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上的橙红色糖心日头像得了失心疯,张牙舞爪,不都是美艳的黄昏日落,一点慈祥的光,长沙的冬季是绵长难捱的冷寂,入夜的凉是深入骨髓的凉,这是田家亮精心挑选了落户下来的城市,再不好也要硬着头皮在城市里闯荡。
家亮把沉甸甸的纸盒子掖在腰间直挺挺的站在整部公交车的心脏位置,拥挤的人堆在下班的公车里表情都松懈下来,耳机里是另外的世界,黑沉沉的车厢,沉默的年轻人在手机里寻一个方寸乐趣,众人带着三分不屑和嫌弃睨了眼家亮手中庞大的纸盒,原本挤攘的缝隙就更加拮据,他的左手吃力的托着盒子底部,傍晚的世界是一个瘫痪的大杂烩,红绿黄灯交替着换,车水马龙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红色长龙无限的延展下去,灯影笼罩的苍穹上空响彻着躁动的鸣笛,是隔着玻璃罩下外星人看见的纷繁芜杂的缤纷世界,一个透明的地球摆件,家亮用手拨了拨眼镜片,眼睫毛底下影着疲劳,右手吊着公车的手环,左手不时将纸盒子往上掳,沉重把他的昏昏欲睡砸了个窟窿,不远处他的太太坐在公车的另一端打盹儿。
乡下的时钟到底慢许多,田家湾的村道两旁开着蓬勃、茂盛的凤凰花,一簇簇、一朵朵,开得层层叠叠,漫不经心,是一点子美人红心痣醒目的缀在素净的白脸盘子上,田家红与太太坐在黑色小轿车里,嘟囔着嘴驶离田老汉家,争奇斗艳的太太对着副驾驶的镜子涂脂抹粉,不屑道:“你们家的老头子和老太太净偏心二弟一家,怎么着不就是出了点钱给修房子,征收的地不知道瞒着我们贴了家亮一家多少,就你傻子似的凭着人糊弄。”妇人斜了眼田家红。
“你少在这里胡嗪,家亮给老太太十几二十万买社保,还给老头子买了代步车,你不是不知道,怨谁都没有用,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挣点钱把自己的日子过下去,我说你怎么老一副醋酸样儿,见不得我兄弟好,我成天给你的钱还少?”田家红白了眼妇人气道。
妇人叽叽喳喳住了嘴,朝他翻了翻白眼把座椅调成躺椅一股脑儿躺下去,双手抱在胸前不吭声。
淅淅沥沥,车窗外面竟风起云涌瓢泼大雨下降下来,两人若有所思呆呆的驻车看着窗外一片淋漓的黢黑世界,田家红捏了捏妇人的软手。
家亮摸索着一点一点踉跄着移到太太跟前,用手护住瞌睡太太的额头,司机在谩骂中踩了一脚急刹,整部车厢里的人不由自主的统一往前跌,像舞蹈演员在台上的整齐划一,年轻人从手机屏光里匀一个不耐烦。
司机一脸厌世的停在站台,把黝黑的脸搁出窗外对着旁边黑色轿车破口大骂道:“蠢猪咯,抢着去投胎呀?”
家亮搀着太太一同下了车,城里的时钟究竟是拨得快些,从黄金路到自家小区还有一截子路,马晓梅羽绒服里穿着红色的抹胸尼龙裙,背里一张吊牌扯不了,咯得她肉疼,黑色的加绒丝袜,红色的半包高跟鞋,脸是高级的模特脸,挺拔又平整,竟是那网页上的模特,果真是网页上的模特,两片薄嘴唇在婆家叽叽呱呱不停,姿色到底是让田家亮面子上有光的,两人慢吞吞在风里走进小区门楼内,马晓梅拖着笨重的身子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气鼓鼓朝田家亮发疯道:“回回你都这么好面子,实际自己穷得叮当响,出行还要你大着肚子的老婆坐公交车,你哪怕愿意借车体面的回一趟家,也不愿意买一部小汽车,横竖家里人以为你家大业大,阔气得了不得,你不累吗?田家亮。”
田家亮把盒子丢在地毯上,殷勤的收拾起来,不吭声。
马晓梅咬着牙站起来恨恨道:“我饶是恨死了你这副死人样,好歹不吭声,你看着吧,迟早一天你的婚姻得玩玩儿,自己的经济成了一个大窟窿,还要往家里贴,一个月就挣那么点子儿,我的嫁妆经得住这样糟蹋?无底洞似的贴终久不是方法,我当一辈子模特,买个衣服还不能撕吊牌,得退回去,我是瞎了眼要跟你过这窝囊日子,还要营造恩爱夫妻的样子,我受够了,田家亮你让你的女人过这样的日子脸上就有光了,当初我就该听我妈的话,果然是瞎了眼,猪油蒙了心,哪成想往后的日子竟这样地不堪,”
家亮悄摸声息的端了一盆洗脚水放置在地毯上,他替她脱掉袜子,把平板电脑里的电视剧打开,随后有条不紊的清理餐桌上杂乱的物件。马晓梅怀着身孕,微凸的腹部浑圆,肚子紧似一阵,家亮主动挑起了屋里的一切家务,剥了一碗栗子放在烤火桌上,让她一次性骂个痛快,一个男人面对如花似玉的女人,首先要给她钱财上的自由,其次要给她爱,在忍耐力这件事情上他考虑到特殊时期自然要特殊处理,并且在这座一线城市定居他必然要依着丈母娘一家,可他有作为男人自己的自尊,他要靠自己,他最终都要靠自己的。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他若无其事开口道:“沙田柚你是要刀切开的还是掰开的?”她凶狠的望进他的眼睛里,他麻利的将柚子徒手剥开,把里面晶莹饱满的果肉摊开在她面前,他如此她便生不起气来,一桌子全是爱她的证据,沾着水渍的紫葡萄,脱了衣裳的柚子、外卖点进来的鸭脖子,他想把她的嘴堵住,大约就不会有那么多纷争了,他眼瞅着太太的腰腹变粗大,皮肤松弛,腌臜的妇人模样,没有半分兴致,但他演技好,尤其在丈母娘跟前,他望着手机余额30.9元发怔。等着下个月的薪水,他小心翼翼的把太太服侍睡着,这才紧紧裤腰带正襟危坐在书桌前,听着疾驰的小汽车碾压马路的唰唰声,外面是一片沉寂的世界,凉风习习,风雪里多少带着点不屑,他掏出手机,短信页面提示还款信息,一天后还款多少,紧接着装修贷的银行发来消息,信用卡透支的消息,一连串接着一条又一条,他轻关电脑,踅步进了主卧,太太的酣眠响彻在寂静的午夜里,他替太太掖了掖被角便悄无声息的离开,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时钟的滴答沉睡下去。
