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建 军
一
我的童少年过得很不好,以至于一生不如意。人的童少年不好,就好比庄稼田里缺了基肥,庄稼再怎么拼命长,也是长得难以茂盛。
人的人生田地中,往往父亲是施肥者,母亲是管理人。儿女的苗棵长得好坏,与父母有着息息相关。或许我本来有块比较肥沃的人生田,有个好的童少年,成年后也许有个美好人生,是因母亲没有文化,缺乏管理技能,导致父亲在后来也由于贫穷少了儿女肥,使我的嫩苗没有长好。小时虽然懵懵懂懂,但我后来知道那是人民公社前期的高级社,父亲是社里干部,经常带领着民工们不是建水库,就是去外地修铁路。父亲没官架子,为人诚实宽厚,是个能拿工资令人羡慕的人。只是随着姐姐下面我们兄弟五个的相继出生,父亲便力不从心,难以填饱大小七八张嘴。那时生产队里发粮凭工分,工分少的缺粮户发粮得交钱。我娘骂父亲,儿女都养不活,还当么事官?不如回家算了!
父亲真的被母亲逼回了家,务农挣工分。可还是捉襟见肘。大姐没念书,打小就在生产队里干农活。那年大哥念五年级,成绩很好,二哥念二年级,成绩也不错。父母没法,只好把两人扯出了校门,让大哥挣工分,二哥去放牛。大哥哭了。大哥的老师找到家里,对母亲说大哥读书有天赋,半途而废未免可惜。母亲叹着气,说读书再要紧,总没有填饱肚子要紧。人都要饿得没命了,还念么事书。
有了大哥和二哥的辍学务农,家里的生活确曾一度好转,有段时间生产队里发粮,母亲都能高兴地催促父亲快拿谷箩去挑。于是在我六岁那年,母亲蜜笑地拿出五毛钱,带我去村里的小学报了名。
母亲的笑容很好看,在我的刻骨记忆中,一直都觉得有点像电影某明星。那笑像一条美丽的小金鱼,在我记忆的玻璃缸里游来游去。母亲眉清目秀,身材适中胖瘦有度,虽没什么好衣服,她她总是收拾得干净利索,连补块破片都力求漂亮精致,找不到一丝皱褶邋遢的地方。她的头发总梳成齐耳的传统式,没有头油,香油也要抹上去一点,弄得平平整整油光锃亮,似乎连蚊子飞上去都难歇住脚。我想不明白,母亲并非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怎会如此讲究,并且那么天生丽质?
母亲的身世其实凄楚。母亲姓占,娘家离我村不远,只有里把路。母亲的娘家成份不大好,是个中富农。我没见过那个因了做过一阵阉猪匠、后来戴了富农份子帽子的外公,只见过外婆。也许母亲的童年过得还可以,但随着文化大革命中外公被批斗屈死,外婆被迫改嫁,母亲那弱小的命运,便有了从天上跌到地下的大转折。外婆改嫁时母亲才八岁,还有一个六岁的弟弟。外婆无法带着一双苦命的儿女改嫁,只好将母亲送到了王家给我父亲当童养媳,儿子则留给了小叔子。那留给小叔子的我应喊作的亲舅舅,在我母亲走后没两年,也许因为受不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就步行要饭只身背井离乡去了景德镇,很久没有音信。及至十多年后,母亲才无意中探到了消息,赶去景德镇与她弟弟见过一面。而大哥二哥和我,则在后来分别见过这位舅舅一次。舅舅一直没返乡,直到母亲和舅舅相继去世,两家人都没再见面。
母亲到了王家后,厄运便更加降临。爷爷三代单传,到他手里又生了两个女儿,只我父亲一根独苗。爷爷是贫农,不怕被人戴高帽子游行,但爷爷不喜欢奶奶,一纸休书将奶奶赶走,重新娶了个女人。那女人使我的父母受够了后娘的欺凌。爷爷在时倒好些,后奶奶还能对父亲假惺惺,一旦脱离了爷爷的视线,便对父亲百般刁难,甚至夺下父亲的饭碗不给饭吃。父亲生性厚道,总是忍气吞声,一个人悄悄地落泪,不敢告诉爷爷。爷爷虽喜欢后娘,当然更宠爱儿子。父亲不告诉爷爷,是怕爷爷打后奶奶。爷爷发脾气时很可怕,往往扯住后娘的头发往死里揍。后来父亲对我们说,后娘也是娘,能忍就忍忍算了。
但母亲没那么好欺负,对后奶奶渐渐产生了叛逆和对抗。如果是后奶奶对她过分,她就嚎着嗓子哭着和后娘闹,不去随便妥协。这局面直到与父亲圆了房,母亲才慢慢好一些。
二
因为村小只有一二年级,到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只好转到两三里路外的大队完小。我来去学校的途中要经过大队部,那里有个小商店,卖东西的是改嫁后的外婆邻村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男人和我的母亲颇熟,又和外婆的村子都姓沈,而且同宗,所以按照辈分,母亲便要我喊这个男人为舅舅。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去小卖店里买支铅笔,那舅舅见店里只我一个人,便有点紧张地先看看店外,然后就急忙称了一斤红砂糖,用纸包好后塞进我的书包,让我回家后交给母亲。
那是个深秋,天已呈寒。一些怕冷的树叶子都掉光了,路上的草也早褪了绿意,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只穿了两件将破未破的旧褂,下身只一条单薄的裤子,因此在北风中有些发抖。然而,我的心却好像被一股暖流涌动着,那暖流便是来自书包里的那包红糖。我止不住想,那糖吃进嘴里肯定是很甜的。刚这么一想,我的肚里便好像倏然真的钻出了许多虫子,弄得我喉咙发痒,不停地咕咚咕咚吞着口水。
