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寡嘴”稍用猜便知是个人,他有名有姓,叫徐大瓜。只是人们习惯地叫他寡嘴,从小一路叫来,反把他的真姓大名都几乎忘了。
寡嘴绰号的由来,许与大名不无关联。“徐”的谐音为“嘴”,“瓜”的谐音为“寡”,合起来“嘴太寡”,就是“寡嘴”的意思。但似乎更从他个性喊起的,寡嘴的个性是:整天嘻嘻哈哈,有点油嘴滑舌,喜欢和人耍嘴皮,八字没一撇的事总说得实现了一样,甚至子无虚有,放些天上无柄地上无根的空炮。他的此种个性,实际上应喊他牛皮大王,但人们不知怎的,一直都喜欢喊他为寡嘴。
不过,若完全说他是寡嘴也许过了份,话中也有实现了的。比如前年养蚌,春天插蚌时他就吹下牛皮,说年关一定要赚到二十万,结果春节起蚌卖珠,不但赚了二十万,还赚了池里几万元的鱼钱。这个时候,人们就只好没得话说,舌头不得不有些心服口不服地软过来,笑他是放屁碰到咳——运巧。
那几年水产场养蚌的形势确实大好,好像风调雨顺得取之不尽,人民币就像庄稼的秧苗,春天种下去,夏天就开花,秋天就结果,到了冬天,就有翻上四、五倍的喜悦收获。不过,能凭三四十亩的水面,一下赚这么多钱还是不多的。乡下人有句话叫“水中求财”,比喻养蚌风险大,有的人资金投下去了,结果却连本带利,竹篮打水一场空。
寡嘴承包了三口渔池,面积共近四十亩。周围的邻居是:东面二狗,西面天贵,南面大宝,北面却是个女的,年龄与寡嘴般大,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叫水月。四只渔棚分别占据着东西南北的边关要塞,就像战场上互为犄角的城堡,牢固而配合地守卫着自己心爱的渔园。
水月的池子原先不是水月养殖,是她的男人银生。银生在三个月前骑摩托车出了车祸,手骨摔折了在医院栓上了钢板钢钉,左边的头盖也被摔破,补上了一块铜钱大的玻璃假骨。银生遭遇了这么大的人祸自然做不了事,水月没法,只好到渔场顶替丈夫,暂时挑起了这副本是男人事情的养蚌重担。
水月到渔场养蚌纯属无奈,却给这里的邻居增添了一道快活风景。清一色的和尚生活多么枯燥无味,白天无闲回家,晚上要守护鱼池,想和老婆亲热,都得见缝插针,像偷野女人似的。现在来了水月,无异在死板的绿野中开了朵鲜花,这花尽管不能乱采,但每天看看那养眼的娇滴颜色,嗅嗅那雌性的芳香气息,都能过过干瘾,平衡一下阴阳失调的雄性浮躁。况且水月虽不那么年轻,但她风韵犹存姿色不错,加上天生的乐观性格,丈夫尽管出了事,可她愁的时候愁,多半的时候还是像吃了忘忧草,把那快乐悬挂在脸上。
水月的这种个性,正好迎合了这帮男人们。寡嘴几个人尽量不去撩动水月心头的愁雾,只把明媚的阳光每天耀给水月,抢着帮水月干活,趁机把些荤腥的话儿朝她侃去。看到水月乐了,男人们更加大了胆,说话无忌无讳,露筋露骨。四男人当着水月的面打赌,先是二狗嬉皮笑脸说水月,我们三更半夜的梦里都想和老婆做那事,你的银生不能用了,难道就一丁点儿不想?水月咯咯地笑,像刚下蛋的母鸡,说想啊,可想有啥用?你们又不能帮忙。别的事划船下肥排蚌都能帮,这个忙却帮不上。寡嘴一听来了劲,哈哈说为啥不能?蚌池这么大的水面,我们都能帮你收拾得水清蚌肥,你那条小小的水沟和那只小小的蚌,还不帮你收拾得同样水美蚌壮?天贵和大宝笑弯了腰。大宝说寡嘴,你若能把水月的那条沟和那只蚌一起养了,从此就不叫你寡嘴,年底卖了蚌我们还每人给你一千元酒钱。
寡嘴听了想也不想,故意一蹦老高,说真的?两人一齐阴阳怪气地笑,当然真的,不信咱们打赌!