翌日,掌灯时分,城市的万家灯火在朦胧的迷雾天缓缓点燃,家亮坐在宽绰的一楼大厅,公司里的年轻人陆续打卡下班,落地窗外是漫天飞舞的风雪,他组了个部门聚餐的局,况且今天是发薪水的日子,房贷、车贷、装修贷直接从工资卡里扣除的消息赫然印入他的眼帘,他的直属下级胡浩从转角的大柱子大步流星,满面春风道:“亮哥,彭友味的大师兄包房已经替你订好了,我先带那几个实习生过去,你随后到成不?”
家亮起身收拾电脑,整理背包,面无表情道:“成,你们先过去,这个点儿下班高峰,估摸着要小半个钟才能到,我扫个单车的码过去倒是快些,菜点了没?”
胡浩挠挠头腼腆道:“没,不知道点什么菜?等着你点呢!”
“你好歹是要学会给大家点菜,不知道就点自己喜欢吃的,保准是没错的。下次再吩咐你做点什么事总要来问我,假使我不在,很有些决定是可以自己去做的。”
胡浩愧道:“好的,亮哥,下次注意。”
家亮惊讶自己颐指气使的口吻,俨然是一副领导的嘴脸,他平时总跟着张总出去应酬,倒把那一套统统的套用在了自己下属的身上,果然世界是一个圈,他痛恨酒桌文化,但贴着脸自己在酒桌上一步步升到如今的位置,真才实学不管用的,后来他总结出来得心应手的应酬加上真才实学才是职场的轰炸机,如今的他不拉高踩低倒成了他的人生信条,疫情过后世界成了一个低迷的洼地,公司的整体经济跟着衰退下来,他是公司十年的老人了,可如今依旧走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上头的案板肉,裁员下岗,对于他这样30大几的中年男人来讲是一记当头棒,要死人的。
一行人簇拥着家亮进了包间,杯盘碗盏,叮叮咣咣,清一色的湘菜,清一色的生疏,公司成员的聚餐到底都是一些无用的应酬,家亮几杯下肚踉踉跄跄起来,似醉非醉的扑朔迷离,这是罕见的公司领导如此平易近人和松弛的一面,可刚进公司实习的小姑娘们倒是一脸拘谨,讪讪的望着家亮,众人交头接耳,油头粉面,酒足饭饱。
家亮坐在胡浩的副驾驶位,一反常态,俨然与方才失态的醉酒状截然不同,他打开窗子,城市的冷风直往身子里蹿,一个冷噤两人都在清醒里翻了个身,开门见山道:“你还记得你讲过一个贷款APP,里面的利息比银行的要少得多,资金周转不过来了。”
胡浩一脸茫然,低头想了想。把身子朝家亮这边凑过来,拿出手机对着屏幕点了点。
两人贴脸凑一块儿研究半晌,家亮长舒一口气道:“总算续上命了。”
“不过,哥这个APP好是好,利息是很低,但是还是要谨慎使用,不然就会成为一个死循环,缓解不了问题,毕竟这个是小众放款,现在的网贷就像一个吸血鬼,是个无底洞。”
“这个我肯定清楚,看今年我们部门能拿多少业绩,年底的时候争取让你们每个人都能拿一笔回家过年,那这一笔钱也就能还上了,到底这种东西只能应急,不能治穷。”
胡浩吟吟笑道:“我之前用了一回还是我爹妈给我把钱还上的,有时候APP有bug,操作不了,但是要看运气。”
“成吧,就这样吧!我把饭钱转给你,这个找公司报销不了。”
“别了,亮哥,每回都是你私人掏钱请我们,这回就让我们请你吧。”
“一码归一码,今天这顿必须我来。”两人推推搡搡,家亮作为部门最大的年轻老总,带一群小屁孩儿总都是照顾他们的份儿,买单这种事情自然是他的事,他自然的把现金丢在了胡浩的车内,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几句,胡浩便把家亮送至家门口,就此作别。
这天,巢爷老味的饭店内高朋满座、摩肩擦踵,饭店大厅内的屏幕上赫然醒目的红色字体写着:恭贺田野宝贝来人间一趟,一场以爱为名的家庭聚会,第一个100天,祝多喜乐、长安宁,父母:田家亮、马晓梅主办。
马晓梅一席拖地白裙盛装抱着软糯的婴儿站在饭店门口满面笑容,对着宾客点头致意寒暄,家亮在门外递烟接待,丈母娘和老丈人在大厅内转悠招呼,众人忙得不亦乐乎,喜庆软萌儿歌响彻整个饭店,开餐时间一到厨房里便忙忙碌碌起来,锅具热火朝天,热气腾腾可口饭菜被统一服装的服务员端上桌,马晓梅在没人的包房内喂奶,婴儿咿咿呀呀,田家亮端着高脚小酒杯挨个桌敬酒,马晓梅透过窗户一脸不悦的望着家亮在大厅逡巡,田家亮脸上堆起的假笑让他把丈母娘故意当着自己母亲的面封一个特大红包给马晓梅的举动掩盖下去,马晓梅在黑暗里整理好衣物,熟睡的婴儿放在婴儿车里,满面红光的家亮踱步接过马晓梅手上的婴儿车,马晓梅把他拉至无人角落劈头盖脸的数落起来。
“你结个账还好意思找我拿,你看你们一家子人,净想着你往家里运,你妈横竖是一分不拿。”马晓梅朝他挤眉弄眼全是不满。
“有的,肯定有,他们从乡下来一趟也是不容易,你就崩讲了,今儿能不能开心一点?”