那书包里似乎有只手,急急地招我把它打开。我终于忍不住打开了书包,拿出了那包红砂糖。糖是用一张褐色的牛皮纸包的,包成了圆锥形的宝塔状。我怕拆开后难恢复原样,就把尖顶撕开露出了一个小洞,然后用手指头往里去抠。我抠出了一团糖来放到嘴里,顿觉一股甜甜的味道真是好极了。不,应该说我还没几大品出它的甜味,如同偷吃人参果的猪八戒。我赶紧再抠出一团,却是舍不得立即放到嘴里,而是先轻轻地捏在指间,心想这团稍微用力一捏,就会碎成粉末的红砂子,怎么会有这么甜呢?我观察了好一会,才用舌尖去慢慢地舔进口。当我左观右舔,发现指头上的红砂糖消失贻尽时,身上却陡然吓出了一股冷汗。完了完了,那位沈家舅舅拿的红砂糖,被我给撕破偷偷地吃了,等下母亲发现,岂不要招来一顿好打?于是我恨不得将吃进肚里的红糖全都抠出来,重新放回到纸里原样包好。我正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蓦见村口的路边有块甘蔗地。那地里高高的甘蔗林,藏个人都难以发现,若把糖藏在里面,既不需考虑怎么向母亲交代,又能在上学来回的路上继续吃。于是我窃笑了一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看看四周无人,便迅速地把糖藏了进去,在路边做了个记号。
这事无疑被母亲知道了,母亲在一次与那沈家舅舅碰面时,沈家舅舅有意无意地说到了。母亲回到家就审我,我知道事已败露,只好一五一十地彻底进行了交代。母亲扇了我两巴掌,但我的眼泪还只在眼窝里打转,母亲的泪却先行流了下来。
从那以后,母亲好像有点特别宠我。早上煮菜粥,放菜前总要先替我捞碗白的,中午吃蒸菜,也只象征性地给我的碗里盛一点。这种优待除了小五弟,大哥和二哥没有,四弟都难得。母亲怕大哥和二哥说偏心,便叫我放了学就早点回家吃饭,这样他们就不会知道了。
母亲不去生产队里下田地干活,这从我记事就如此,母亲顶多去菜园摘些父亲种的菜。但母亲有绩麻纺纱的好女工手艺,每天能弄上斤,这在方圆十里都难寻。鄱阳湖边的有个地方办了鱼网社,在我村里设了麻换纱点,母亲几乎每隔一天就有纺好的纱去换麻,挣些手工费,贴补家用。别看钱不多,却支撑起了家里的柴米油盐和人情礼物,很让别人家羡慕。
不光别人家羡慕,父亲也不得不折服母亲。父亲做的工分,平时都写在生产队的工分簿上,只有到年终,若扣除口粮款还有剩余的话,才能领回家。可我家年年缺粮户,父亲总两手拢胳膊,没钱领回来。所以父亲若花钱,都得向母亲要。这样一来,加上母亲好强的性格,使得缺乏底气和老实巴交的父亲,只好家里的凡事都让母亲作主。
母亲主家里的“政”,我们兄弟也服。因为有不少事实说明,似乎母亲的脑子要比父亲活泛。当然也许是父亲天性善良,不跟母亲斗。但不管如何,母亲便慢慢成了家里的慈禧式人物。我们兄弟若有事问父亲,父亲总是一句话,去问姆妈。我们就渐渐地再也不去问父亲了。
大哥和二哥出校门后,家中过了两年还可以的日子,年终虽当不了余粮户,却也欠账不多。可后来,由于二哥的两次顽皮,又把家里的生活推进了深渊。
大哥的性格比较文静,在外边从不惹事,在家时没事就吹吹笛子。吹笛子是大哥在学校念书时学会的,尽管吹得不大好,却让沉闷的生活添了点乐趣。二哥则不同,放牛的时候不是玩忘了让牛吃了庄稼,就是骑在牛背上,把牛当马骑。这两种行为最后都换来一种结果,那就是被生产队里罚款,扣他的放牛工资。有时候一年扣下来,几乎是白白放了一年牛。父亲叹气,母亲更气得戳着指头骂,你这个扫把星,牛都能教转耖田,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那年的下半年,二哥又连续弄出了两件轰动全村的事。先是玩火时将一只禾杆堆和牛栏屋烧了,尔后没到一个月,他放的水牯牛跌下了高地岸,一条后腿摔断了骨头。这两件赔偿加起来,更使得家里一贫如洗。二哥无疑在家里遭到了两顿毒打,可是打有什么用呢?
三
大姐嫁人了,嫁给了小姑的大儿子,我的大表哥。
大姐继承了母亲的身体优点,个高脸蛋俊。不比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没脱模子地继承了父亲的德性,个小身体弱,就像一只面黄肌瘦的老猴子,带着几只营养不良的小猴子,整个一花果山。母亲将大姐嫁给大表哥,是看到可以亲上加亲。而且认为小姑的家比大姑家离我们村近,凡事也好有个照应。但是母亲很快地发现错了,后悔得不行。
母亲本想让大姐在家里再呆两年,多帮家里挣些工分。可小姑和大表哥不同意,仗着有亲戚在公社里当干部,没经我母亲这位慈禧太后的同意,便将大姐的户口强行弄出了迁移证,生生“夺”了过去。母亲泼口骂小姑,也骂大表哥,还骂大姐傻逼,刚刚嫁人就不要娘家。直到一年多后,我的大外甥出生,母亲听说大姐的生活也不容易,方才慢慢地消了火气,将恩怨搁到了锁柜里。而我们兄弟几个,也渐渐地体谅了小姑和大表哥的难处。虽然他们做得确实过分,但是在那个年代,谁不想自家能多个挣工分的劳动力呢?