自然,这样的打赌纯属玩笑,包括水月都一笑了之。朋友妻不可欺,银生和大家的关系那么好,不可能在朋友落难时落井下石,把人家的老婆说欺就给欺了。
寡嘴没想到,银生的老婆自己不欺,自己的话儿也就图个开心吹吹牛皮,但是有人却把水月给欺了。
(二)
每年的夏秋时段,是水产场里养殖最为繁忙的季节。高温使鱼蚌的食欲变得旺盛,生长非常迅速,这就是渔农们常说的“鱼长三伏”。
这时候池埂上的苏丹草长得嫩绿茂盛,与人差不多高,蹲下来割草,很难望到外面的事儿。好在养蚌的池子养鱼不多,蚌的主食是水中浮游动植物,种点草是想利用水面套养些食草的草鱼鳊鱼,还能把草料堆到池角发酵腐烂,是肥水用的绝好有机肥。池埂上的草种得少就种些芝麻黄豆类的经济作物,另外种些西瓜辣椒茄子什么的,供在热天劳动时解暑,以及平时下饭用的菜。
几个男人都种了不少西瓜,西瓜不但能消暑解渴,而且吃起来方便,有时候不愿弄饭,就干脆吃个西瓜了事充饥。水月则相反,西瓜种得少,菜却种得多。银生那样子无法种菜,水月只好在池埂上多种,抽空就摘些辣椒茄子豆角等,隔一两天送回家去。
寡嘴给水月送西瓜,是在逐转阴凉的傍晚。两个西瓜一大一小,一手抱一个。小的足球大,供水月晚上吃刚好,大的十多斤,让水月明天带给银生。银生那没用的东西,怎么摔得那么惨?三个月没见,还挺想他。西边的太阳正处落山,晚霞把鱼池映成了大染缸,那天际好看的红布云,像是从这缸里染出来的。寡嘴远远地听见二狗在笑,走近了原来大宝也在。大宝抢过他手里的小西瓜,故意沉着脸,哎,寡嘴,你就拿这卵样大的西瓜讨好水月啊?
寡嘴把另只大的西瓜弯腰放地,起身时冷不防重重地撞了大宝一下,大宝一趔趄,寡嘴便嘻嘻地顺势在他的头顶摸了一把,你说错了大宝,我的卵要是发兴,还不止你这般大。
你……真是只寡嘴!大宝气得语塞,一时却不知怎么反击。他只好把西瓜重重地塞给水月,水月,你得管管这寡嘴,不然要寡上天了!
水月忍不住笑,说他寡嘴寡上天关我屁事?一边接过了西瓜朝寡嘴说了声谢谢。然后她转身继续朝大宝,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说他又不是我男人,我能管住他的卵大卵小?
一句话大家哄笑了起来。
大宝的脸涨得通红,合上那夕阳余晖,显得红中还夹紫。但他气过了一阵反而怒极生乐,说好呀水月,原来你和寡嘴唱一个调子,看我不今后告诉银生哥!
这几个亲如兄弟的邻居中,大宝只有三十二岁,最小,天贵的年龄四十五,最大。寡嘴、二狗和银生夫妻俩的年龄相仿,都是大不了大宝两三岁。几人除了对天贵喊哥,之间却是免去了大小,直呼其名。天贵在傍晚回家了,肯定要和老婆放了“炮”才回来。天贵有大哥的样子,性格沉稳,荤腥话不多。尽管同大家伙一块时也常显出开心,但他的笑带老成,甚至有种莫测。他的老成与莫测,令大家更对他尊重,颇生敬畏。特别是水月,到这儿养蚌本属无奈,一个女的没个主心骨,就更有事请教他,没事敬着他。天贵也似乎真像哥哥关心妹妹,没事就到水月的池屋转,提醒她什么时候下肥,什么时候加水,等等。
寡嘴二狗大宝当然也非常照顾水月,甚至比天贵照顾得还要多。天贵只像个派兵布阵的军事,多半关心在嘴上,三人却是每每付诸于行动。他们关心水月,除了看在银生兄弟的情分,当然少不了想趁机和水月打打情和骂骂俏,找到点乐子,获得一种满足。
这天下午,寡嘴和二狗帮水月下石灰——自然这也是昨天天贵提醒的。天贵说水月的池水有些老,得下点石灰调嫩一些。天贵说的“老嫩”,是养鱼专业术语,实际指池水酸碱度,老了偏酸,嫩则偏碱。鱼蚌都喜欢偏碱的嫩水,这样的水质才能有利于鱼蚌的生长和防病。石灰性碱,能调水酸。刚好今天来了卖石灰的车子,水月就买了六百斤,请了寡嘴和二狗帮忙。水月本打算请寡嘴一个人的,自己做下手,正巧水月请寡嘴时,二狗也在他棚内,就一起参战主动来了。但小船只有一只,寡嘴和二狗只好轮流弄。寡嘴泼完了一船灰浆在池岸歇,太阳发了一天的淫威终于也显出了疲惫,正一跛一跛地往西坠。日头一坠,蜷缩的草叶就开始舒身展腰。寡嘴用衣袖抹了把汗,水月递过来切好的西瓜,来,寡嘴兄弟,吃片西瓜。老是麻烦你们,不好意思。
寡嘴接过西瓜就舒适地咬了一大口,几滴红汁从嘴角往下滴。他故意坏坏地笑对水月,没事的,水月,你一个女人,怎么划船?要是你划船掉到了水里,俺和银生都心疼呢!
