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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雅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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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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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猪

  

都说鸡鸣狗吠是一支恬然的乡曲,我说还有猪是乡村一首歌。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想替猪喊点冤屈。人类偏见中,猪的境况一直尴尬。人们仅把些命好之人比作享猪福,却把懒猪、蠢猪、猪脑……更多的詈语词汇砸向猪。殊不知虽然五畜都能把生命及肉身慷慨地献给人类,但猪才是主流人群的必须食品,才是生活的基调主色。

诚然,雄鸡一唱天下白,每天的黎明都是从鸡鸣狗吠中走来,将日子的舞台拉开序幕。先是一声鸡啼,接着此起彼伏,然后传来狗吠,尽管没鸡那么有节律层次,却也带来了鸟声人声机器声,参奏了唤醒村庄的交响乐。在这首交响乐里,猪往往只懂哼哼,甚至仍懒洋洋地蒙睡,发出幸福的鼾声。可就是这种哼哼歌和幸福的鼾声,曾是交响乐中不可缺席的和音,充实着原汁乡味,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只不知何因,这和声已然走低,现在即是在农村也寥若古曲,甚至听不到。

近来有段时日,当我还睡眼惺忪的于深秋的寒意中,捂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愿起床,那头仅剩的猪却早早醒了过来。这里有必要介绍下自己,我是一个中小型养猪场的主人,外人都喊我猪老板。前段时期,由于一些无可奈何的原因,我不得不把三百来头猪都悉数转让或卖给了屠宰场,只留下这头百多斤的猪,准备过年时给家增添点欢乐氛围。

这所建在势斜利水的缓坡山岫里的猪场,长长的猪舍一字排开。我住在猪舍前面,猪的早醒也把我毫不客气地唤醒。但我发现,当一抹朝霞依旧明亮地斜照入内,那猪却未依旧唱着哼哼歌,而是似乎发出焦躁的尖音,不停地在那空阔的猪舍里打转。我以为猪饿,便舀进几瓢猪食,谁知它仍然啼叫不止,边吃边还东张西望的吃得心不在焉。

倒是老伴提醒我,是不是猪想伴了?

我这才想想,觉得还可能真是。这头猪自从在独设的“产房”里呱呱落地后,先是同几个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们吃着母乳长成小猪,然后分栏到成猪区,也是有许多伴的。没事的时候我总喜欢看猪们嬉戏,猪们一边调皮地用嘴去拱闹或耳鬓撕摩,一边从喉咙深处频频而轻轻地发出哼哼,既像窃窃私语地互送亲昵,又像打趣着幸福“人”生。我虽听不懂猪语,但我能觉出猪们快乐。那“哼哼”就是一首歌,一猪唱起,众猪回应,缭绕在猪舍,合唱出我心中的希望。

可现在只剩下了一头猪,整天在栏里驴拉磨样转圈,不停地哼叫。我听得出来,这哼哼已然失去了往日歌的美感,分明是一种呼唤,像是在呼唤谁。我想象着猪的心情,肯定是不停地喊,你们都哪去了?你们快来啊!怎么丢下了我一个?但猪不知,这一喊,反把自己是最后一猪的身份彻底挫实了。试想当有人经过猪场时,猪若不喊,怎知只剩下最后一猪?它一喊便无疑庄严宣告了。

猪的状态很快传染了我,使我也忽然觉得不习惯起来。是啊,之前多好,每天只要饲养员或我一到猪舍,猪们就立即用哼声奏着大合唱,一齐来夹道欢迎我们撒食,对养猪人而言,那是最美的享受。如今情景已去,变成困惑萦绕,别说是猪,连我也觉得空落落的。

一旦心意相通,我便对这最后一猪,有了惺惺相惜。在冬天悄悄踩着秋天的尾巴来临时,我打开禁锢的铁栅门,彻底放进温暖的阳光,与猪来了场别具生面的对话。我摸摸猪的头,说晓得你苦,想伴都快疯了,但我告诉你,眼下你找不到伴的,必须要等到合适的时机待我恢复了生产,才给你招更多伴。猪哼的一声,把头一扬,似乎很不置信。我不禁微愠,说你不信是吧?那我还告诉你,现在的人不再是过去的人了,都不作兴养猪,一个村庄都寻不到几头,不信你找去拭拭!