家亮盯着婴儿车里的孩子,顺手把薄被子往上拢了拢,一脸慈祥道。
“你那么死要面子,人情簿上就那么三瓜两枣,你也要摆个酒,我原先就不同意,进账的钱都不够结账,还要自己倒贴。”
家亮不耐烦道:“好了,事儿都办了,你还在这里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一抬手打翻了奶瓶,赶忙从地下拾起奶瓶,丈母娘正好从厕所出来撞见小两口拌嘴,顺势接过两人手里的婴儿车照看着的婴儿,两人便讪讪着住了嘴,走向大厅去吃饭。
马晓梅坐在床上把孩子奶睡着后,轻声走出房门跌坐在沙发上,婆婆在浴室洗澡,田家亮搭着梯子在阳台修晾衣架的灯,马晓梅长叹一口气拉低声音道:“都跟你妈说了那个菜不要过夜,给孩子的辅食不够细,油要少放点,到底怎么样才能改,跟她说了一万遍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再这么下去你让她回去,两代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不好。”
家亮对着天花板的灯打着手机电筒边检查边回道:“她那么大年纪了,都那么做了一辈子,给她一点时间她慢慢改咯,我已经跟她讲过了。”
马晓梅越发气愤道:“讲过了有什么用,她不改,你就知道偏袒她,成,你们倒是一家子。”
家亮停下手中的活儿,无奈道:“你这话就讲得没边没际,我现在里外不是人。”
“我真不知道婚姻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马晓梅故意拉高音调道。
“你现在让她回去谁来带孩子,你一个人搞不了,让你妈来,你又说我没出息,一点钱都出不起,我现在公司不景气,都快面临下岗了,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钱去请一个保姆。”家亮破罐子破摔似的无所谓道。
马晓梅内心涌上一股无名之火,阴阳怪气道:“成,我摊上这么个没本事的先生也是我的造化,我不该怨天尤人,我天天在屋里带孩子没有给你经济支持也是我的错。“
“我从没说你在家带孩子没有创作经济有问题,你老断章取义,我懒得跟你啰嗦。“
婆婆打开浴室的门,洗手台的流水声打乱了两人的谈话,马晓梅气更不打一处来,恨恨的把卧室的门砸紧,床上的婴儿突然惊厥一下,马晓梅赶忙将婴儿整个的捧在自己怀里,小婴儿的脸上又现出无限安稳的恬静睡态,她的两行清泪不知觉在黑里无声淌下来。
田家亮缓缓的从梯子上下来,边收边对着母亲道:“妈,你那个饭还是要改一下,少放点油,辅食也要做得更烂一些,营养要跟上。”
田老太太50几岁,微胖的身材,穿着睡衣站在阳台晾晒自己的内衣裤,面露不悦道:“你这个媳妇儿可比老大媳妇儿难伺候多了,我都按照你们的要求改了,还是不行,回头你们还是自己找保姆吧!我没来由的给你们这么任劳任怨,你是这几年帮衬自己家里太多,她总会有意见,你是娶了个祖宗,不是娶了个老婆,放个洗澡水也要讲,名堂太多了,我伺候不来。”家亮一脸无奈。
“你们现在是都不听,要把我往死里逼,再这么搞随便你们,我不想管了,每天被你们烦都烦死了。”
田老太太跟着家亮住了三个月便自己气鼓鼓回了乡下,跟马晓梅大吵了一架。
“你命好,你那一双儿女的婚姻不也不好,就是你命太好了,把几个儿子的运全拿走了。”田老太太站在厨房门口被气得眼冒金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才哭着给家亮打电话,嚷着回乡下。
“真是没家教,你那媳妇儿是个厉害角色,迟早有一天你要被磨死,找了这号没教养的东西。”母亲撂下这句便恼羞成怒的上了车。
家亮站在原地良久回不过神来。
年前,冬日仅有的那点生气在阴冷的天气里消磨殆尽,毫无血色和热情的生活,铅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城市夜空的冷峻像一张蜘蛛网铺天盖地的来,马晓梅坐在副驾驶位,夫妻两一路驱车驶离城区,沿途错过的植被在迅速的往脑后移动,像快进电影的一帧帧画面,她闭眼靠在软椅背上闻着淡淡的皮革味,空调出风口的香薰伴着热气迎面送来。
家亮眼镜下的一双近视眼全神贯注的盯着前方,车载音响里传来舒缓悠扬的女声,两人心情颇佳,马晓梅窸窸窣窣翻开塑料袋儿 剥一瓣橘子喂给家亮,晓梅调低音响开口道:“你希望将来田野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亮惊诧道马晓梅会腾出时间来想孩子的未来,他沉吟半晌缓缓开口道:“正直、善良、有责任心的人。”
“就只有这么多?”