水月嗔恼,说你能不油嘴滑舌吗?道你谢也没个正经。边说边从屋里拿出两只小凳,一只递给寡嘴,一只自己坐了。坐下后不知怎的,蓦然无来由想起了刚才寡嘴的话,当下便禁不住地叹一口轻气,唉,你还别说,银生真的很疼俺。以前从不叫俺来渔场做事,就连家里的菜也不许我多种。可他现在却想疼疼不了,看来俺终究不是清闲命。
寡嘴见水月想起了银生就立马止住笑,换成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水月,别难过,人都有运背的时候,银生的伤一好,你又享清福。
水月笑得妩媚,还甩了甩短发。你呀,难得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能说出这么好听正经的话儿,我会记心里的。说完投去了感谢一瞥。
寡嘴躲开这一瞥,掏出支香烟像个害羞的孩子不好意思地抽着。水月,你千万别乱夸,俺这人不怕将大炮吹上天,就怕人家夸俺好。
两人正说着,二狗下完了最后一船石灰将船荡了回来。水月忙起身,把小凳让给他。说二狗,你吃累了。二狗咧着嘴笑,这有啥?女人划不了船,男人不小事一桩?男人天生给女人做事的命,只要女人招呼,帮女人洗澡都行。
水月笑叱,谁要你洗澡?想跟女人洗澡回家和老婆洗去!说完她望望天,只见刚才的满天晚霞,眨眼只留下蒙胧胭脂般的余晕。水月改嗔为温,哟,怎么一下就快天黑了,你俩莫走,在我这儿吃饭。
寡嘴有些犹豫,二狗却欣喜若狂,好哇!水月给俺们做饭,岂有不吃之理?还要叫上天贵哥和大宝,一起享受下有女人的日子。
寡嘴说二狗,算了,别难为水月了,一下这么多人吃饭,咋整?
水月一嫣,哦,不打紧,多烧两个菜的事。你们总帮俺忙,应该。
说完话水月叫二狗去喊人,自己转身回棚屋。
除了没肉,瓜果菜在这里是现成的。有寡嘴烧火做下手,等二狗跑了趟西南的池屋回来,水月的饭菜都快熟了。刚好下午寡嘴下石灰时,惊动了一条鲤鱼跳上了船,因此添了一道美味。大宝进棚屋,说俺正不愿弄晚饭哩,准备吃点西瓜应付算了。天贵微微地笑,水月,俺又没帮你下石灰,何必叫俺?
水月的眼圈差点一红,天贵哥,你说这话羞死我了,银生出了事,你们都把我当作姊妹,吃顿便饭还要说道,岂不是要俺不知好歹?
大宝说天贵哥,您当大哥的别太扭捏了,您发个话就等于出了大力,水月岂能不请您?说完把从自家搬来的一箱啤酒打开。
大宝和天贵都比较墩壮,只是有了十多岁的年龄差距,大宝的皮肤像那光洁的黑豆皮,天贵的脸上则有些皱巴地像那大豆做的淡豆豉。两人的年龄差距大,性格也差距大,一个喜欢直爽,另个讲面子。不比寡嘴二狗,两人都是劲竹样的瘦高个,说话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几个男人拿起了筷子端起了酒,水月把最后一碗丝瓜汤端到桌上,就也站在边上吃。大宝叫水月到自己的凳上挤一下,寡嘴笑水月,少凳就坐到大宝的腿上去,免得站。大宝说眼红啊?眼红就叫水月到你的腿上坐,我不敢。寡嘴嘻嘻地,哪有啥不敢?水月敢坐,我就敢承。
二狗把一碗啤酒倒进了肚里放下碗,哪还不借你寡嘴吹吹?水月当然不敢坐的。水月又笑又嗔,说你们这些个男人啊,谈起女人怎么有这么大劲头?喝酒吃饭都塞不住嘴。说完又给每人倒了一碗酒。
外面悄悄地染上银色,镜子样的明月挂到了天上跌进了水里,水里的明月被池水微荡得时而盈缺时而扭曲,显得影影绰绰有点滑稽。众人在谈笑,天贵却忽然叹了口轻气,唉,不晓得这养蚌的光景还能有多久,前两天收珠的老板又在压价,这样的神仙生活多好。
寡嘴正喝得兴头上,听了呼地站起来,天贵哥,喝酒别扫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养蚌不景气,俺回家办厂去!