话一说完,我即懊悔,这不是准许猪出去了?幸好这猪守信,放栏后只是在庭院里走走和晒晒太阳,一到吃食和夜晚,就回猪舍。

但我很快发觉错了,原来猪也是有心机的,并非完全是人们意念中的猪脑子。说猪有心机,是这猪在取得我的信任和戒备放松后,尽管自觉履行着君子协议,到了该回的时候也准时回,但它的活动范围,没几天就超出庭院到了山上,甚至更远。说猪并非完全猪脑,是因为鸡鸭知道上笼,狗走千里不失,猪走多了原来也懂得归家,不会乱窜。这些逐使我对猪涌升种怜爱与放心,这猪太孤独,就让它随便玩算了。

猪真的有时候玩得不亦乐乎,回来就对我狗一样的拱头摇尾,像是把幸福与我分享,但有时却玩得垂头丧气,回来就对我蔫着头,发出喟叹样的哼哼。我估摸着前者肯定是畜类在体现孩童般贪玩的天性,后者则可能显其灵性,许是由于找不到玩伴,寥寂寂的郁郁寡欢。

为了证实猜测,在一个暖洋洋的上午,我决定跟踪一次猪的足迹以探究竟。阳光把猪影压成一堆黑疙瘩,只见猪先是扭着肥胖的腰身,无可不可的在屋后的低岗玩了一会,然后它抬头,对着村庄眺望了起来。须臾后似乎忍不住,它纵身越过排污沟,向着村庄小跑过去。

为了环保,我的猪场离村有半里路,对人不算远,对猪却不短。我只好悄悄地亦跑亦趋,猪丢了便是大大的损失,眼下的肉价可不菲。

村内鳞次栉比的不乏玲珑别致的小楼,只是都独门独庭,不像城里人样的数十百多户共一屋。村前也田地垅垅,虽然大都无人耕作,早被野草据为王国,但终归能飘出乡韵,除不掉农村标签。猪一到屋道便放慢着脚步左嗅嗅右哼哼,大概想嗅出同类气味,或者想哼出同类的回应。它还时而抬起那猪眼远近地望,似乎对所见的一切产生了质疑。这是乡下我主人的村庄吗?怎没有庄稼和不养猪鸭,楼房林立的像座城镇?可说像城镇,怎么又尽见野地乡路,周围还有些菜园?

嘓——猪忽然高亢的改哼为嘓,扯长着音调嚎叫起来,引得有个大婶都探身门外。我村虽也有百多户人家不算小,但年轻点的都出去打工,基本只剩下老幼,外带些无法远行的陪读女人,门户半闭。大婶顶着头雪白扁着嘴笑,问我的猪咋跑到了村里,还叫得这么瘆人?

猪却只管自己,把那“嘓嘓”的叫声弄得潮水般一浪比一浪高,近乎惨嚎,仿佛被宰时那样。我忽然觉得好像有多年未曾尽情地享受过这种猪叫,哪怕我养了五、六年猪,也是管养不管杀,听猪嚎那是孩提时代的事。记得小时候家家都养猪,如若听到有一头接一头、此起彼伏的猪嚎从挨家挨户传来,那简直是一首动听的劲歌,一定是即将过年,浓浓的年味立即会弥漫和荡漾开来。人们从猪的凄绝而大义的劲歌中获得喜庆,根本不视为残忍,认为猪生来就是供人食的。可现在很难听到有那样的劲歌了,虽然犹绕耳边,却已恍如隔世。我真怕尚只有周岁的孙子长大后问我,怎么看猪都要上动物园看猴子样的非得去猪场,猪是怎么变成天天桌上吃的美味佳肴,我将如何回答?

而此刻,我敢来个大胆假设。这猪肯定开始时哼伴,当无伴答应怕未听到就加大了声,见仍无回应,猪便不觉烦躁起来。那最后的一串嘓叫,并非像被宰时的惨嚎,而是猪的呐喊,怎么偌大的村庄真的没一头猪,这还是不是农村?无法接受自己是孤身一猪的残酷现实。

我的假设很快被成立。只见这猪在一阵高嚎后,蓦然转为呜咽,恍处一种绝望。这时猪发现了我,像个受了委屈或知道做错事的孩子,蹭近我身用头摩挲我大腿,并用眼里的感激,似乎说谢谢你主人,看来现在除了你,真没有人愿养猪了。我猜此时猪的尴尬肯定无以复加,这犹如有人想探究一件事,结果反证了别人是对的,更加把自己的颜面丢尽了。猪本来自恃骄傲,认为人们都普遍喜欢吃猪肉,定然仍像以前样的倍受人爱,谁知现在的地位却一落千丈,把它的自尊都伤透了。猪不用我吆喝,像只斗败的公鸡,乖乖地带头向猪场悻悻而回。

一连两日,猪都是一副蔫头耷脑和无精打采的萎靡模样。这可急坏了我,要知这样很容易掉膘的,我还指望它过年呢。而且这并非生病,我只好边给猪挠痒边又来了场思想工作的交谈,说你莫胡思乱想,要相信一切会变好,请别这个样子好吗?纵然到过年你在有限的生命里看不到,但冬天已快过去,国家正完善环保,那鼓励养猪的政策也在落实,待春满人间时我一定多养你的兄弟姐妹,把农村也发动起来。

想必猪听懂了我的话,这才将头上下动了动,嘴里哼一声,似乎是点头“嗯”的意思。接着它两眼放光,高兴地唱着哼哼歌去吃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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