“只有这些。”
“我觉得我不适合做一个母亲,对他的耐心不够,我怕他成为一个报复社会的人。”
“所以啊,谁也不是天生就适合做父母,学着做呗。”
马晓梅沉默不语。
田老汉家炊烟袅袅,灶膛和火房里的热气在拼命燃烧,薪柴填个没完,田家红帮衬着田老汉拖了一棵枯死的树,姑嫂和田老太太在锅灶前忙忙碌碌,水泥地板上的瓜子花生壳随处可见,孩子们坐在堂屋静悄悄的津津有味的望着电视里的动画片,小姑子田家欣坐在灶膛下面用火钳边烧火边不满道:“回回二哥一家子回来,你们都围着他家转,不就有几个臭钱嘛,你看二嫂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我看着就烦,你们还嘻嘻舔着脸跟在后边儿。”田老太太褶皱的脸上又加深了纹路,心情复杂道:“都是一家子人,你少讲两句。”大嫂闻言从火房里出来站在锅灶前,双手抱在胸前,酸道:“小妹,你可不能这么讲,老太太手心手背都是肉,况且那是你二哥,这年头可不就是钱大吗?”田老太太扫了眼两人,眯嘁着眼,把四季豆倒进火烧火燎的大锅中,一阵“滋滋滋”的声音溢出来。
一辆黑色的奥迪越野车停在田老汉堂屋前的院子里,众人都笑脸迎出来,用艳羡的目光盯着这辆锃亮的新车,马晓梅故作笑脸的从副驾驶位提着大包小包下来,堂屋里的大圆桌上全是热气腾腾的火锅,沸腾的热闹,田老汉脸上幸福的满足,厨房里一时聚满了盛饭端菜的人,黑压压一片,酒桌上的白酒早已斟满,田老汉c位,三个儿子一个女婿分别排开坐在下首,相互谦让着倒酒,扯开嗓子把酒话桑麻,田老汉和田老太太心里舒坦的,人丁兴旺,外人看来自己的子孙后代每个都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尤其是田家亮二儿子,这让田老汉在村里颇有面子。
田家红率先端起酒杯扯开嗓子道:“来,家亮,买了新车,升职加薪祝贺祝贺。”众人跟着一起一仰脖。小姑子斜眼瞥了眼大哥,再瞅了瞅胡子拉渣的老公,憋着一口气气鼓鼓。田家亮也双手端着酒杯,辛辣的液体流经喉部顺势走向胃,潮热的感觉从下腹传来,马晓梅递了一杯牛奶放在他桌子前,男人们大快朵颐边狼吞虎咽边侃侃而谈。
夜深露重的乡下,田老汉的院子里还在高谈论阔,众人围着奥迪边抽烟边问家亮。
“这车得要一笔钱吧?什么系列的?”
大胡子女婿醉醺醺凑过来道:“Q5,最新款,少说也要50个,而且这个应该是混动。”田家欣一脸不屑,扯着邋遢的大胡子男人就是往火房里拖,她咬牙切齿骂道:“二哥你们也是,喝不了非得灌他喝,和你们怎么比,酒量不行,哪哪儿都不行。”
大胡子踉跄怒道:“讲什么混账话呢!你成天一副怨妇样儿,少了吃的还是短了你穿的,男人哪儿能说不行,我很行的。”开始把自己的外套脱了,醉眼歪眉的撒起泼来。
田家欣气出了眼泪,泪眼婆娑委屈巴巴道:“净在这里丢人现眼,你能耐你能耐了。”
田家红、田家亮兄弟两赶忙过来,拉住妹夫,给其穿上衣物,这才没有洋相出。
小姑子被两嫂子半拉半扯进火房,田老太太在厨房里收拾碗具,闻声也赶了出来,小孩子们仍旧在电视机前纹丝不动,饶有兴味。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贪上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
两妯娌望着伤心欲绝的小姑子面面相觑,这才柔声安慰道:“妹子,你现在也不要想那么多,这是个很小的事,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我跟你大哥也吵,吵完日子照样过。”
下半夜田老汉家渐渐的平静下来,只有一盏屋檐山头的昏黄路灯孤零零的亮着,马晓梅和田家亮躺在东厢房里,听着外面呼呼的北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在黑里唠嗑。
“你妹夫也是,喝了点黄汤就开始胡言乱语。”
黄家亮翻了个身,挽住马晓梅的腰腹,抱着软糯的一团,心旌摇胜,醉眼迷离。
“这车的首付我最多能给你的就十万了,其它的你再找我要也没了,我爸妈也没了。剩下的贷款你自己还吧!”