母亲尽管放下了芥蒂,但说去小姑家走动,还是有点抹不开面子。而我却不管许多,一见母亲的态度松了,便拣星期六和星期天偷偷地往大姐家钻。母亲没责备,反倒装作寻我寻到了大姐家。大姐见母亲来,便非常高兴地喊来小姑一起招呼,就这样,满天的乌云总算散了。后来母亲还有点乐意我去大姐家,因为去了可以节约一天的饭。大姐也喜欢我去,我去了可以帮她带外甥。那时的大表哥家还是住香火厅,偌大的棋盘屋里用木板隔成了许多房间和厨房。我去后常常是一边看书或看着大姐做饭,一边吱呀地摇着摇篮里的外甥。大姐总变着法子给我弄好吃的,或煎鸡蛋,或想法剁点我在家一个月也难得吃到的肉,吃得我嘴馋,有时候晚上都不愿回家。大表哥推倒香火厅建新屋的时候,大姐更喜欢我去,因为做屋的事多,我去了可以摇外甥,腾出大姐的手去做饭干活。差不多可以说,我的大外甥是我帮忙摇大的。
在缓解两家矛盾的过程中,大表哥应该说搭桥疏河,做得很睿智。大表哥人高马大,国字脸,关公额,是个能干人,村里人都很器重他。对于我们家,大表哥是双重身份,既是血亲,又是姻亲。而我们兄弟,平时因喊他太哥成了习惯,所以就从不叫姐夫,仍喊他太哥。太哥虽然在经济上一直没帮我们什么忙,但是他的为人,却为我们兄弟敬重。
由于大姐出嫁,二哥又闯了两次祸,家中的生活无疑便雪上加霜,陷入了更加困境。而此时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正长身体的年龄。特别是大哥二哥,那种饿死鬼转世狼吞虎咽的吃相,吃得母亲心头发虚,做了上顿饭又愁下顿米。队里不发口粮,母亲去吵闹一番后也只发给一半,这一半的口粮,即便掺再多的萝卜青菜,也远远不够的。没办法母亲只好去借,可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母亲借的粮米,哪里能及时还上。债主们时间长了便上门讨要,母亲对他们说尽好话,出尽尴尬。有的债主出言不逊,骂母亲是“花舌头”嘴,只管借进,不管还出。母亲被惹发了性子,说刘备也借荆州,便和人家斗起了嘴来。我家门前的院外,常常是为了这样的事站了许多人,像看戏一样。
我家的房子是泥土屋,是爷爷手里建的,低低的五柱三间,不大。但庭院却很宽敞,院中还有棵高大的柿子树,遮天蔽日,每年都能结数百斤柿子。这天早饭后,下过雨的春天空气湿重,大队书记和队长忽然带来了许多人,不打任何招呼就指挥人动手拆我家北面的那垛院墙。母亲怒抢出屋,大问为啥拆我家的院墙?队长说村里想在这建个仓库,已经通过了大队部的同意。母亲说这是我们家地基,你们这是叫霸占,是叫欺负人!长着鹰嘴鼻的大队书记说,欺负你又怎样?有本事你去公社告去!母亲气得爆火,一边哭骂一边和他们大闹了起来。
母亲在平时与干部们吵架时有句口头禅,那就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村里人也给了母亲一个母老虎的雅称,然而母亲在那天的招数却是没用。母亲手舞足蹈地像个大巫婆,句句恶毒的字眼,带着唾沫星子愤怒地咒向每个人。最初她真的像只母老虎,张牙舞爪,样式吓人,但是很快地成了一只病猫,虎相虽有,吃人不了。看来老虎若遇见更为强悍的猎物,也只能是上窜下跳,无可奈何。两位当干部的想必早有防范,队长在这边守住近似疯狂歇斯底里的母亲,不让母亲靠近,那边书记则指挥着众人,不一会就把那院墙给推倒了。
母亲突然想起了父亲,回屋去抓住了父亲的胳膊,说你原来也好歹当过高级社的干部,应该去找公社的人来评理止住。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样被人家欺负,哪有日子过?父亲真的跟在母亲的后面出了屋,但他只弱弱地考问了几句便回去了,像只胆小的兔子仍然藏回了洞穴。母亲气得对父亲大骂了几句后,忽然间像泄了气的皮球,绝望的串泪再度涌出。她望空长喊,天哪,老娘怎么这么命苦,嫁了这么一个没用的软蛋,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还是这么草包熊样!
这样的日子没法过,母亲哭罢多时,思量对策。出了这样的事情,在村里无疑便更加借不到粮,而一旦借不到吃的,一家人都得活活饿死。母亲一天未吃未喝,塑像样地坐了一天,到了晚上又靠在了床头,整整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早,母亲红肿着眼睛终于宣布了两个决定,一是叫父亲去波阳县里走一转,母亲说,听说那里人少田地多,不会担忧饿死,行的话就讨个落地证,举家迁过去;二是叫我和四弟在那天也别去上学,说要带着我们兄弟四个,去大队书记家要饭。
那时四弟的手下已因患小儿麻夭折了一个五弟,后来的五弟尚未降生。当我们母子几个走出村子时,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只碗和一双筷子。正是春末夏初的时候,也是快吃早饭的时候,东升不久的太阳斜斜地照在我们身上,投到地面映出了一行怪模怪样的队影。村里有不少人好奇地瞧着我们,我觉得脸上有点发烧火辣辣的,赶忙把碗藏在了掖下。而四弟则由于年嫩许觉得好玩,在一旁小小地笑出声来。
大队书记家就在隔壁的村子。他一见我们的阵势,不由得露出了惊愕畏惧的神色,以为是昨日带人拆了我们家院墙,占了我们家地基,母亲今天带几个儿子来找他麻烦了。母亲却既不吵也不闹,说昨天的帐就暂且记在那里,今后我若哪个儿子有用,自会来找你算清。今天我们来是因为真的没吃的,只好到你家讨饭。书记说你讨饭也不用这么多人啊,再者也应该户户都去。母亲掠了掠那缕仍然漂亮的短发,露出了一丝凄然的坦笑,说我不想讨百家饭,就讨你书记和队长两家。今天讨了你这里,明天我会到队长家里去。