二狗却乐,乐得像孙猴子缩肩挠手。你们看,寡嘴又在吹牛皮了。
(三)
现在的气候不知怎的总比过去热,而且时段还很长。这虽对鱼蚌的生长期有好处,但也同样延长了蚊子寿命,叮得人晚上难睡觉。
蚊子不友善,野外特别多。在这草多的水边,加之长时间未下雨,尽管已立秋,可还是显得很热,晚上被蚊子叮得常常骂娘。
到了白露季节,气温才见缓和了一些,但主要表现在晚上,白天的气温仍高。这种昼高夜低的温差,使人易患感冒,鱼蚌也容易“浮头”,易得传染病。养鱼人把这段时日称为“白露关”。此关若管理不善,同样会导致鱼蚌大面积死亡,一年的心血白费,功败垂危。
终于盼来了雨,雨却下得太大,就像夏天的风暴,秋天少见。而打风暴的天气往往都很有预兆,之前会发生闷热。先天晚上的天空几像大铁柜,为了避蚊又不至着凉,寡嘴只好盖着薄被吹着电扇。可仍睡不着,窒息的闷感就像被鬼掐了喉一样。渔棚的四墙和顶部是用密不透风的油毛毡简单钉起来的,在这闷热之夜,人就像关在了皮囊里。反正睡不着,寡嘴就索性起床到外面想透透空气。他伸手拉亮了电灯,一拉不打紧,只听屋前的池里,“扑扑扑”地到处连声响成了一片。
寡嘴唬了一跳,凭着养鱼人的敏感,立马想到了鱼蚌浮头。他慌忙跳下床,拿起手电筒就往外走。“浮头”是养鱼人行话,是指大气压过低时水体缺氧,鱼蚌出现的一种病人样的呼吸困难。蚌被绳子吊在网兜里沉于深水望不着,鱼却能见它张着个大嘴浮在水面,犹如濒死的病人,挣扎而困难地喘着粗气。早期浮头的鱼若受到灯光声音的惊吓会扑通潜入水里,没一会又耐不住缺氧的难受再度浮出水面。浮头的出现常于久雨的梅季,再就是今天样的大雨前的闷热。浮头严重或时间长了,会引发鱼蚌大量死亡。寡嘴有点紧张,忙去另外的两口池子查了查,所幸那两口池子没有发生。当下他心放宽了些,马上从棚里扛出水泵架起了电线,哗哗从外沟抽进新鲜水,给池增氧。
忙完了这些寡嘴总算松了口气,点燃支香烟坐在水管边,时而打开下手电,观察起浮头的改善情况。他心中对这闷热的天气恶毒诅咒,娘的,这鬼天气!要下雨就痛快干脆点儿,欲哭无泪的瞎磨蹭啥啊?