田家亮抽出放在她内衣里的手,平躺着睁开眼。
“现在装修贷、房贷、车贷全从我这个里面划,现在养孩子都不够。”
“反正你自己想办法,我不管,你自己这么死要面子,我让你买个车也没让你买这么贵的车。”
“我还从别的贷款平台贷了一部分,今年混过去了,明年多少也得自己出来干,不然我已经成了银行的失信人员。”
“回老家你倒是体体面面,亲戚妯娌的你倒是出手阔绰,实际自己一团稀糟,我跟你讲我就算生了孩子,还是能找个比你条件更好,更有钱、更疼我的老公,反正我最近一年你别指望我能缓解你那些贷款。”马晓梅赌气的翻了个身朝里间睡了,中间隔了一个罅隙,一个足以让情感毁灭的银河系。
田老汉与田老太太两人住在靠厨房一间狭小的仓库房内,微弱的灯光,两张单人床并排摆在里间,田老汉披着黑色的棉大衣,宝蓝色的老年加绒秋裤,坐在床头就着电筒光仔细翻找着电话簿,泛黄老旧的本子上早已蒙上一层灰。
“家欣那个冲脾气都是你遗传的,这往后可怎么办?”田老太太坐在自己床上忧愁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龙生九子九子不同,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不能指望个个都好,总有一两个承欢膝下的没出息的子女,你能指望家亮以后在床前侍奉你?他最多出点钱。”老花眼镜下的田老汉把只眼瞪了老伴儿一眼,平静道。
“家亮这日子,还不踏实,让人看着,他这么招摇,哪天不得下坡路。”
“你瞅瞅你这人,人混得好了,你又当头一棒,姑娘命不好吧,你又不吭声。”
“顶好的结局是并不拖累儿女,自问这一生无愧于任何人,黄土埋了半截子,打量着还要偷活就很是不厚道,只健康的不瘫痪便是极好的结局,若果真瘫着了,我也自行了断,谁都不拖累。”
“话糙理不糙,那个桂妈天天在床上打床,她生了三四个儿子没一个在床前侍奉汤药的,最后活活饿死,也是个人的造化了。”田老太太唏嘘感叹道。
家亮在马晓梅的催促下,初一便紧赶慢赶回了省城娘家,几乎成了上门女婿,一家人齐齐整整的,马晓梅在自己娘家倒是一副怡然自得轻松自在的样子,小区门楼里到处是炮竹留下的红色炮衣,小孩子们在枯枝树底下玩儿炮仗,马晓梅与母亲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妈,我饶是不好跟你讲,他家那个小姑子可怜又可恨,跟她老公两人像唱双簧的,还有他妈用几百年没洗的抹布擦了灶台又端饭,真的受不了。”
“行了,你少讲两句,差不多得了,你也是因为自己家里条件好,那也不能让人欺负上你,我这里还有一张银行卡,你现在没工作没钱花,这是给你的私房钱,你别蠢猪似的一股脑儿全贴给家用了。”
马晓梅嘟了嘟嘴,朝着母亲脸上嘬了一口,手舞足蹈道:“谢谢妈,我就知道妈最心疼我。”卧室里突然传来孩童的啼哭,家亮连忙起身进去房间把软绵绵的小孩儿抱出来。
在曾经是领导的老丈人面前家亮自然的矮一截,老丈人带着一股威严震慑着他,他的工作和体面基本上由丈母娘和老丈人给予,客厅里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四个大人轮番逗小孩子。家亮在餐桌上陪坐着,老丈人不说停他不能停,颇有点寄人篱下的感觉,不过他作为一个男人倒是无所谓,能屈能伸。
在这种绝对的强势下,家亮开始不太归家,碰见一个新巧、善解人意的年轻小姑娘,很快就能让他意兴阑珊,男人在外面没有莺莺燕燕似乎很不合群,不过他最多玩玩儿,正宫到底是正宫,他只把自己的憋屈用暧昧的方式来发泄发泄,他是一个合格的嫖客,至少没有不负责任,他精刮着征服女人的那种畅快淋漓,但也绝不威胁到自己的婚姻。这时候若遇上一个不求金钱只一心一意求感情的傻瓜女人,那他就会及时的金蝉脱壳,若遇上一个只求金钱的荡妇他也不会在她身上多逗留。
阳春三月的周末,一个湿漉漉的世界,连续好几个月的天空是丝丝凉凉的冰雨,新生儿在这样的天气里诞生,农家的田地里黏糊腥湿的土地种不下任何作物,这时电视机里的报道开始骇人听闻,家亮似乎也预感到自己在公司里正面临被裁员的风险,下一波裁员名单一定有他的名字,他要早做准备,大早便起床开着奥迪在慵懒的城市街道上穿行,他此行要去见一个重要的道士,一路蜿蜒婉转,跟着导航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带着未知的探索越开越兴奋,一座木质结构的农家小院赫然印入眼帘,漫山的盎然嫩绿色像青苔薄薄的覆盖在铅色的大地上,他在布满鹅卵石的院子内停车,一个穿传统民族服饰的年轻女服务员笑吟吟的走至车前,将其引导进去,团团的暖意瞬间传遍全身,清一色的清幽的古铜色系的装修,一个束长发的青衣布衫道长模样的老者盘腿坐在室内,围炉上的茶壶“咕噜咕噜”的叫,口字型的窗子外是一片耀眼的青绿色,花白的胡须杂乱的垂下,家亮上前双手合十鞠躬向老者致意。
“道长,久仰久仰。”
他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个黄皮纸信奉,厚厚一摞悄悄的放置在茶桌上。
“使不得,使不得,田施主,一切都是缘聚缘散,我已经承受了你够多的恩泽了,此次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四个字,适可而止。”
“股票的走势不太好,我已经把我全部的身家放进去了,能指一条明路吗?”
