头。”
亚瑟拿起照片,梦一样地看着照片里的女子,喃喃地道:“安妮希亚……”
“亚瑟,这个女人不一定是安丝塔希亚。”贝西很冷静地说,“真正的安丝塔希亚很可能已经身亡了,在三年前。虽然我们知道你一直不愿意相信,我们也不愿意,但你一定要冷静,因为那次事故的尸检报告和事故经过至今我们还找不到任何疑点。而这个女人,虽然她有着和安丝塔希亚相似程度很高的脸,但她不一定是安丝塔希亚。她很可能是安克森德找了一个很安丝塔希亚很像的女人整容成安丝塔希亚的样子,你也知道安克森德对安丝塔希亚变态的兴趣,甚至据说他豢养了——”
亚瑟突然暴怒:“别和我提那个禽兽!”
贝西立刻停住了话头。等亚瑟平静下来,科弗继续说:“费尔蒙和布里奇回到总部后,向上面报告了情况之后立刻来找我们,把上面这段和疑似安丝塔希亚的女子的接触告诉了我们。我们立刻开始追查,终于在前几天慕尼黑的私人停机坪拍到了这些照片。这个……和安丝塔希亚长得很像的女人确实在四天前出现在了慕尼黑,这架飞机,安克森德的私人专属飞机。而且是在三年前购置的,”
“我们得到的结论是,安克森德身边有一个女人,她和安克森德的玩物不一样,她很受重视。”贝西说。
亚瑟的眸子暗沉沉的:“安妮希亚,被安克森德抓走了?”
“亚瑟,我们一直在试图告诉你,这个人,不一定是安丝塔希亚。”贝西提醒道。
“毕竟我们谁都没有亲眼见过,一切都还不能定论。”科弗说。
“也许,安丝塔在等着我们去救她。”柯顿低声说。
贝西盯着亚瑟,问:“亚瑟,你怎么说?”
“如果安妮希亚不在人间,我就去地狱找她。”
半年后。
安丝塔希亚接完电话后陷入了沉默,几乎忘记了手里未完成的晚餐,直到亚瑟开门的声音才将她从沉思中惊醒,抬头一看已经五点了。
亚瑟正在换鞋,但先给了安丝塔希亚一个贴面吻:“Hi,babe.”
“嘿。你今天回来得更早。”安丝塔希亚说。
“嗯,我答应亚伯今天早点回来陪他看球赛。”亚瑟说,然后就滔滔不绝地向安丝塔希亚介绍球赛的内容。
安丝塔希亚觉得亚瑟还是那样富有生命力,只要看见他、靠近他,听见他在她耳边说话,就能将安丝塔希亚心底阴郁的情绪一扫而光,让她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可以相信的。
安丝塔希亚对亚瑟说:“亚瑟,我可能要离开几天。”
“嗯?”
“黛西生病了,我得去看看她。”
“去哪?”亚瑟有些茫然,然后他的瞳孔因震惊放大了,“去海德拉?”
安丝塔希亚理解他的震惊:“可……黛西她病了,我得去看看你。”
“可是……”亚瑟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开她,他们经历了怎样的千辛万苦才把安丝塔希亚从那个地方解救出来至今还历历在目,安丝塔希亚在那里经受了怎样的折磨也还仍然是亚瑟每天的噩梦,亚瑟怎么会愿意让安丝塔希亚又轻易地掉进那个魔窟?
安丝塔希亚已经落泪了:“黛西是我的女儿,我是她的妈妈……我……”
纵然亚瑟有千言万语,此刻也说不出口,在这个最简单的事实面前说不出口,他有什么理由去阻止一个母亲和自己的女儿相见呢?这是人世间最伟大的感情,最强势的真理,任何自私的借口都会被击得粉碎。
“我只是去几天而已。”安丝塔希亚安慰他说,“我只是去看看黛西,照顾她几天,等她好些了我就回来。”
“安克森德会放你回来吗?”那个恶魔,那个撒旦。
安丝塔希亚坚定地对他说:“我会回来的。”
亚瑟抵着她的额头:“我不能没有你,亚伯不能没有你。”
“我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相信我,亚瑟。”
亚瑟紧紧把她搂紧怀里:“你多久没回来我就去救你?”