一阵后鱼的浮头渐见好转,不少鱼儿游向出水的管口戏水,有两条许是高兴过了头,还一下蹦到了岸上。寡嘴放了条大的留了条小的,这小的也有斤把重,正好明天改善生活。寡嘴将鱼拿回棚屋,用桶打了些水养着,以便明天吃个新鲜。然后他拿起手电筒,出屋沿池再巡视了一遍。他正准备放心地回棚睡觉,忽然心内“咯噔”了一下。
寡嘴立即转身,向那北边的水月池子走去。自己的池子浮头,不知她的鱼池怎样?水月养蚌没经验,加上是个女的,就是看到了浮头恐怕也干瞪眼,扛不起水泵拖不动水管,怕是连个三相电都不会接。银生在时亲如兄弟,这时候若不去关心关心不是做人的道理。
念及此便寡嘴加快了脚步。马上中秋了,池埂上的苏丹草,已变得低低矮矮稀稀拉拉,部分已换种了油菜。那些没换种油菜又在路边的,草上的露珠沾到皮肤,使人有种发凉被虫咬的麻痒感觉。好在寡嘴怕蛇穿了双雨靴,因此沾到腿上的露珠没有多少。
水月只两口池子,寡嘴先去看了口远的,见无大碍,便折向水月的渔棚,看她屋前的。寡嘴想若鱼没浮头,就不惊动水月算了。白天可以和水月打打闹闹,这会却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传出去肯定不大好。快到水月的棚子时好像听见了屋里有响动,寡嘴心里一乐,原来这女人也没有睡安稳。当然也可能做春梦。男人久了想女人,女人久了还不照样想男人?自己若憋得急了回家去还能和老婆打一炮,银生的手脑都成了钢筋玻璃结构,想必炮也不能放了。
这样想着寡嘴就不觉“噗嗤”失笑了一声,手也禁不住抬高手电筒,朝水月的窗户晃了两下。天上阴沉欲雨的没有月亮,不知是光亮惊动了水月,还是赶得那么巧,只见手电筒的光柱一照到窗上,里面的响动就突然更大,而且不只是响动,好像还有水月细细挣扎的喊叫。寡嘴再次失笑,看来这女人不是做春梦,而是做噩梦,可能她的双手此时压在了胸部,以至发出了梦魇的喊叫。
这样的梦魇寡嘴有过,睡觉时手若压住了胸部,有时会产生令人恐怖的噩梦,就像绑住了手脚压上了千斤重担,非要迸出吃奶的力气发出叫喊,方能从可怕的梦境悠悠扯回。醒来后往往会惊出冷汗,似乎好不容易从妖魔鬼怪的手中逃了回来。自己做噩梦这个样子,不知水月是啥样?不管怎么说,手都要首先压住胸部,而水月的胸部藏着对诱人的大白兔,那兔子白天在衣服的底下都蠢蠢欲蹦,这会却不知是被手压住还是抓着了?寡嘴正美滋滋地胡思乱想,忽见水月的棚门“吱呀”地一声突然打开了,一条黑影慌慌张张地从里钻出窜向池埂。
这下把寡嘴惊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娘的这骚货,原来她刚才不是做噩梦,而是偷男人!银生身体不行了,只过了三四个月就耐不住寂寞。寡嘴飞快地追去想抓住那男人看看到底是谁,可刚跑到了水月窗外,就听里面传出了嘤嘤的哭声。
寡嘴又一惊,顿住了脚步心念电转,这哭声不对头啊,像是女人在受到了男人欺凌后,发出的伤心悲切。他再结合到刚才听到的异动和叫声,不觉放弃了对那男人的追赶,折身跨进了水月的棚内。
水月的蚊帐不知是自己还是被那男人撩了起来。借着光亮的手电筒,寡嘴见水月头发凌乱衣服被撕破,真的瞧见了那片雪白稣胸。但他又好像什么也没见,只是铁青着脸儿,水月,刚才是哪个流氓畜生?
水月不做声,只是哀哀地缩成一团哭。寡嘴又问是二狗还是大宝?水月摇摇头,扯过了被角去遮住胸部。寡嘴一下子愕了,难道是天贵哥……那个畜生……
(四)
寡嘴真的当起了老板。
虽说他老板不大,手下就十多个员工和十来辆珠核加工床,但总算是再没必要仰仗别人,自己能作自己的主。
当老板自然得先结束养蚌。那年年底寡嘴把蚌珠取出后,本来产量不低,珠的成色也不错,但因收购商一再压价,结果能赚五六万元的仅赚了万把元。寡嘴还算幸运,有的被压价更惨的加上蚌没养好,成本都是亏进去不少。蚌农们垂头丧气,寡嘴也气得大骂,却都无可奈何。寡嘴说娘的,看来自己不做老板,人家想怎么宰割就怎么宰割!加上水月出了事后,没多久就把池子亏本转让了,寡嘴看不见水月觉得空落,见到天贵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便更有了结束养蚌的决心。