大队书记哭笑不得,我看见他侧过头去的鹰钩鼻子更象鹰嘴。他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敢撒威风的,只好叫他的老婆,赶紧把家里还未吃的白米粥,一碗二碗地盛给我们。我们兄弟四个都吃饱了,四弟还在旁边打着嗝。大哥和二哥一副阴阴郁郁的样子,既有别扭,又有无奈。大队书记问,这总可以了吧?母亲说早饭是已经饱了,中饭再来。
书记说你们应该去出工,家里又不是没有劳力,何苦这样作践自己。母亲说我们不是作践自己,而是一年四季工也出了,他爹和太崽挣的工分也不少,二崽还放牛,可就是一年到头都填不饱肚子,眼看得要活活饿死。大队书记问你到底想怎样?母亲说很简单,要粮。
大队书记被逼无奈,只好跟着母亲来到了王家村。从此我们家每月发的口粮,从那一半提高到了七成。
四
母亲想举家迁往波阳县落户的打算落了空,原因是父亲在那儿弄不到“落地证”。母亲又痛骂父亲枉费了是个男人,只好打消此念头。
公社成立了文宣队,大哥因会吹笛子,又有些演戏天赋,被那宣传队里要了去。宣传队驻在一个大水库的深处,山环水绕,林绿竹翠。我去那看过,回来告诉母亲,说那儿都是文化人。母亲听了,似乎从大哥的身上幡然意识到,只有读到书才能被人瞧得起,才能出人头地,不被人欺。那时我正念初中,四弟也正念小学,母亲便更加地宠爱我们两个。尤其是我,母亲总用眼死死地盯住我,直盯得我有些发毛了,才转为好看的笑容说,老三要趱劲读书啊,家里的出路得看你了。
但读书需要钱的,母亲再怎么绩麻纺纱,也只能保保家用,没钱送书。过去念书的钱都是借的,可随着欠人家的宿帐增多,越来越难借到钱。母亲绞尽了脑汁,只好想到了一个招。那时的农村户户养猪,猪崽子既好买,又好卖,母亲便高价赊来猪崽子,然后再低价卖出去,这样就能用卖猪崽子的钱,送我和四弟念书。然而次数多了,周围人也有所觉察,就不大再买母亲弄来的猪崽子。母亲没法,只好用箩筐把猪崽子挑到较远的地方卖。可母亲毕竟女流,又没做过体力活,难以挑起这副虽然不大重的担子,于是我便常成了母亲的脚子和挑夫。
扮演这个角色,当然是在我的寒暑假或星期六和星期天的。记得有一年暑假末期,母亲正为我和四弟下学期的报名费发愁,忽听说附近不远的地方,有户人家的猪崽子卖不出去。母亲当即来了精神,马上便去了那里赊来了一对活蹦乱跳的猪崽子,次日和我挑去卖。
那是个清晨,东边的太阳还和我一样没有几大睡醒,母亲便把我推醒唤起了床。我揉了揉惺眼朦忪的眼睛,嘟哝着干吗要起这么早。母亲说清晨天凉,猪崽子不会热出问题,再者村子里看见的人也少。
母亲唤醒了我,接着把父亲骂起了床。随着父亲在母亲的骂声中,进猪圈装好了猪崽子,我也起床洗好了脸,吃了点泡米粉,然后就挑着担子,随母亲上了路。
田塍上的露水把我没穿长裤的双腿打得湿湿的,马路上的灰尘粘在上面,使我既涩又痒,浑不自在。当我们翻过那桃树岭,进了第一个村子,母亲已开始叫卖时,我看见东边的太阳,还只红红地露出了一个孩儿脸,从那远山朦胧的被窝里爬起来。
母亲叫卖了许久都没人买,看来这夏天的仔猪确少人要,难怪那户人家的猪崽子卖不出去。母亲只好叫我把猪崽挑进了第二个村庄。
还是没能把猪崽卖出去。母亲有些发急,而我却有些饿了,动身时吃的那点泡米粉,早不知消到哪个国里去了。但我没有说出。到第三个村庄总算碰到了一户想买猪崽子的人家,男人先把猪崽过了称,然后在关着的庭院里放了出来。男人叫屋里的女人,朝猪崽抛去了几根嫩薯藤,猪崽子不吃,只把嘴鼻嗅了嗅。男人说你这猪崽不吃东西,不是有病吧?母亲说怎么可能呢,活蹦乱跳的猪崽怎会有病?人到了新地方,也觉生分呢,何况是猪。男人听后笑了,一边把钱数给母亲,一边叼着烟说,你这话说得也是,不过得请你多歇会儿,看猪吃点东西。母亲何等聪明,知道是男人不放心,想扣住母亲等猪吃了东西,证明了没病再走。母亲心虽不虚,但猪崽子究竟出没出状况鬼才知道。于是母亲扮了个好看而由不得你不相信的笑脸,说俺是岭那边张家村的,本来多歇会没事,主要是儿子要赶去学校报名,不然也不会急着和这么便宜地卖猪崽子。男人说既是张家村的,就找你不难了。
母亲说完自己挑起了空猪担子,拉着我的手便急急出了村,逃也似地几乎小跑起来。母亲边跑边不时回头张望,好像生怕那人追过来。待我们到了桃树岭的山脚下,母亲才大口地喘着粗气放慢了脚步。我望着母亲红扑扑的脸,很想好奇地问,明明俺是王家人,为何要骗人家说是张家人?母亲好像无遐顾及我的疑惑,高兴地把那卷刚才卖猪崽子的钱,从衣兜里掏出来递到我手心,老三,这下好了,又有钱报名了,你赶紧回家和老四报名去。
我接过了钱,发现母亲的笑是非常美丽而舒心灿烂的,只是那脸上的红晕却昙花一现,很快不见了。我知道母亲刚才脸上的红晕,是由于小跑带来的剧烈运动,将血液冲到脸上逼出来的。母亲一生清苦,还不吃荤腥,哪有那么好的红润血色。不但不红润,平时还总像那石灰墙,显得颇为苍白。在那苍白的脸上,岁月和艰苦却喜欢欺负人似的悄悄做着手脚,将母亲原本白皙光滑的脸,无情地皱出道道纹来。
我的眼泪涓流而出。
一九七七年,中国的大地像翻了个个,似一位走了十年懵懂厄运的苦汉,终于否去泰来,拨乱反正。首先是国家恢复了高考,使那些念书的学子,有了盼头。那年我正读高一,预感到自己遇上了好运。
那时没高三,第二年我便参加了高考。虽然我只考取了医专,不算叫得响的大学,但我终于走进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校门。
