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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雅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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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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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悠悠

    第一章   彩虹化梦

到了港岭镇,方雨航一登上高而曾经熟悉的水库堤顶,二十年前的无边往事,就如山洪爆发般地向他压来了。水库对方雨航,犹如他生命里的反射弧,看见它就五味杂陈的心水汹涌澎湃,无法止住。是啊,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即便是活到了百岁也是没有几个。

库坝的麻石条台阶有近百级,陡峭如壁。时令已仲秋,再过两天是中秋节。今天的天气阴沉,虽未下雨,却是看不见阳光的影子。堤顶如巨大的风车口,远近的山风都从此口时紧时慢地泻出,带来秋季的凉意。苏彩云毕竟女流,跟在方雨航的身后攀登,鼻尖已涔出了点点香汗,身上的那件米灰色外套,也被她禁不住地敞开了纽扣。

相比作为男人的方雨航自然要好得多,虽也身上微热,却远没有苏彩云的气喘吁吁。何况此时的他,已被阔别后的陈欢旧迹,带进了人生几何的深慨当中,忘了那脚酸身累。空高的库顶阖无人影,只有山风时而卷下些落叶,发出低沉呜咽般的声响。脚下库水荡漾,还是记忆中的那样碧绿多情。方雨航沿着炮台城墙样的护拦墙缓慢行走,那种脚步的滞缓,似乎是凝重得拖不动身子。他没和苏彩云说一句话,心里却百感交集,从二十年前至二十年后,早已触景生情地走了好几个来回。他是真的想不明白,这么壮丽如世外桃源般的大水库,怎么会在二十年前,无情地吞噬和夺走一位美丽年轻的生命?

待苏彩云匀住了气,一句轻言柔语,终于打破了难堪的沉寂。她以同样的滞重脚步来到方雨航身旁,学他的样子扶着护拦墙。雨航哥,别多想了,其实人的缘分和一切,都有定数。姐能有你,含笑九泉。

听了苏彩云的话,方雨航慢慢捩过了头。这次他故地重游,是想了结一种心愿,苏彩云作陪,刚才已同去祭奠她姐姐的坟墓了,这是来水库看看。方雨航和苏彩云也是近几年重逢,之间隔有十几年空当。姐走的那年她才十七八岁上师范,如今都已步入了中年。方雨航正想说点啥,却见从库心的深处驶来了一艘渡船。他知道水库的库脉很长,纵深九曲十八湾,连着几个村委会。他记得库内有个山村的地势很高,村前有口小方塘,虽处山巅,却经年不枯,四季丰沛,成为奇谈。村前还有两棵参天银杏,挂了文物的保护牌,传说乃明成祖朱棣反下朝廷时,建文帝宠幸的银、白二妃逃落至此,长年引颈长望,化身所变。

想起这古老传说的方雨航,忽然奇怪地觉得,自己是否也应该学那银、白二妃,化一块大石或一棵大树什么的永伫这里,对着曾经淹没红颜的库水痴情长望,成为现代版的真实美丽神话。渡船上的乘客鱼贯下船,原来是一位老师带着一群七八岁的学生,想必去山里野营归来。孩子们在经过两人的身边时兴高采烈,童真地唱着一首儿歌:

 

在我家门口,

有一条永远的小溪,

发自水库,欢乐叮咚,

穿过田野,流向远方。

尝一口真甜,心清肺澈,

洗把脸倍爽,冬暖夏凉。

青石板上的紫衣女哟,

映在水里好漂亮,

哥哥终生都难忘……

 

好听的童音似曾熟悉,一时却想不出来何处听过。方雨航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二十年前在港岭听到的童谣,难怪觉得如遇老友。方雨航的眼睛像一根丝线,被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牵下坝去。当这条丝线慢慢被苏彩云的身影挡住时,那件披在她身上的米灰色外套,忽就变成了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向着他方雨航飘逸,向着他方雨航跑来。

苏彩云的姐姐苏彩虹,二十年前是港岭卫生院的一名护士,与方雨航相识那年,只刚满了二十岁。两人一见钟情,很快进入了情意绵绵的角色,双双被爱网罩住了。她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贤淑温柔。父母对这个未来女婿很满意,知道方雨航三年前就医学专科毕业,和女儿一样地都在医院里工作。尤其是父亲,平时总觉得难有一个合适的人聊天,方雨航虽不算一表人才英俊伟岸,看上去还有点瘦小孱弱,但他温文儒雅,老成善谈,因而就深感性格相投,更加喜欢。

记得那年暑假,苏彩虹的父亲在学校补课。有一次因事要去县里,就叫方雨航替了一天课。晚上回来,两人一瓶啤酒,一支香烟,天南地北,真是兴浓。苏彩虹的家在港岭镇边缘,门前有条从水库延下来的小溪,长年累月,流经屋前。这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使得庄院既不失镇郊繁华,又不失乡村韵味。特别是夏天,白天有群山的庇荫溪水的沁凉,晚上有镇街的灯火舒适的夜风,拿把椅子在屋前纳凉,真乃雅俗共赏。马路边的农田里蛙鸣蟋唱,那些连接小溪的田沟地水中,夏天有许多泥鳅。有一晚苏彩虹的父亲和方雨航打着手电筒去抓,结果除了苏彩虹的母亲,其他的弟弟妹妹们都一齐跟了出去,第二天以鳅对酒,好不美哉!