回到家就真的办厂。寡嘴别看嘴寡,做起事来却毫不含糊。这里是远近闻名的珍珠乡,寡嘴做贝壳和加工工艺品也算是老手。他做的珍珠手链项链领带都很漂亮,还能做些动物造型,用各种颜色大小各异的珠子串起,栩栩如生。前几年他是见养蚌的利润更高,便改工为殖,现在养蚌不行,返回头又重操旧业,这叫灵活机动。不过寡嘴原来都多半替人打工,没办过厂子。这回他犯了犟性,心说别人能办厂,自己难道就办不成?于是他把原来家里的贝壳车修了修,再去购置了几台其它的机床,请了些员工帮手,真的不服气地干了起来。
请的人中,有二狗和大宝。寡嘴前脚离开水产场,两人就后脚也跟着把蚌珠卖了。寡嘴先想到他们,两人也一请即应,一是暂没事干,二来佩服寡嘴义气。在对水月的问题上,两人算是看到了,寡嘴赌也敢打牛也敢吹,但都是过过嘴瘾不做真格的缺德事儿。不像天贵,明里摆着个大哥装个正经,暗地却包藏个坏心来那真的。后来他们才知,那晚天贵起初的本意也和寡嘴一样,是想关心下水月的池子,看看有无浮头。但他没发现浮头后,见夜深无人,就溜进棚屋把水月欺了。二狗和大宝建议把水月也请来,寡嘴摇头,说我不是不想请她,银生也是好兄弟。就怕水月见了我觉得别扭,毕竟我逮住那事,互相尴尬。
两人觉得在理,女人面薄,不比男人。于是便没有再提。
厂子办成后,三人又重新回到了养蚌时的那种快乐,对请来的女工一有时间就打打情和骂骂俏,只要不过火,寡嘴的老婆也不管,管也没有用。这三人就像一个窑里烧出的瓷器,一样的见到女人就禁不住要挑逗几下的德行。寡嘴卖工艺品时交了一个深圳老板,头次送货就回来对一个女工猛吹,说那大城市的女人才叫女人哩!摸上去细皮嫩肉,水滑滑的嫩笋一样,哪像你们这些个糙树皮。女工呵呵地,那你摸过几个?寡嘴说不多,就仨儿。女工呸了一口,呸!你这个寡嘴,吹牛!寡嘴说不信是吧?下回就带你去深圳,摸给你看。女工这时跳了起来,好哇寡嘴,原来你在深圳真的逛窑,看我不告诉嫂子!寡嘴这才慌了,忙向女工求饶打揖,说嘴上留德吧,告诉那婆娘我就完了。
人心情一愉快,就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又一个秋天来到了。这天寡嘴带二狗去银生的村里收蚌珠,既然到了家门口,自然得去看看他。一年多了,怪想念的,不知那“倒拐子”的身体复原了没有,生活过得么样?路上寡嘴嘱咐二狗,千万莫提水月那件事儿。
二狗笑说放心,你寡嘴都能做到口有遮拦,我更能做到嘴挂铁锁。
正是仲秋,一天秋阳,金灿灿的。风儿不大不小,恰似女人温柔的纤指梳在发上。去银生家有十多里路,两人合骑着摩托车翻过一道小山岗,岗上有许多野花轻轻摇曳,浓浓地散着香气。二狗打了个喷嚏,奶奶的,这花太香了,像女人身上的香水。寡嘴捩转头笑,说香是香啊,你却受不起。那比我,深圳的女人比这香多了,也不打个喷嚏。二狗坐在车后,说你不要寡嘴,要是惹了“杨梅疮”,看你还吹?寡嘴说放心,我那家伙是属不锈钢和金刚钻的,杨梅虫它侵不烂。
寡嘴说完大笑了起来。两人再一路说笑了一会,不觉就到了银生家门口。银生家是幢较旧的两层楼,前面的墙壁倒用水泥粉过了,其它的三面却还是毛坯,块块墙砖可见。寡嘴停好车,进屋便大声亲热地喊着银生,银生正在择珠,抬头惊喜地张着嘴,寡嘴,二狗,你们怎么来了?当下朝厨房扬喊,水月,寡嘴和二狗兄弟来了,快泡茶来!
水月迅速地端来两杯茶,双手还是湿的,显然在洗衣服或洗菜。水月见到二狗非常高兴,望向寡嘴时却好像眼光躲了一下。寡嘴也略不自然地接过茶,话也有点口不择言。水月,水产场回后一直没见,真有点想你。水月脸一红,寡嘴,养蚌的那段时日,多谢你们帮忙。
寡嘴一愣,不觉用手轻抓了一下头发。你这混蛋,路上还嘱咐二狗的喇叭别乱打,结果自己的乱说病又患了。当银生的面说想水月,这像什么话?再者那档事是天贵那畜生干的,要你发虚不自然干吗?当下便寡嘴赶紧喝茶,想用喝茶掩饰窘态。可茶刚刚泡的,一下烫着了嘴,弄得寡嘴不停吐舌,众人大笑。
二狗咧着嘴有点幸灾乐祸,水月终于泻出了动人的银铃,银生则写着满脸的理解和豪爽。他再递过去一支烟,说你这寡嘴,渔场打伙了三四年,还不晓得你嘴上毛病?做兄弟的没有那么多怪怪曲曲!