母亲无疑高兴,专门请来了远近闻名的瞎子汪际响师傅,说唱鼓板书为我庆祝。母亲很爱听鼓板书,平时若听说汪师傅唱歌,只要是路程不太远,都会晚上赶去,听到天亮都可以。如果在本村,母亲更是早早地搬个座具坐在他身边,夏天一把扇,冬天一桶火,听得如痴如醉,不亦乐乎。那时的农村没有电视,村里人办红白喜事,比如说做屋上梁,贺寿结婚,举办丧事等,除少数有钱或新潮的人放场电影,多半人都是请来汪际响师傅唱唱鼓板书。《说唐》,《鸡爪山》,《岳飞传》……那传记里面形形色色的人物,拌着敲打散落有致的鼓板,在汪师傅的口中抑扬顿挫地唱将出来,似高山流水,如梵律魔音,听得人们不忍离去。母亲听了鼓板书后,常用那书里的人物安慰自己,说狸猫换太子中的李妃娘娘也寒窑十八年呢,俺今天吃点苦,今后总有出头之日。母亲不但能安慰自己,态度上还往往能对父亲好一阵,说鄱阳湖里水漂漂,好夫好妻命里招,这是俺的命。
鼓板一打闹洋洋啊,
今天我来唱一场。
十年寒窗终有日啊,
喜登龙榜入朝纲……
汪际响师傅那次到我家唱鼓板书时,先为我唱了一段“喜歌”,意为庆贺我考取了大学,前途无量。然后问大家想听什么段子。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最后还是母亲拍了板,说就听《隋唐演义》吧,再听一回秦琼十八条好汉。
于是汪际响师傅开始长长地敲着鼓板,放喉唱起了开场白:
日出东山一点红啊,
秦琼打马到山东。
手提一对金装锏啊,
五湖四海访英雄……
五
可以说三年大学,是我人生中最为美好的难忘时光。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尴尬境地,忘记了母亲每次给我念书的钱,都是来之不易。母亲尽量满足我的一切,说在外不能跌脸,要让我跟上大的帮伴。母亲还时不时地给我寄点家乡小吃,买了皮鞋、新衣和手表。那手表随了我三十多年,即便在母亲死后,我都要每年特意地戴上一阵。我只要一抬手腕,似乎就能看见母亲的模样,看见母亲东奔西求、憔悴揪心的样子,看见岁月和艰辛在母亲脸上,继续地干着刻痕写纹的无情勾当。而四弟则代替了我,扮演那跟着母亲卖猪崽的挑夫角色。
随着我和四弟的书念得高,花费进一步增大,加之五弟也进了校门,母亲欠别人的帐就越来越多,更显得家徒四壁债台高筑了。母亲最怕过年,年前是债户们逼账的“尽头”日子。母亲每到那时,常常整个人丢了魂似的,一天到晚都像一只怕冷可怜的猫,蜷在灶前的火桶上,除了跟一拨又一拨的债主们说好话,便只知道哭泣,以泪洗面。我想母亲的泪水如果聚起来,怕是能解决鄱阳湖冬天的干涸。
母亲的精神近乎崩溃,脾气也是越来越坏,有时若债主三句话没说得好,就气壮山河地跟他们闹。父亲更成了母亲的骂石墩和出气筒,动不动就骂父亲是个没卵用的男人,坑害她一世,弄得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些血淋淋的骂词,我都听得不堪入耳。父亲总耷拉着脑袋很少顶嘴,时而气得浑身发抖,时而偷偷地流一滴男人泪,更多的时候则是裂帛般地迸出一声深叹。父亲的深叹很有特色,像是轮胎里长久高压的气体,忽然被人用钉子戳破个洞,嗞啦一声地放了出来。这叹成了父亲的习惯,以至于母亲在死去多年都没能改掉。有时候我们兄弟正好好地谈一件高兴的事情,父亲都会冷不丁地在一旁发出那样的叹,弄得大家有点讨厌。
母亲终于盼到了我大学毕业,像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天光时的一丝微明。然而我却因没什么门路,被分配到了一个乡下卫生院里工作。只是不管如何,家里总算有了个能拿工资吃皇粮的人。但我毕业后帮助家里的第一件事,却不是帮母亲还债,而是帮大哥完成婚姻大事。大哥都二十七八了,再不结婚成家真的不行。大哥在几个兄弟里,皮肤算最嫩和最白,不知怎的,那么多年的风刀霜剑,硬是没能在他的身上砍留下多少痕迹。我喜欢听大哥吹笛子,因而也学会了。大哥吹笛子是苦中作乐,烦闷来时,就躲在房里吹一段。大哥在文宣队那阵曾谈过一个女朋友,但女方看到家里穷,最后退出了。我大学毕业时,刚好村里有位高中毕业的姑娘看中了大哥,母亲说人家不嫌俺家穷,又比大哥文化高,打开眼睛跳到俺这个穷窟里来,哪能不领这个情?我说当然要领这个情,要把嫂子接进门。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嫂家再怎么体谅我们家难处,一些必须的礼节和花费总是要的。何况家里就一栋泥土墙的五柱屋,连个厨房都没有。住的地方本来就挤,我有段时间都是搭住在村里别的同学家。那时大哥的公社文宣队已解体,学了裁缝在波阳山里做手艺。我和母亲说,先做个厨房吧,不把厨房挪出来,哪里有房给大哥结婚?母亲说钱呢?我说你别管,我来。
我是十月份参加工作的,离过年只有三四个月。我的身材玲珑不高,脸皮黑而不厚,但我却要厚起嫩薄的脸皮,向还不大熟悉的领导和同事们借钱。有人异样地瞧着我,问我刚到医院里工作,就借这么多钱干吗?我只好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了。还好大家都相信我,而且同情我,于是间领导带头,帮我凑齐了将近两千元钱。那时我刚刚参加工作,工资只有五十一元钱,就这样几年的工资都被我预先支了。
冬天的太阳真是暖和。我和母亲商议,得抓几个好天气把田里的土砖砌了,快点把厨房盖起来。这时的土地已分到了户,农活可以自由安排,母亲便要父亲去山上砍树,以作盖厨房需要的椽角木料。因二哥去了外地做小工不在家里,我只好请了几天假,帮忙砌土砖,和母亲同去窑上买瓦,又就着四弟放礼拜,请师傅把厨房建了起来。