“我会给你电话的,你不要太担心。”
安克森德派来接安丝塔希亚的车已经在门外,亚瑟送安丝塔希亚上车,一遍遍叮嘱,目送着轿车驶出他的视线。
四个月后再次来到这座阴暗的城堡,安丝塔希亚恍如隔世。
在得知亚瑟正不顾性命地来救她之前,安丝塔希亚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她已经准备死了。是亚瑟的鲜血和呼唤把她唤醒了。安丝塔希亚本来只是去拯救他的,因为他不应该为她而死,但他却说,如果她不出去,他就和她一起坠入地狱。
他的眼神是那么坚毅而沉着,准备在下一秒就履行自己的诺言,安丝塔希亚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安丝塔希亚在他怀里哭泣,因为她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她做的也是徒劳的。他们不可能再拥有平静安宁的生活,她甚至都不想脱离黑暗,因为在黎明降临她身上的前一秒,她又会被拖入黑暗中,那对心灵而言是一次酷刑,而她那不成形的心,已经经受不住任何折磨,她只想安静地死去。
亚瑟却不管这些,硬是把她拖了回去,拖回他们的日常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在无止境的沉眠中,越来越清晰地倾听着她内心的钟声滴答滴答地走着。每次她睁开眼睛,她都能看见亚瑟,还有亚伯,还有贝西、科弗、柯顿,他们都一如往昔般守护在她床边,好好像来自天边的守护神。
厨房里的一阵乱响将安丝塔希亚从沉睡中吵醒,然后又安静下去,接着又是热水壶爆裂的声音。安丝塔希亚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从床上起来走到厨房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她看到的是亚瑟高大的身体对着厨房里的一片狼藉。
“亚瑟,你……”
亚瑟回过身,看到安丝塔希亚居然起来了,忙说:“不好意思,babe,我把你吵醒了?”
安丝塔希亚看向他的身后:“你这是在干什么?”
亚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本来想给我们做一顿晚餐,但我好像搞砸了。”
亚瑟以前从来没有尝试过下厨,安丝塔希亚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要……”
在回答她这个问题之前,亚瑟先捧着一大束玫瑰单膝跪在她面前:“今天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我想庆祝一下,还有之前四个纪念日,一起补上。”
安丝塔希亚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完全忽视了这个日子。
见她流泪,亚瑟慌了,手忙脚乱地去给她拭泪。
安丝塔希亚说:“抱歉,我这个样子……”
亚瑟立刻说:“你什么样子都是最美的,babe。”
安丝塔希亚说:“我想我需要换身衣服,然后,打扮一下,我,我还没有洗脸。”
安丝塔希亚关上衣帽间的门,靠在门边,流泪了。她回到亚瑟身边有多久了?她都记不清时间了。在这期间,她一直在沉睡。她不愿意过问世间的一切,什么都不愿意去想,用睡眠将自己完全地掩盖起来。
她一个人地绝望起来,认为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她独自地悲观,认为亚瑟他们把她救出来,反而是把她陷入一个更不堪的境地,会让她受到更致命的打击。
在海德拉,至少知道她在亚瑟、贝西、科弗和柯顿心里的回忆是值得怀念的,这几乎是她唯一的安慰了;可是,如果硬把她拉回来,安丝塔希亚担心连这最后一点美好也会被破坏。她和亚瑟以往美好的感情会被她从地狱里拖出来的污秽吞噬。
她已经忍受了被迫和亚瑟分离的痛苦,又怎么能忍受亚瑟离她而去的痛苦?安丝塔希亚只是想在奔赴死亡时还能手攥着一点美好而已啊。
然而没有任何黑暗降临他们的生活,她的生活是全然的光明。
仿佛已经死去的心又有了复活的迹象,安丝塔希亚就像是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终于在亲友们的呵护下慢慢学习重新生活。亚瑟甚至舍不得她走一步路。
再重新见到阳光之后,安丝塔希亚觉得这里又更多了几分寒意。安丝塔希亚无暇顾及其他,匆匆地向黛西的房间走去。
安克森德正在喂黛西吃药。黛西从窗户看见她,就哭了起来,向她伸出双手。
安丝塔希亚急忙走进房间,拥抱黛西。
“妈妈,妈妈……”黛西哭着,喊着她,小小的身子抖动着。
安丝塔希亚心疼不已,紧紧地抱着她,自责地道歉。
黛西是安克森德的孩子,安克森德很宠爱黛西,有数不清的人在照应黛西的饮食起居,安丝塔希亚不必为她担心什么,对她总是冷淡着的。
但黛西却很黏安丝塔希亚。尽管有那么多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但她却很能分清哪些是仆人,哪个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因此,黛西总会呼唤着向安丝塔希亚跑去。而安丝塔希亚,却没能给黛西应有的关注和呵护,黛西就像是她的一个失落的女儿,直到安丝塔希亚离开她,才开始牵挂她。
将黛西哄睡以后,安丝塔希亚小心地拂开黛西黏在脸上的湿发,给她擦拭着汗水和泪水。
黛西的一只手仍然紧抓着她的衣服,身体时不时抽动一下,哭一声,喊“妈妈”。安丝塔希亚就忙温声安慰她,她才又渐渐睡去。
安克森德德站起身,对安丝塔希亚说:“你今晚留在这里陪黛西睡。”
安丝塔希亚看了他一眼,安克森德德眼里少见的有几分疲倦。安丝塔希亚无言地点点头,把关切的目光投向黛西。
安克森德离开了房间,安丝塔希亚坐在床边守着黛西。对于这个小小的女儿,安丝塔希亚是的心情是内疚的。
黛西是安克森德强迫她得到的,在生下亚伯不到两个月,安克森德就开始肆无忌惮地侵犯她,直到她被确诊怀孕。
得知自己怀上了安克森德的孩子,安丝塔希亚是恶心欲呕的,她毫不犹豫要杀死腹中的胚胎。但安克森德却强硬地要她把孩子生下来,以亚伯的性命相逼迫。
为了亚伯,安丝塔希亚只能强忍住恶心,任由腹中的生命吸取养分长大,她觉得单单是自己的厌恶就可以足够扼杀这个生命了,但这个生命却还是顽强地把她的腹部撑大了。
黛西是八个月时早产的,当经历一天一夜的剧痛,黛西终于从她的腹中掉落的时候,安丝塔希亚只觉得从身上切除了一个肿块。她甚至不愿意去看这个新生的婴儿一眼。她全心全意爱着的只有她和亚瑟的孩子,她的亚伯。
两个星期后,安克森德却把黛西送到她怀里,要安丝塔希亚给黛西喂乳。
安丝塔希亚像扔石块一样把襁褓中的婴儿扔了回去:“你不是请了许多乳母吗?为什么还要我?”