道长用一双矍铄的双眼盯着家亮,咳嗽后平静道:“既然你与我门结缘,那后面的结局我也必须告诉你,及时抽身,适可而止,能抛掉全部抛掉,否则你会血本无归。”女服务员正在此时笑盈盈的轻叩门板便推门端着托盘出现,将几碟子凉菜放置在茶桌上,又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家亮盘腿坐在道长对面的团蒲上忙鞠躬,点头示意,夹起一根海带苗轻快的咀嚼起来,口腔里满溢出来的甜咸味充斥着整个口腔,有种沁凉的清爽感,放下筷子双手合十跟着道长做了祷告,两人就此作别,他打开手机里的股票APP,凝神看了会儿股市,自己买的那一支正在持续攀升,于是关掉手机,静候佳音,对着眼前如同绿宝石一样的山林长叹一口气,马晓梅给的10万块他拿去买股票了,现在除了工资偿还债务之外,还利用各种借款产品在维系着每个月高额的债务,这一支股票寄存着他最后翻身的希望,马晓梅与他分床睡一年了,婚姻到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境地,事业也遭遇了滑铁卢,他坚信找的这个大师能让自己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公司的中上层领导组了个局,叫家亮预订晚饭,他急匆匆从僻壤的山间小院往城里赶,这样的中上层饭店聚餐少不了家亮要全盘操手,可实在想不出一个在公司如此殷勤的人,有什么理由让他下岗,三旬酒下肚,他的直属领导吴总便在大boss面前一个劲儿的夸起家亮来,无论是做助理还是管理他无疑都是一个不错的人才,大腹便便的领导们都舔着脸讪笑,油光锃亮的头颅,家亮弯着腰穿梭在领导与饭店服务员之间,添酒加菜这样的杂活儿他处理得娴熟且得体。
张总打趣家亮道:“想来家亮是屋里有美娇妻,新买了豪车,都藏着掖着不想请我们吃饭咯!”
另一个瘦条眼镜道:“像亮总这样爱老婆、兢兢业业工作的好男人不多了,每回我们叫他去唱歌他都执意回家陪老婆孩子。”
“所以才都要像亮总学习。”
家亮站起身抓耳挠腮,白净的面皮一阵潮红,双手拿起酒杯对着张总一仰脖,谦逊道:“没有,没有,都是吴总张总和各位同仁的多多关照和提携才有家亮的今天,话不多说都在酒里了。”
一行人在酒桌上插科打诨,一个粗大嗓门儿的高个子男人道:“股市真的跌得一塌糊涂,最近要亏死了,湘江新城房地产很有涨的势头,张总,您最近有关注股市吗?”
张总把头埋下来默默吃菜,瞥了一眼道:“没有,我从不玩儿股票。”抄起面前的白色擦手巾往嘴上抹了抹。
一个光头男人爽朗笑道:“房地产现在这么低迷,你还敢赌地产,地产大亨许家印都跑路了,现在的新兴产业是AI技术、机器人,汽车,马斯克不都升天了吗?”光头夹起旋转圆桌上的凉拌秋葵,众人纷纷点头致意。
家亮则若有所思,坐在一旁替张总默默续上见底的茶汤,左首的吴总顺势将白瓷杯子凑近,张总半撑着手肘,两手交互着剔牙,用冷峻的目光扫视这些跟着自己打下江山的兄弟们,在谈笑风生中,在忐忑不安中结束了这场摸不着头脑的饭局。
至晚,家亮窝在书房的电脑桌前,屏幕上红绿相间的折线像医院的心电图,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家亮心里也是上上下下,一封邮件突然从右下角弹窗出来赫然醒目的通知二字,让他的心情跌宕下去,一排小楷4号字工整的列在屏幕当中,排布考究。
通知
经公司领导各董事会决定,从即日起中高层领导集体降薪百分之20,全体员工工资将推迟发放,每月只有底薪发放,社保会延长购买,但在一年内会购买齐全,现公司已走到一个非常艰难的境地,如果有要自行离职的请于人事部进行办理手续,望各位员工能共克时艰,请悉知。
家亮在附件文档中找了许久,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就势跑出去把主卧里正端坐在梳妆镜前护肤的马晓梅拉出来,敷着面膜的马晓梅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的盯着他这反常的举动,不耐烦道:“神神叨叨的,搞什么鬼啊!”
两人面对面跌坐在沙发里。
“公司最新的裁员名单出来了,没有我在里面。”
马晓梅不屑道:“有什么好高兴的,月工资就那么点儿,都不够打牙祭,都快破产了,每个月怎么过?”
家亮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妇人见状不忍又柔声道:“亮哥,我们两的实际情况你知我知,每个月是负数,现在我上班一时半会儿也填不了这个窟窿,你究竟想没想解决办法?”
“照我看,一个月装修贷5000,房贷3000,信用卡七七八八6000,车贷是我爸妈在出5000,家用开支都不说了,真的这么入不敷出完全不行了,你自己究竟有没有好好算这一笔账,现在已经到绝境了,不想办法解决,我和你的日子也到头了,你觉得我找不到一个钻石王老五吗?”