快过年的时候,大哥从波阳回来了。大哥看见新做的厨房,看见那新房布置一新,又见我把办婚礼的钱都筹备好了,瘦削的脸颊露出了由衷的微笑。母亲穿一件爱穿的天蓝色丝绫纱褂,那褂在右侧的腋下有一排奶头似的布扣子。母亲习惯地掸掸身上的灰尘,说就等你回家呢,快去大姐太哥的家里商议挑个吉日,把事办了。
迎娶大嫂的那天,家里迎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喜气热闹场面。我吹着笛子跟着迎亲的队伍去接大嫂子。多少年了,家里一直都沉闷压抑,这天总算是能够开心一回。我们全家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似乎要把那过去丢掉的开心,扬眉吐气地一齐补回来。
父亲三代单传,母亲的娘家家破人散,因而我们家的亲戚并不多,大哥的婚宴主要是村里的十多桌酒席。但这足够了,家里何曾有过如此的喜庆。母亲又请来了瞎子汪际响师傅唱鼓板书,盼望大哥结婚这个喜,能够冲掉家里的一切艰难和晦气。
然而盼望终归是盼望,现实还得是现实,有时候盼望与现实,恰似两只咬合不好的齿轮,相互一碰就会碰出更大的伤痕来。大哥的一场婚事,使我陷入了背负重债的旋涡。我暂时再没能力帮母亲还账,四弟又刚好接替我上了大学,所以家里高垒的债台有增无减。母亲没法,只好向在波阳做裁缝的大哥和大嫂伸手。大哥和大嫂也拿钱回家,只是不多,犹如杯水车薪。母亲又向二哥要,但二哥帮小工,挣钱比大哥还少,再加上烧牛栏屋和摔坏牛的两件事,母亲一直视二哥为灾星,没少咒二哥,使得二哥对母亲总是抱有成见。还有二哥见我和四弟都考了大学,却只让他念到了二年级,小小的年纪就被扯出了校门放牛,便更加认为母亲有偏心。二哥有了这些偏见,加之也着实到了老大不小的结婚年龄,因此母亲向他伸手,比大哥更难。
大哥结婚的下半年,大嫂生了大侄子。过年大哥回家时,向母亲提出了分家。母亲像明白了什么,叹口气低眉地望着脚上自己纳的千层底鞋,说树大分杈儿大分家,这没说的。可家里这么多账咋办?你是做老大的,你爹又是没用的爹,你们兄弟有五个,做娘的只能想法把你们拉扯大,没能力帮助你们成家,家里的欠账,你得要带头分担。
母亲的意思很明白,分家可以,但是结婚的账要你们自己顶,还有家里的欠账,也要分担一些。大嫂说帮儿女成家,是做父母的天经地义的事。再说家里的欠账,老大念的书少,没花什么钱。何况这么多年了,老大难道连自己结婚的钱都没挣到?
大嫂的个头也不高,但她体形有点胖,饱满的脸蛋,弹出几许美丽圆月样的弧线。大嫂说这话时,没有了平常笑容,脸上的温柔也不知哪去了。母亲被激怒起了脾气,当即和大嫂闹将起来。
大嫂闹不过,只好回娘家诉苦,搬兵求将。大嫂的娘家在本村,离我的家仅百米之遥。没一会就大嫂的父母齐上阵,一齐气势汹汹地赶到我家里,向我的母亲兴师问罪。
我发现母亲的吵架本领是越来越炉火纯青,无以伦比。母亲不时地用手掌在膝盖拍一下,然后顿下足,紧接着右手自下往上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着那优美弧线的划出,食指猛地往前一指,口里便骂出一句有分量的话来,声调高亢,音色优美,像是在和人对唱着激烈动听的山歌。她骂人时衣服和头发还能保持着整洁,不像有的女人,吵架时不是披头散发,就是滚地撒泼。母亲在骂人时当然也免不得伤人,但却都能占个“理”字。母亲骂大哥过河拆桥,结了婚就不管家里和弟弟们的死活;骂大嫂既然打开眼来尿进了这个穷门,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帮大哥带好头;骂大嫂的父母这是俺家的家事,要你们伸个什么尿桶狼嘴?母亲独战群雄,毫不畏惧,越战越勇。
我也不由义愤填膺地加入了战团,帮助母亲助阵呐威。父亲不敢上前,只在院里的枣树下,怔怔而阴阴地佝偻着腰背望着众人。大嫂见我加入,就翻脸比翻书还快,说叔嫂不同言,叔嫂不同权,你来帮水不怕车子陡做甚?我说我是看不惯,无法容忍你的做法。大嫂的母亲吼到我面前,说你当然帮娘,你念了那么多书,家里的欠账都是花到了你头上。我说话不能这么讲,如果我是老大,也是今天他的样子。我娘本就够苦,难道你们要逼死我娘不成?大家乱成了一锅粥,真是一顿好吵!直吵得烽烟滚滚硝烟弥漫,只差没有动拳脚。院外又有不少人看,不少人在抿着嘴笑,像是观摩一场免费而难得的戏场表演。
这事直到多年后,全家人才慢慢地冰释前嫌,当作那事没有发生。毕竟兄弟亲骨肉,摔不掉的锹儿敲不脱的柄,嫁进门的媳妇也是有缘人,百年修得共船渡。特别是随着母亲的悲惨去世,大嫂更是充当起了长嫂当娘的好角色,令我们兄弟几个无话可说,倍觉敬重。
六
在二哥结婚的另一年,我也结了婚。二哥不再做小工,在一个较远的的乡里办了花爆厂,他就是在那儿,得以和二嫂相遇相识的。二嫂也念了高中,这对没什么文化的二哥来说,是个莫大的填补和安慰。二嫂的皮肤白净,站在村里的媳妇中都算漂亮的,配二哥应当有余。二嫂也是个裁缝,但她常到二哥的花爆厂里帮忙,成了二哥的贤内助。二嫂的脑子精明,许是知道母亲的脾气难处,便和母亲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不回家就尽量跟着二哥在花爆厂里。二嫂嫁进门后,母亲没和她闹,只是吸收大哥结婚时的教训,婚礼的花费不再家里出,就让二哥自己操办,分家时也没要他顶什么欠账。母亲知道,大哥其实好说话,二哥若闹起来,搬出他那没有念书的理由,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样做大家都落个清净,不会再去丢人现眼。