这样的日子真是幸福,像蜂蝶采蜜。两小恋人在一起,更是妙不可言。夏天的苏彩虹总爱穿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或一套白底紫罗兰小花的短上衣,配一条浅色长裤。她本就漂亮,瓜子脸,皮肤白,加上两套衣服的衬托,简直沉鱼落雁。苏彩虹和方雨航没少攀过这水库,水库只半里之遥,倚门可见。两人在水库的脚下摄影,在堤顶展望人生,然后在电站旁的树林中采几束野花……那个时候,水库是他们的相爱见证人,留下了多少欢乐足迹,多少浪漫愉悦的笑声。直到有一次,苏彩虹的只有七、八岁的小妹苏小霞吵着要跟去玩,母亲拦都拦不住,才因了这盏“小灯泡”,乐极生悲地改变了方雨航的整个人生。

苏彩云见方雨航的目光,如痴如醉地被一群孩子牵下坝,便知他是听了那首儿歌,陷入了往事的甜蜜幕幕。她叹口气,雨航哥,过去难再,别去多想。妈在家等咱呢,我们回去吧。

收回目光的方雨航,惊醒似地下意识去口袋摸烟。他点着后吸了一口,彩云……时间还早吧?咱再到那边的林子里走走?

苏彩云无法,只好陪同。两人绕过那放水用的凌空飞渡状桥闸,进到了左边林子。山道有不少秋天落叶,也有不少秋天里的野花。方雨航窸窣地踩着落叶走过去摘下一朵,放在鼻前闻了闻,便向一块巨石走去。那巨石深褐如铁,宽阔如床,些许的污垢青苔,似乎在诉说着岁月沧桑。方雨航不叫苏彩云,自己丢掉了烟蒂坐上去,他似乎触摸到了昔日余温,当年在这块石上发生过的甜蜜情景。

最后的那一次——即苏彩虹带小妹苏小霞来水库玩的那一次,方雨航就是同苏彩虹,在这块石上行最后幸福缠绵的。没到过水库玩的苏小霞兴奋地泻出串串童铃,不停地采着野花,一会儿两手满了,便丢在路边继续去采。两人嘱咐她别走太远,就在巨石上坐下来等她。

俏皮的苏小霞答应一声,像只欢乐的小鸟飞进了树林。没有了“小灯泡”,两人便有点放肆地搂在一起,呢喃着耳鬓厮磨了一会,唇就禁不住地吻上了。那天也是中秋节的前两日,也是个大阴天,并且越阴越重,风也渐紧地刮得树叶簌簌作响,但两人浑不知觉,忘了山区的天气变化无常。方雨航的手在苏彩虹身上一阵需索,苏彩虹的臂则紧紧地箍住方雨航的脖子……两人忘情地滚在一起,就在石床上天地人合一,没有了风和乌云,奏起了缠绵曲。直到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呼啸的山风吹乱头发,两人才惊悸爬起,扯长着喉咙呼喊小妹。

姐姐——姐夫——我在这儿——你们快来呀——

循着声音,两人在风雨中终于找到了苏小霞,见她正瑟着身子手捧野花,惶恐无助地蹲在一棵靠近崖边的松树下。方雨航上去急急拉起了她的小手,不意将山花散落到地,被风一刮,向前卷去。苏小霞叫,姐夫,我的花!方雨航大声说,算了,这么大雨,快回家去!苏小霞哭喊着挣扎,不,我要花,就要那花!苏彩虹无法,只好回跑了几步帮小妹去拾。可当她正要拾起时,花却忽又被风刮走了。苏彩虹再追,急跑中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悬崖,等到她发现已是收不住势了,风力加上惯力,一下将苏彩虹推下了崖去……

苏彩虹就这样去了,跌入了百丈深渊的库水当中。

中秋本是团圆佳节,可那年对方雨航,却是终生难忘的苦难日子。晚上的一轮皓月,依然不懂人意地挂到天上。方雨航至今牢牢地记得,他在那一晚恨死了中秋月,竟伏在苏彩虹的案头,泪流满面地填下了一首《踏莎行》词:

 