“现在要想翻身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出来创业,我在等着我这只股票翻身了。”
马晓梅拿起沙发上的指甲钳弯着背一本正经的剪起指甲来,白了他一眼道:“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你不会把我那10万也拿去炒股票了吧。”
家亮躲躲闪闪着起身。
妇人把脸上的面膜布一扯指着家亮的鼻子破口大骂道:“田家亮,你是个混账羔子,自己这么个鬼情况你还要拿去搞这些不中用的东西,这个家迟早得被你败干净,明天就去领离婚证,这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田家亮一把拥住挣脱的马晓梅,理亏道:“这几个月都靠这只股票已经挣了5万了,我找大师算了,这是最后一只抛掉了从此不再沾这些东西,这是最后一次,晓梅,你上个月的那只蔻驰的包就是靠这个给你买的。”
马晓梅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
“目前只有一个办法了,把车和房都卖了,就没有这么多的负债,你才能翻身,这只股票能挣多少?”
“50w,我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赌上了。”
马晓梅一掌掴在田家亮的手臂上,怒怪道:“行吧,你作吧,把我和小宝作没了你就高兴了。”一骨碌从他怀里挣脱决绝地进了主卧,门啪的一声,骤然关紧。
家亮忙起身像一把抓住马晓梅的臂,门訇然巨响把他堵在门外,吃了个瘪。
在门外不住的敲门,急道:“你这个娘们儿,每次都这么暴躁,你倒是听我解释啊,我有百分之90的把握能让我翻身,我找洗心禅寺的道士算过了,就能把债全部清干净了。”
“什么狗屁道士,就是为了骗钱,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天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你滚吧!”
“如今有哪个生意人不占一卦,你相信我最后一回,晓梅。”
“你是生意人吗?”
两人一门之隔,互相争辩。
“幸亏我妈把小宝带回家去了,要不然天天吵天天吵。”马晓梅坐在床上一拳砸在软绵绵的被单上,抄起手上的发夹重重的摔在门上。
家亮悻悻然。
“你先把门打开,我们看一起商量一下事情怎么解决?”
半晌,门栓一个微弱的响动,家亮悄然推门,坐在咫尺之遥的床沿边上,畏畏缩缩试探道:“上半年的工作业绩已经达标了,年底会有分红,能解决一些。”
“你买股票这事儿跟我商量了吗?现在这么大个窟窿你跟我说要商量,田家亮,这么吵下去没完没了,我真的累了,我们彼此冷静一段时间吧!如果还是因为钱这个事情闹得不愉快,我觉得一起挣就是了,但现在是我们两三观不合,生下小宝是我这三十年来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马晓梅坐在姜黄色的床单被罩中央,掖了掖被角,把长头发束起来,长叹一口气道:“我真的受够了这种虚伪的生活,孩子教育的问题上我们从来没有在同一条战线上,连孩子取个名字我都不能随心所欲的取,我生的,现在什么年代了,还必须要跟着夫家姓,还一定要姓氏?姓什么在你的价值体系里就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事,但我现在就不想要姓氏,我们两从一开始观念就不吻合。”
马晓梅一口气把自己内心的不满统统倒了个干净。
“现在负这么多债,我真是高估了我跟着你一起吃苦的决心,我没办法跟你吃苦,就这么难了你仍然要死守着你那个破工作,外面多的是挣钱的门路,出国、去香港,做大家最瞧不上的家政,做工地日工资都比现在窝在这里强。”
“哼,你是舍不得你现在的位置。”马晓梅冷笑轻蔑道。
家亮垂头不吭声。
半晌抬起头来,面色凝重道:“我都年过38了,重新去换一家公司得爬多少年,我这个学历根本找不着好工作,我没有办法从头再来,如果要出来只能自己创业。”
“是啊!这么难了,你也不愿意卖车卖房,还借钱贴给家里人,你这么下去就是一个无底洞,你只要有债就不可能辞得了职,算了,随便你,随便你。”
马晓梅赌气回了娘家,在工作中疯狂麻痹自我,她开始筹备做自己的服装工作室,一边接模特的拍摄,一边准备自己的线下工作室,敞亮而窄小的摄影棚内,马晓梅一席青衣,撑一把泛旧黄色油纸伞,白皙又轮廓分明的脸对着摄影机摆出轻盈的静态pose,一弯似蹙微蹙的罥烟眉,青黄色的眼影铺在双眼皮上,黄色的丝质发带随着鼓风机在空中飞扬,古风装扮的晓梅让人仿佛穿越进悠长厚重的历史里,穿进一个举足轻重的朝代,鲜艳耀眼的服饰是一个璀璨文明的象征,米色窄细的束腰整齐的束在她的细腰上,摇曳的裙裾飘飘扬扬,颇有点顾盼生烟,一双巧目对着镜头讲话,摄影师对着摄像机屏幕心满意足的点头,一时之间狭小影棚内七七八八的人密密麻麻在下首纷纷欣赏马晓梅,阴影处一个帅气清冷面孔的少年也望得出了神,化妆师眉头皱成川字站在一旁,趁摄影大哥休息的空隙赶忙哈着腰跑进灯光下给晓梅补妆。