打趣了一会水月去厨房,说今天无任如何要在这里吃中饭。两人也不客气,说那敢情好,吃了中饭再去收珠。银生要收手陪两人坐,两人一齐按住了想要起身的银生,反陪着银生坐下来择珠。
寡嘴一边择珠一边和银生唠嗑,哎,兄弟,还好不?要是有啥子难处,尽管开口。二狗说银生,寡嘴现在是大老板了,你呢千万莫客气。寡嘴瞪他一眼,说俺话正经事呢,你莫插嘴好啵?
银生笑了笑,真的轻轻叹口气。唉,兄弟,你还别说,这人要倒霉啊,真的盐缸里都生蛆。这么长时间了,头还经常疼,手也使不上劲,只好学女人,做些帮人择珠的轻快活。银生微抬头,而且养蚌又亏,更没钱办厂,今年崽俚又考上了大学,真要我的命。
寡嘴停下活每人撒了支烟,点燃后吸了几口。他好像沉思了一下,哎,银生,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不嫌弃,你就和水月都到我的厂里做事。崽俚念大学的钱,先在我跟拿,咋样?
银生一听高兴地站起,那敢情好啊!但他没两秒钟又迅速萎坐了下去。不行啊寡嘴,这样占你便宜了,水月倒差不多,可我这样子……
寡嘴嘻嘻说兄弟,你莫说生疏话了,谁还没个灾啊难的?刚才我已经想过了,你这个身体干活肯定是不好使的,但可去厂里做管理啊。今后我肯定在外面跑的机会多,有你在厂里管理,我也放心。
银生说管理有你老婆搞啊,我这外人不合适。寡嘴说她一个女流有屁用?再者也没那么多时间,要弄员工们的饭。银生还要说,就被寡嘴拦住了,说你烦不烦啊?这事就这么定了,信不过兄弟,还能信谁?说完他扭头往厨房,哎,水月,饭弄好了没?我的肚子咕咕叫了!
(五)
腊月初快过年的时候,大宝带来一个消息,天贵得了胃癌,晚期。
让大宝细说,才知原来发病的经过是这样:天贵在池上突发大吐血,周围的人把他抬到了镇医院,镇医院又打120救护车把他送去了县里。县里的人民医院抢救了两天,血是基本上止住了,但在行胃镜检查时,发现了胃内有一菜花样的肿块,经过确诊是晚期胃癌。天贵的老婆和俩儿子都要医生手术割掉,但是打开肚一看,癌症已广泛转移,只好把肚皮又像补衣服样地重新缝上了。
大宝的这个消息,是他回家时碰到了接手他池子养蚌的人,无意听到的。众人在五味杂陈的心水里,搅起了几许波澜微惊的涟漪。寡嘴起初有些不以为然,二狗还有点对人落井下石,说活该!谁叫他做人不地道,不地道的人就该受到报应。但当听大宝说,天贵许只有两三个月活时,两人就不再说那些刻薄话了。不管怎么样,渔场三四年,除了对水月那件事儿,天贵人还是蛮好的,做出了大哥样子。人就这样,不管多成见,甚至是冤家,当他患了绝症生命不长时,人们就会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算了,并且还会想起平日的好来。
水月的心水里更像丢进块大石,被浪花溅得浑身湿漉漉的。她一听大宝提起天贵的名字,便显得尴尬慌乱和愤懑。她半咬嘴唇,咝啦一声把一块贝壳方片狠狠向车床的飞轮送去。然而随着大宝的讲述,她的脸色也慢慢地温了下来,刻着种同情黯然,最后还似乎有点泪花。她连续两次被砂轮磨着了手,只好停住活,坐在那儿用手绢擦眼。
银生走过去,说水月,别难过,我晓得你在蚌池时天贵哥没少照顾你,明天我就去看他。水月昂起头,谁说我难过了?我是被粉灰钻进了眼睛。再说你明天不许去看他!
银生愕问,为什么?
二狗也嘴一咧,对,可怜归可怜,看他也是不愿去的。
银生马上对二狗,哎,二狗,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天贵哥又没得罪你,对俺三人都像自己的弟弟,现在人都快死了,还不该去看看他?说完转向寡嘴,哎,寡嘴,你去看不看天贵哥?你若也不去,就说明你那兄弟的义气也是假的,明天我就带水月回家!
