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童年的阿娇
石泉桥
乡愁往往是被储藏在记忆库最下面的,因为它敏感。尽管被覆盖,却可以很微小的触碰而发作。泛起几年几十年沉积的过往,互相纠葛,你中有我,他又似你,等等。事件的来龙去脉模糊了,色彩却是鲜活的。
昨天,哥哥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提到了阿婆(外祖母),说起她的“刀子嘴,豆腐心”,说起她做的最好吃的是“黄姜鹅”,说起她的一件绣花旗袍,一直舍不得穿,放进棺材里陪葬时,几乎还是新的……阿婆的形象渐渐在我脑子里清晰起来。紧接着就记起了乌篷船,就记起了石拱桥,就记起了家门前的小码头,就记起了阿娇……记起了六十多年前,草草木木,麻糖年糕。
阿婆是个瘦小女人。阿婆是放足。一说到放足,阿婆就会先说,缠足是多么痛苦的事呦,不要说跑,站着都是用脚后跟,就是坐着脚离了地,也仍然疼得钻心。晚上睡不好觉。她的原话大概是:“不得了耶,疼得不行不行,哪里还好困告(睡觉)”。阿婆一边说,一边就会流下泪来。稍过一会儿,又会万分惋惜地抱怨,放足破坏了她的脚的形象。原本,她是可以成为全镇上最美的“三寸金莲”的。可惜她的姆妈(苏州地方对妈妈的称呼)不让她继续缠足了;可惜她就同意不缠足了;可惜当时她可能还是欢天喜地的接受了;可惜当时可能还曾经向小姐妹们炫耀过。总之,可惜她放足了。她太可惜了,追悔莫及。“人家尤家阿婆就坚持了,那三寸金莲美死个人耶。尤伯伯在每次有人说到他家阿婆的三寸金莲时那得意样子,咦呀呀呀,不知羞”。往往在这时,阿婆就会好狡猾的看大家一眼(其实,大多时候是只有我和姆妈两个人),摸一把还挂在脸上的眼泪,再郑重地看一遍周围的人,有些难为情地笑一下。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是阿婆察觉自己矢口了,就用笑一下来掩饰尴尬。而这一笑应该是很伤自尊的,或许是她认为最能挽回体面不得已的动作了。阿婆是从来不给我们看她的脚的。只是到了身体不行了的时候,才允许我姆妈给她洗脚。却不许我们在周围。祈求在天堂的阿婆宽恕,我讲了这么多她天足的事。这是她很忌讳的。孙儿不孝了。
阿娇就不这样,她总是会大大方方的脱下鞋子,举着小脚让我仔细看那上面小狗轮廓的胎记,理所当然的要求我用食指沿着小狗图案的边缘,滑一遍。然后会告诉我,这是她上辈子的命。上辈子她是一只小狗,是黑颜色的,做了好多好多的善事,这辈子就投了人胎。这只胎记小狗,是她上辈子的魂的记号。她还会很认真地问我,“你上一辈子是个什么呀”?我告诉她,“我不知道”,她很为我遗憾,但马上会安慰我,关切地嘱咐我,“回头问问姆妈(苏州地方称呼妈妈)就知道了耶”。她好像从来没有鄙视过我,哪怕是我的缺陷,失误。她都愿意接受,她只会安慰我。
阿娇爱吃我姆妈炒的年糕。差不多每次我姆妈炒好了年糕,都会盛出一点儿点儿,搁在一个搪瓷小碗里,放进那个我姆妈特意缝制的小布袋儿,接下来不用姆妈吩咐,我就会满心欢喜的给阿娇送去。然后坐在她对面,耐心地看她用小手,捏起一块放进嘴里,就吃起来。每吃一块,她都要吮吸一下手指,再拿下一块。她吮吸手指的时候的样子,是那样的满足,那样的幸福。我每次都会随着她的吮吸咽一下唾液。
我六岁的时候,随家移居天津市。我告诉了阿娇,她很惋惜。好像也很伤心。
我们临行的前一天,阿娇来送我。她很兴奋地告诉我,她问过她爹爹,天津是在天上银河的边上,是和神仙织女们住在一起的。只要没有月亮,从银河向下看,就能看到地上的人了。她告诉我,天上没有月亮的时候,她会站在石拱桥上,向天上挥手,我就能看到她了。她非常遗憾地说,“在地上的人,是看不到天上的”。所以,她会看不到我。说到这里她显出很有些伤感的神情。
我们在天津的家的附近,有一条叫“墙子河”的环城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墙子河,是一条清澈宽阔的市内河。两岸杨树高嵩,柳树婆娑。河坡修有石头阶梯,河边,有稀疏的杂草,河里有好多种鱼虾嬉戏。架在河上的桥,不似江南我家门前的石拱桥,有一个高出地面很多的拱背的桥面,这里的桥却是平的。这让我很不以为然,认为它不配叫桥,只不过是伸到河里的路。就像江南我们水乡的屋子都会伸到河里一些的“枕河”一样,“枕河的路”怎么可以叫桥呢。
到天津稳定下来后,每当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总会央求哥哥带我到桥上,让我看一下阿娇是不是在地上的石拱桥上,是不是在挥手,是不是踮着脚。
这桥两边有很高而且很密的护栏,我站在桥上很难垂直看到河面。哥哥尽力帮助我把身子探出桥外。可是,不管我们怎样努力,期待看到的那一切,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几次兴兴而来,又都怏怏而归。再求哥哥,他就不理我了。好在,经过这几次来回,我已经认识从家到桥上的路了。
又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独自出来跑到桥上,我居然发展了有一处桥的栏杆缺失了,闪出很大的空挡。我把身子从空挡探出桥栏外,一下子就看清了水面,我努力寻找,没看到“地上”;再向外探一点儿身子,还是没看到阿娇;再向外探……我好像看到了石拱桥,看到了阿娇站在石拱桥上,看到了她翘着脚,使劲高举小手在向我挥动……我醒来,是在医院里。
我从墙子河向下看过很多次,从来没有看到过“地上”,从来没有看到过江南,从来没有看到过阿娇。直到我掉进“银河”里,差点送了命,也没有看到过“翘着脚挥动小手”的阿娇。接下来是三年自然灾害;接下来是十年动乱;接下来是上山下乡;接下来是……接下来是……接下来……阿娇被彻底尘封了,被挤压在大脑记忆库的底层,连一声嘶喊,一声叹息都发不出。
我再没有见过阿娇。眼前一直会有她翘着脚,使劲高举小手在挥动的影像。影像渐渐的模糊了。只有那双举在空中不住挥动的粉红的小手,越来越真切。
我再没有见过阿娇。那个脚上有着小狗轮廓图案胎记的阿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