躲在阴影里的青年定睛盘桓半晌,助理在一旁催促提醒这才回过神来,青年用力盯了眼助理小王,助理点头示意,随后高跟鞋径直站在肥胖摄影师身后,弯腰在摄影师耳边低语几句,几人这才簇拥着吴子越大步流星的离开,马晓梅闭着眼在聚光灯下整理服饰,任由化妆师在脸上挥舞。
晓梅端坐在化妆室卸妆,黑发随意批在脑后,繁重的头饰被助理小心翼翼的取下来,助理斜挎着包挂着疲惫挤出最后一丝微笑朝马晓梅道:“我先下班走了哈!明天记得去郊外的古丁堡酒店集合。”
马晓梅扭过头朝助理笑道:“辛苦啦!明天见。”
这间屋子四周挂着各色各样的长款礼服,收拾过后依旧显得凌乱不堪,屋外是一片嘈杂的城市夜音,晓梅呆呆的望着镜子里这张精致的脸,颇有点恍惚,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静悄悄的站在门口处,马晓梅从镜子里猛然望见一个颀长的男人,先一怔,心里一惊,站起身调转头,惊慌失措抄起椅子腿边上的一把扫把对着他道:“您,哪位?找找找谁?这里没钱,也没有色给你劫。”
青年双手摊开忙摆手解释:“别别,我不是坏人,我是这家摄影馆的投资人,我没有恶意,就是找你协商一下明天去古丁堡酒店的拍摄事宜。”
男人见其放下武器,赶忙自己拿手机在百度搜索,将百度人物页面点开。
“我叫吴子越,这家摄影馆是我投资的,没有恶意,你不要误会。”便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看,马晓梅疑惑的接过男人手里的手机,随意瞥了两眼,半信半疑道:“深更半夜,你一个大老板单独跑进女模特的化妆间,你以为在拍电视剧。霸总爱上我的戏码?我又不是个玛丽苏,小姑娘家家的。”
马晓梅连忙拿起梳妆台上自己的手机,满腹狐疑的接听电话。
“好,知道了,你们不提前讲,我还以为是打劫的,差点就误会了。”
“您稍等一会儿,既然是商务合作,那咱们就出去整两杯,边喝边聊?”马晓梅豪爽道。
男人倒也无言表示赞同。
烧烤摊的矮桌椅显然和男人的穿着格格不入,马晓梅淡定的坐在矮桌对面,看着拘谨的男人。
客套道:“要不然换一个高雅一点的?这里确实和您的身份不太匹配。”
“不不不,不用,就这里挺好。”男人脱掉自己的黑色西服,露出洁白的衬衣和干净的领带,将齐整的领带扯松散,马晓梅低下头忍俊不禁。
“你好,我叫吴子越,今年20岁,我是看中了你的商业价值还有你这个人。”
马晓梅刚往嘴里塞进一个花生米,诧异的抬起头。
“看中我这个人?”
“嗯”吴子越点头。
“今天你是以老板的身份还是朋友的身份吃饭?”
“你若把我当成朋友,那就以朋友的身份。”
“那成,看中我的人多了,你想怎么看中?”
吴子越的眼睛躲闪起来,忙拉了一张纸放在她左手边,倒了一杯温开水递给她,席间两人就着潮热的晚风在城市的霓虹灯下你一言我一语,马晓梅起初有点害臊,后来越聊越肆无忌惮。
往后两人出双入对在摄影棚和各个地方的外景,周围的助理和工作人员都笑而不语,只当是吴子越一个公子哥儿玩儿两天腻了,自然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可吃了很久的瓜都没能等来两人的分道扬镳,马晓梅和比自己小十岁的弟弟正经谈起恋爱来了,此时距离和田家亮分居已经一年,寒风凛凛的一月,迎来了元旦,马晓梅大包小包的挎着吴子越的手臂回了娘家,田家亮微胖的身材和吴子越形成了巨大的对比,三人在小区门口撞个正着,晓梅面露窘色,家亮率先开口道:“这位是。。。。”
“这位我的新男朋友。”
“这位是我还没办离婚正在办理离婚的前夫。”
吴子越礼貌性的伸出手以示问候,家亮则直接跃过无视,把脸对着马晓梅询问起孩子的补习班,吴子越悬在半空的手尴尬的抽回,马晓梅见状拖着吴子越进了单元楼,让家亮稍等一会儿,吴子越望着两人在玻璃门外似乎在争吵,田家亮气急败坏的踢了一脚地便愤然离去,他边踢边想那年她大着肚子在公交车上打盹儿,他泪流满面,马晓梅也紧皱眉头朝单元楼走来。
铺天盖地的广告位,无孔不入的广告牌,田家亮望着摩天大楼上硕大的广告牌上马晓梅这张精致的脸和坚毅的眼神,他明白这桩婚姻走上头了,他气的是她轻而易举就丢掉这么些年的感情,他开始酗酒、泡吧,他的负债已经完全的被银行拉入黑名单,尽管如此,他回家仍旧是一副被人瞻仰的模样,走在北风的街道,他从未感觉到的人生凄凉,人到中年一无所有,除了一身负债,他一无所有。黢黑的桥洞底下躺着瑟缩的乞丐,一盏清冷的白灯光打下来,破损的铅色棉袄团在他身上,鼻子下挂着亮晶晶的涕,他拿布满老茧的手对着直灌冷风下水道擤了擤挂出来,家亮拿出仅有的一百元现金丢在男人的发黑的被絮上,走过桥洞,漫天的橙色霓虹,漫天飞舞的雪花,他又重新振作起来了。
家亮跌坐在深夜的沙发上,琥珀月色从落地窗照进来,高空俯瞰的城市夜景是一片诗意的凉,朦朦胧胧的天色,惨淡的蟹壳黄,这片屋子中央是从前甜蜜幸福的时光,是马晓梅趴在他身上温言软语的哼唧,是小宝在屋子里第一次走路全家人围在一起的欢声笑语,白驹过隙,如今只剩下家亮一个人落寞的坐在素净的米色软沙发上,从前的回忆如同潮汐奔涌而来,他把飘荡的落地窗帘耷拉在自己脸上,在长久的沉默中,聆听自己的心跳,午夜的楼道里间或传来白猫的喵叫,听了让人浑身发麻,暮色的脸,洪钟一般的酣眠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