正是中秋,升平歌舞,溪边人笑涌街路。是谁良夜却悲呜,声声苦调弹银树?    饼果香茶,风生谈吐,问他还有何伤处?原来正值痛悲时,月圆可叹人离去。

 

还不止这词,几日后的深夜,方雨航终于昏昏噩噩地在苏彩虹的床上刚刚睡下,朦胧中好像房门被人突然间“撞”开,刮进来一阵阴森的寒风。寒风中只见苏彩虹披散着头发,一张苍白恐怖的脸,一双空洞无助的眼,浑身水淋淋地向他逼近。方雨航仿佛明白在做梦,极力去躲避挣扎,想让自己恶梦中清醒。可浑身就像灌了铅,眼睁睁地看她上了床,就在自己的外沿贴身躺下。那冰冷的身躯寒彻入骨,叫人觉得毛骨悚然。苏彩虹用手在方雨航的脸上游走乱摸,一边对他的脸和脖子里吹气,轻喊着雨航,救我,快来救我……须臾又凄切低呼,雨航,你别忘了我,不能忘了我……方雨航用力去抗拒和扭曲滚动,终于使出吃奶的力气喊出了她的名字,彩虹,不要……彩虹,不要……

喊声惊醒了屋里所有睡的人。苏彩虹的父母,还有外婆,一同来到了房里。母亲搂住仍在微微发抖汗出涔涔的方雨航,泪珠“叭叭”地落到他身上。大家哀叹了良久,坐在床沿的外婆忽地抹一把老泪,唉,这孩子真叫人看着心疼啊。要么云儿也不小了,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看能不能就让她顶替姐姐,也好顾着这边活的。

外婆的一句话,令众人吃惊不小。过了好一阵,只见苏彩虹的母亲终于缓缓点了点头,用探询的目光投向丈夫。苏彩虹的父亲一直坐那儿抽烟,这时却露出了微寒的眸子,不,我不同意!雨航人好,这我知道。但他属虎,虹儿属龙,云儿属羊,虹儿的死叫我不得不相信这个。我不能今天看着龙虎相斗,以后又来一个羊入虎口。

方雨航听了一怔。对于这个问题,自然他更加没有想,他只知道痛。他感激外婆岳母,能在这种情况下替他这个苦命人着想,却没想到身为老师、平时谈得来的岳父会说这种话。他不觉哀怨地望了岳父一眼,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使他跳下床来,冲出房门,嚎向月光……

 

         第二章     既别何逢

在全县,像港岭那儿的山峦起伏其实不多,多数的地域都被鄱阳湖环绕,县城也一样。苏彩云在县城的“新时代”广场边上租了套房子,七楼顶层。站到阳台或窗前,大半个县城尽收眼底。俯视下去,只见大街上总有那么多的人和车。那些人车很滑稽,车像火柴盒或甲壳虫,人则墩小变形,花花绿绿的蠕来飘去。

按理苏彩云不用租房的,她有房有工作,就在离港岭不远的仁济中学教书。她的丈夫江一帆,也在那儿当老师。本来林中比翼鸟,福里恩爱飞,这样的结合应该不错。但造化弄人,她那从省城师大毕业的高材生丈夫,不知何时染上了赌习,竟把好端端的家庭搞得乌烟瘴气。苏彩云吵了几年不愿吵了,心灰意冷地觉得累了,就眼不见心不烦地向学校请了长假,带着十岁的女儿和八岁的儿子,来到了县城。

但躲也不是办法,起码靠苏彩云的可怜挂编工资,要想维持三个人的生活,就得要作长久有效的打算。苏彩云想到了帮人家打工,可那样管不了孩子,孩子要念书,也太损自己的颜面。苏彩云很看重颜面的,即便打工也要找份比较体面的事干。唯一的最佳办法,就是能调到县里工作,那样既能避开江一帆,又能使家里的生活高枕无忧。然而调动工作决非易事,自己在县城没什么熟人,恐怕只是空有奢望。她只好打电话给方雨航,除了方雨航,似乎没有别的人可以商量。

说到方雨航,苏彩云有股说不清的滋味,亲近遥远,熟悉陌生。过去喊姐夫,现在却只能喊普通哥哥。教一双儿女喊他为什么很费了脑筋,最后还是方雨航说喊伯伯算了。姐姐过世后,方雨航履行了诺言,与她家保持了十年关系。当然,说是保持,其实也断断续续。毕竟物是人非,以后又成了家,自然不能再在形式上念一份埋进土里的旧情。乡下有句古话,“郎死女儿在,女死合郎埋”,那还是方雨航能做到此种程度。苏彩云非常理解他,只是不理解他那时每次去港岭,为何都像算计好了的,专拣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直到十多年后父亲逝世,苏彩云有一次回娘家,听母亲说方雨航前不久来过港岭祭奠她的父亲,这才费尽周折地找到了他所在单位的电话号码,和他联系上了。