寡嘴听了哭笑不得。心说银生,你这个混球,你若晓得天贵对你的水月做了禽兽事,还会去看他?不但不去,怕是连死了都想踹几脚。可这些话儿不能说出,如果说出了,恐怕银生再怎么胸襟,也会影响对水月感情的。既然不能说,那就应该同去看看天贵。人活世上谁没错?毛主席那么大人物,也只认他七分功劳呐。渔场时天贵和大家关系甚好,买蚌一起去,购饲料一个车,干池起蚌卖珠的时候需要大家协作,他总安排得井井有条,没得话说。还有平时若池里要下个药和防个病的,他总经常像对自己的池子一样提醒大家,要不怎么能做得几个人的大哥,这大哥不只是年龄,主要是敬重。
寡嘴想到这里长叹了口气,唉,银生说得对,既然天贵哥没几多日子了,我们是得应该去看看他。
水月顿顿脚又放下了,不知是反对还是默许。
次日就真的去了天贵家。这是个深冬日子,大地萧索,寒风冷飕,天未下雪也没有太阳,阴阴的就像一行人心情。
天贵的家紧靠鄱阳湖,在村子的最南边。大门朝湖而开,坐在家里头,便可尽收湖景。冬天的鄱阳湖,少了壮阔、秀丽和绿意,多了凝重、宁静与沧桑。大家进屋后,被天贵的老婆招呼坐了下来。大家默望着天贵瘦削的下巴深陷的眼窝,腹部却大肚蛤蟆般隆成小山包,心中自也黯然。天贵斜躺在摇椅上,那摇椅是竹做的,传统的老式模样,两条弯月似的木腿,身子一动脚一点力,便可前仰后合地让人舒适摇晃。但天贵却似乎摇晃不了,这点小小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双脚没落地,而是落在火桶上。腿上罩条毛毯,摇椅被基本固定当成了床。大家都看了不禁心酸,多壮的一条汉子,如今竟病成这样!寡嘴不由坐到天贵的身边,轻轻地托起他左手,天贵哥,你咋……病成了这样?
天贵将两片贴在颧骨上的脸皮勉强扯了扯,算是回了个感激的微笑。那眼神虽亮了一下,说话却有气无力。寡嘴兄弟,想不到你们……还能来看俺……那目光忽凝在银生脸上,银生兄弟……你也来了?
银生趋步上前,蹲身握住了天贵的右手,嗯,天贵哥,俺来看你。
天贵把银生的手慢慢地扯到自己胸前,然后把从寡嘴手中抽出的左手盖了上去,虽说没力度,银生却明显地感到了那种很想用力。天贵嗫嚅地想说什么,但不知因身体太弱,还是千言万语,难以启齿,最后只濡出了两滴浊泪,从那骷髅样的眼窝中洇了出来。
这里除了银生和天贵的老婆,寡嘴三人当然都知道天贵的心里想说啥。看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呜也咽。当初寡嘴叮嘱二狗和大宝别向外面张扬那事,是怕水月今后不好做人,怕银生身体半残脾性又烈找天贵算帐时吃亏,根本没打算给天贵留什么情面。寡嘴心叹了一声,只好轻轻地拉过银生,假意地嘻嘻笑着说,天贵哥,过去的事就过去算了,牙和舌头还相碰呢,谁还没个糊涂,对不起人家的地方?俺们都是好兄弟,今后你还是俺们大哥。
天贵脸含微笑,频频点头。寡嘴兄弟,谢谢你,真的!寡嘴说天贵哥,你别谢我了,要谢就万一见了阎王爷向他求个情,让银生和水月白头偕老,长命百岁。二狗说你真是寡嘴,天贵哥只是生了场重病,你就这样没忌没讳地胡口乱诌了?大宝说就是嘛。天贵却欣慰地舒着那白纸样的脸皮,把手虚弱地摆一摆。不,二狗,大宝,亏你们跟了寡嘴这么久,还不晓得他的个性。寡嘴是好人啊!别看他嘻嘻哈哈喜欢吹牛,但在他的心里有本谱,他才是你们大哥,真正敬重的大哥!
天贵说了这几句话就显得气喘吁吁,累得不行了。天贵的老婆赶紧用手在他的胸前轻轻抚拍,把那摇椅也尽可能地轻轻摇动了几下。天贵吃力地拨开老婆的手,你弄饭去,莫在这碍事!今天我若不和好兄弟们说说话,怕是今后没有机会了。
老婆只好由他,给寡嘴几人重新添上茶,然后进厨房弄中饭。
不知何时,太阳从那寒而厚厚的云层中悄悄钻了出来,将那蒙胧而亮丽的光线洒向了大地,斜射到了屋里。深冬的阳光很暖,尤其这云破天开的阳光,使大家更觉得阵阵暖意。湖面上有一群鸟儿,咿咿呀呀地迎着阳光盘旋,就像和睦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