相比而言,倒是我的妻子文化还要低些,只念了初中毕业。但我当初爱上她,并非在意她的文化和有没有工作,只在意她的人品。妻子本性温善,我想我的大家庭里,真得要多些善良的人才好。妻子在我眼里,自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个子颇高,不失秀气,虽然偏瘦,却成婷娉。她有一双温柔的善良眼,好像总是与世分忧,悲天悯人。我在与妻认识前,曾与一位乡下医院里的护士发生过一段恋情,然而红颜薄命,女友溺水,人去缘止。当我把这段遭遇,故事样地讲给妻子听时,妻子竟流出了惋惜的眼泪。我把前女友的所有来信和照片,一齐当着妻子的面扔进火里,妻子含着泪说,你能烧掉的是几张纸片,烧不掉的才在心里。妻子趁我没注意,偷偷从火里抢出了两张照片,藏在了她的日记本里。这两张照片直到多年后,才被我无意中发现。
我结婚那天飘着鹅毛大雪,婚车的队伍行驶维艰,仿佛我的人生路。但我又想瑞雪兆丰年,预示着我和妻子的爱情丰收美满。晚上母亲照例请来了汪际响师傅,她又过了一把听唱鼓板书的老瘾。
我结婚的所有开销无疑是自己出的,除了家里的米,连整酒的柴火都是我掏钱买的。这得感谢我妻子和她的父母,特别是丈母娘,在我的婚事上没半点难为我,而且还陪了许多嫁妆,使我的心在大雪天都感到暖融融的。丈母娘知道我家里不光欠人家的钱,还欠别人的粮,就用土车亲自推来谷子,叫我的母亲拿去还给人家。母亲的眼里洇出腻湿,说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丈母娘,我家的老三真有福气。妻子嫁进门后,常常同我去看望母亲,陪母亲叨嗑,帮母亲灶前烧火。妻子那随意而善解人意的性格,和娘处得相当融洽。反倒是我,几年后家里最后一次分债顶账时,和母亲破天荒地大吵了一架。
那是元宵节前夕,我家在商议新一年的大事。四弟大学毕业有三四年,把家中所有的余欠都追着母亲上门还了。不知是母亲打了埋伏,还是这几年又有了新欠,母亲提出来,说家里还欠别人两千多元钱,需要分割下去。大哥和二哥指望不上,四弟也老大不小,五弟尚未成人,家里的欠账无疑便落到了我一个人的身上。而我这些年也过得确难,参加工作就替家里做厨房帮大哥结婚,尔后帮家里还账,十来年的工资收入,基本都到了家里。我结婚时尽管妻子和她的父母体谅,但是多少总得花些钱,那些钱几乎每分每厘都是借的。加之下半年儿子出生,如今又妻子腆着个肚子,使我还未从困苦的旋涡中挣脱出来,如果再要去顶债,我觉得整个人都要被压垮了。
而且更要紧的,我认为在于对母亲痛心。母亲视父亲为废物,动不动就骂,让父亲早就把床搬到了狭小的堂后拖部里分居。母亲和大哥大嫂吵过架,与二哥间一直敌对,惟独与我和妻子,才能友好沟通,处到一块。母亲在平时很器重我,但凡家里有啥难事,她不问父亲,总是问我。大哥也一样。那年我在省城的医院里实习,大哥都专程跑去问过我事情。许是我念书比较多吧,大家便认为我能明事理。
可正因为我念的书多,就连母亲都认为这笔最后的欠账,理应由我承担。我据理力争,说我已顶了两次账,总不能因为多读了书就没完没了。大哥和二哥念的书少,也不能老对我眼红,如果我生在你们的头里,结局也一样。再者俩哥哥有此想法还说得过去,母亲却有此想法就不应该。这些年我对家里的贡献够大了,即便我念书多花了钱,也早还得绰绰有余了。我的七忠八孝,结果却成了软柿子。我的脑子在当时只想到一点,那就是母亲也学会了欺负人,看我和妻子好说话,有点踩软怕硬。我同母亲闹,质问为什么?母亲站在朝西的厨房门口,晚霞在她的发际镶出金边,却在她身上和那件一贯爱穿的,已显得宽余的丝绫纱褂,映出了单薄、精瘦和威严。母亲的脸对我微沉,没有为什么,谁叫你命好念了大学呢?
我哭了,在大哥原先结婚的房里。大哥大嫂这些年有了积蓄,便帮家里出了恶气,把那当初村里强占我家的院落建的仓库买回来了。大哥的一家搬到了那里居住,空房便成了我的婚房。我委屈地坐在床沿上,泪人似地哭得恨天恨地。妻子没和母亲闹,一旁陪着我神伤。
第二天,我和妻子便几乎收捡了所有衣物。本来妻子是来家待产的,我们只好带着四岁多点的儿子,头也不回地到了妻子的养鱼场。
正处春寒料峭,心也寒凉。妻子在养鱼场里承包了十多亩水面,而养鱼场是餐风露宿的代号,无须说妻子一个女人,在这里受了多少苦楚,连我都不得不舍弃副院长的帽子,从原单位降职调到了这里的卫生院,目的是为了能在白天帮妻子干点活,晚上和妻子做个伴。
妻子回场没几天就生下了女儿,我给女儿取名为“书婷”。二十年后女儿考上了大学,一次暑假散步时问我,爸爸,你怎么想到给我取这个名字,同学们都说好有诗意哎。我苦笑了笑,说现在是觉得诗意,当初却是失意啊。“书”是希望你长大后念好书,“婷”字本来为“亭”,意指养鱼场里那间亭子样的小屋,目的是纪念你在荒郊野外的渔场所生。你妈生你时吃了很多苦,你要永远记得妈。女儿懂事地点点头,露出了幸福的赧颜。
由于男人照顾不好月子,我只好把妻子送到她娘家,让丈母娘去照料。我则请了一年长假,准备替妻子干那养鱼的活。但妻子不放心我一个人在鱼池,刚刚满月就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回了鱼场。我看着妻子心痛,却是没有法子。
过了段时日,夏天便如约而至了,水和池埂都浓染了绿意。那天大哥来电话,说母亲病了,吃不下东西,要我回去看看。大哥也学着二哥,回家办了个小型花爆厂,母亲病了肯定会先行想到我这个医生弟弟。我说我不回去,母亲太不讲情理和良心。