但安克森德从来都不是和她商量。
安丝塔希亚极不情愿地把黛西接到怀里,第一次看了她。
她很轻,也很瘦小,和亚伯出生时的健康红润不同,黛西是皱巴巴的一小团,连哭声也很细微。安丝塔希亚第一次感到对她的愧疚,她想这个孩子这样瘦弱是她造成的。
黛西和她一样,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嘴巴总是咬着手指。安丝塔希亚轻轻拂开她放在嘴边的手,她的手真的好小,一根根细手指都分辨不清。
安丝塔希亚解下衣服,把黛西送到乳前,黛西很快地就含住了乳头,双手抓着乳房,小嘴乖巧地一下下吮吸着。
安丝塔希亚露出了笑容。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她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恶龙的余孽。
在安克森德离开房间之前,安丝塔希亚问出了这几个月来的疑惑:“你是故意让亚瑟来找我的,是吗?”
从一开始就是安克森德的授意,从费尔蒙和布里奇被带到海德拉,让他们见到安丝塔希亚和安克森德,让他们把自己被安克森德禁锢的消息带给贝西他们,再放任他们来追查,来救她。如果不是这样样,被死藏的三年消息,怎么可以这样被泄露,又被一步步地摸索到,这不可能全是凭借运气。
安丝塔希亚问:“如果你有意放我走,为什么要阻拦他们?”
要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亚瑟他们多次面临灭顶之灾,如果不是后来她也参与了进去,他们真的会死。
安克森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如果他连性命都不敢拿出来,有什么资格重新得到你?”
安丝塔希亚沉默了。如果自己轻易地就被亚瑟带了回去,那么之后她和亚瑟的生活会怎么样呢?她会好起来吗?她在经历这三年之后,还能相信亚瑟对她坚定不移的爱吗?她还能相信自己吗?他们的生活和仅剩的感情会不会被隐瞒、猜忌、试探、怨恨而毁灭呢?
安克森德对人性的了解还是更深,并且不惮于用残酷的方式进行试炼。
他故意让亚瑟得知安丝塔希亚的消息,又为亚瑟营救安丝塔希亚而设下重重关卡,他就是要亚瑟明知是刀山火海还要前来,他就是要让安丝塔希亚看到亚瑟正在为她赴死。又在合适的时机故意放走安丝塔希亚,让他们去同生共死,在生死的考验下验证此生不渝的爱情。他披露了安丝塔希亚这三年的生活,使得安丝塔希亚不必再启齿,也无须隐瞒,就看到了亚瑟的态度,从此消除了日后可能笼罩他们的阴霾。
安丝塔希亚对安克森德,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直到凌晨,安丝塔希亚才给亚瑟打电话。电话铃声只响了一声就立刻被接起了:“安妮希亚?”
“是我,亚瑟。”安丝塔希亚说。
听到她的声音,亚瑟似乎如释重负,继而紧张地问:“你还好吗,安丝塔希亚?”
“嗯,我很好,我没事。”安丝塔希亚说。
根据她的语气,亚瑟判断她没事,呼出一口气,用正常关怀的语气问道:“黛西呢?她还好吗?生病怎么样?”
安丝塔希亚说:“黛西不太好,她高烧了好几天,刚刚吃了药睡下了。我要在这里照顾她一些时间。”
“好,我知道了,应该的。”亚瑟很谅解地回答,电话线那边陷入了一阵空白,亚瑟在极度犹豫之后才问道,“安克森德,没有对你……”
“没有,”安丝塔希亚立刻说,“我只是在陪黛西。我不会再让他碰我的。”
“嗯,我知道,安妮希亚。但是,如果他非要……你不要……我不希望你受伤,baby,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受伤。我真想我能去保护你……”
安丝塔希亚怎么会体会不到亚瑟矛盾、焦虑、痛苦、自责的心情,她说:“我知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亚瑟。”
安丝塔希亚几乎能感受到亚瑟那贴在电话筒上的嘴唇,他用他那低沉而滚烫的声音对她说:“我爱你,babe。”
“我也爱你。”
“我和亚伯在家里等你。”
“我会回来的。”
挂下亚瑟的电话,安丝塔希亚本来有些摇摆的心情又变得坚定了。
她必须要回到亚瑟和亚伯的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