是的,我生母亲的气,甚至有点恨。我那样维护和向着她,到头来反踩我的软。妻子本来去家里待产的,是想母亲照顾下月子,结果照顾妻子月子的人,还是丈母娘。还有我的童少年,如果说母亲在那时能咬咬牙关,让父亲继续当官不逼他回家,那么我和全家人的命运,也许就会轰轰烈烈地重写。所以当大哥一段时期后二次来电话时,我不想回家的态度依然坚决。
夏天正是养鱼的关键期,割草施肥下药锄地,我和妻子都很忙。况且还有双儿女,儿子才四岁多,有一次掉进了水里,若非被邻居发现险些就出了大事。女儿尚处襁褓,更要悉心呵护。我被太阳照和水里浸的,很快就成了孙猴子,变成了黝黑十足而地道的渔农。
一天上午,我和妻子在门口的池埂上锄地。女儿在摇篮里睡着了,儿子在屋里看电视。妻子锄地比我快,远远地把我抛在了后面。我见妻子的头上有朵长条形的白云,那云像我从童年一路走过来的浮桥,飘浮着我的全部历史,如今却共同移加到了妻子的头上。我正看得出神,忽听有人亲切地喊老三,把我从云端浮桥上拉了下来。我捩头一看,见是太哥即我的姐夫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养鱼场。我一见太哥便知有要事,否则太哥不会亲自大老远跑来的。我忙喊回了溜出屋去捉蝴蝶的儿子,和妻子一同回到了小池屋。太哥一进屋里,只抹了一把汗,便说老三不好了,你得赶快去看你娘,你娘这次恐怕是病得不行了。
我唬了一跳。太哥的亲自到来,由不得我不相信事实。自从大姐嫁给了太哥,我们兄弟里等于又多了个兄弟,太哥说的话,我们兄弟都很尊听。但我尚有狐疑,说大哥来电话,我以为是母亲变着法子想我回去,难道是真的病得那么重?太哥说不哄你,你娘真的病得很重。你大哥知道你还生娘的气,自己又不好来,只好我来请你。
妻子也有点慌了,顾不得烧火弄点心给太哥吃,一串眼泪先流了下来。前不久她的母亲也被查出了卵巢癌晚期,省医院已经告知了没治,如今又听说我娘病得很重,两个母亲一齐被大病击倒,妻子哪里受得了。妻子汲了下鼻子,对我说快去看看吧,就是再生气,也是你的娘。不要像我的娘,晚了连治疗的机会都没有。我用力点头,慌忙推出自行车,随太哥出了门。
回到家里看到母亲,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亲躺在床上的模样甚是吓人,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头发凌乱,面无血色。在那高耸而深陷的面骨上面,似乎只蒙了张人皮,几乎是一具没死的骷髅。
母亲过去清秀的脸相不知哪去了,数月未见,显现的是病入膏肓,形容枯槁,像是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我哽着嗓子喊了声姆妈,一串潸然而出的泪就在眼眶里升涌着雾气。母亲气若游丝地唤了声老三,眼里的那颗残灯样的火苗只稍跳动了一下,便怔怔地对我望在了那里。那眼里有喜,有爱,有悔,有怨,更有哀。母亲想流泪,但是全身的血和水分都似乎干了,泪水流不出来。我当即决定,同大哥和太哥三人将母亲送去了县医院,结果一查,母亲是食道癌,已到了末期。
我的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不早来?为什么生母亲的气?如果我早来,何会成这样!我该早就想到,母亲对父亲一直不好,生活的重重压力,使得她对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父亲常常说母亲口孽罪重,为了能忍气吞声,这些年信了基督教,借以修养自己的忍性。父亲当然在暗地里也操心我们兄弟,有一次我竟发现了父亲跪在床上祷告,他是用这种方式来祝愿和爱着自己的儿女们。但母亲得病,父亲不可能一下从恨意中走出来的,顶多只无奈地尽点丈夫的责任,尽些人性。
我虽为医生,却无力回天,知道母亲将不久人世。我只好一边忍痛地给母亲吊针用些药,让母亲尽量能感到舒服一些,一边和大哥准备着后事。这时我的丈母娘也被县里的医生打发回了家,尽人意听天命地作最后无畏的治疗。许是两位亲家母同病相怜吧,或是丈母娘念着母亲过去的好,病塌上叫我把木料赶快买好送她家,让我的小舅子帮忙请师傅做棺料。而就是那一天,我的母亲去世了。
母亲是一个人静悄悄地走的。清晨我和大哥去我的丈母娘邻村购买割棺的木料,四弟在九江工作,二哥在花爆厂也接到消息,两人正在往家赶。早饭时未满十岁的侄儿端去了米汤,发现连呼着奶奶都没有回应吓得跑了,父亲再到房里便见母亲没有了气息。母亲可谓命好,为三代单传的父亲生了五个儿子,母亲更可谓命薄,没有享过一天福,童养媳时孤身到王家,死时又孤身一人赴黄泉,枉费命好生了这么多儿子,连个送终的都没有。
母亲死在大热天的六月初一,本来是个能够晒得鸡蛋熟的日子,却突然来了个大寒潮,使大姐在夜间守灵时,都要穿上毛线衣。我想起了“比窦娥还冤”的典故,传说窦娥在法场行刑时对天高喊,若老天怜我,认为我冤,就请降下雪来,给我清白!结果在大热天里,果真降下了一场大雪。莫非母亲像窦娥一样死得冤?母亲的灵魂也感动了上苍天地?否则这么热的天,怎么会有如此寒潮!
送母亲出殡时天上下了好大的雨,大雨就像我们兄弟姐妹们的滂沱眼泪。雨丝看似纤弱,却是坚强摧毁了仲夏里的酷暑燠热,不惧道路中的坎坷阻挡,汇成水后驱动起流动的步伐,显示出柔中带刚、无坚不摧、拼了命也要带动它的儿女雨滴向前走的力量。大雨好像是专为母亲而下,让我能终生记住这场母亲雨,记住飘在雨丝里的母亲魂。而当时淋在那场母亲雨里,我的心好痛,眼泪和着雨水,一路流洒到了母亲的坟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