那时的方雨航似乎在“躲”着苏彩云,然而一旦见了面,还是和苏彩云一样地念着故旧,感到无比亲切,都像找回了一件丢失多年的珍贵物品。善良的方雨航,禁不住想把那份未了情,移加和延伸到苏彩云的身上。尤其是在他得知了苏彩云的不尽人意状况后,常常安抚劝慰,苏彩云无法推却,心生感激。方雨航虽然依旧工作在乡下,但已在县城购了房,爱人和孩子也已进了城。这样一来,就为两人的接触创造了条件。方雨航经常在县里休假时看望苏彩云,和她去清静的湖边,高山流水,尽吐知音。经过交谈,两人都尽知了彼此情况,知道了这些年来各自经历的风风雨雨。方雨航没想到苏彩云的处境会越来越糟,竟然闹到了和丈夫分居的地步。当苏彩云说起想调到县里工作时,方雨航便觉得有种义务甚至责任,应尽最大的能力给予帮忙。

快放暑假,西坠的太阳像一块烙铁,把晚霞烙得红红的。方雨航来到苏彩云的租住房时,她的女儿和儿子,像一对欢乐的小鸭嘎叫了过去。特别是儿子,伯伯长和伯伯短地喊个不停。苏彩云说雨航哥,你看这孩子,怎么见了你,就像一家人似的。方雨航有点热,脱下短褂时轻轻一乐,这就对了嘛,咱们本就一家人,要是你姐在世……

说到此方雨航一愕,自知漏了嘴,赶忙停顿打住。两个孩子哪知在这个世上,原来在以前还有个大姨,那个时候还远远地没有他们。苏彩云叹了口气,黯然地走进厨房,方雨航跟了进去。

已是黄昏,夜幕正像幅被黛色浸染的黑幔从四面八方扯来。苏彩云揿亮了电灯往锅里放饺子,立时升腾的蒸汽,出现了一种旖旎的折射效果。折射中玲珑的苏彩云显出一种忧郁美。苏彩云本是位乐观女子,打从认识她姐就知她的性格开朗奔放。可生活是台打磨机,它能打掉人的快乐,磨去人的活泼,用不着二十年,就把苏彩云的乐观打磨掉了。方雨航心叹了一声,爱怜地瞧着她。

饺子煮好后,苏彩云盛了一大碗递给方雨航,方雨航赶忙取了双筷子便吃——看得出来,他是非常爱吃饺子的。苏彩云不接着盛给自己,也不急着喊做作业的女儿和儿子,就那样看着方雨航将一只只饺子送进嘴里,脸上流露出一种幸福。方雨航边吃边不好意思地提醒,苏彩云虽口里答应,身子却未动。看到方雨航的碗里所剩无几,苏彩云又捞起一勺放到他的碗里。方雨航想躲,可当看到苏彩云的哀哀眼神时,又觉得不忍拂意,只好将碗迎了上去。苏彩云终于欣慰而含情温柔地漾了漾,雨航哥,我知道你喜欢吃饺子,多吃一点。停了停,继似有意无意地问,雨航哥,要是我与江一帆离婚,你会高兴吗?

方雨航唬了一跳,差点将手中的碗筷落下地去。他忘了吞咽口里的饺子,愕住浅黑而较瘦的脸,半张圆嘴,大张着浓眉下的眼睛。苏彩云见了不由苦笑,怎么啦?是不是把你吓着了?说罢咬咬牙,转身从壁柜里取出两只小碗,哽咽地喊女儿和儿子来吃饺子。

终于一家人吃完了,夜幕也完全降临了。只是在县城没有夜的,此时又换上了夜的内容。广场那边音响四溢,和每晚一样,男女老少都不少来跳舞,传出了舒适悦耳的旋律。方雨航无心欣赏,抽着烟只从阳台上望了一眼,便回到屋里同苏彩云商量她工作调动的事情。

其实方雨航也没有好的办法,同苏彩云一样,工作在乡下,县城里没什么熟人。但他说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县中的罗校长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现在的社会似乎都是金钱社会,我们能不能来个霸王硬上弓,今晚就探路试一试?

苏彩云拿把小椅给方雨航,担忧地问这样能行吗?要是他拒不收礼怎么办?方雨航在厅与阳台的交界处坐下,彩云,不管成不成,都要去碰碰运气,听天命,尽人意。我虽不愿求人,宁愿在乡下工作,但是为了你,只好要破例。苏彩云的眼里涌出泪花,方雨航看了疼在心里。彩云,你放心,当官的都是爱财又怕出事情,只要我们表示出诚意,相信会有希望的。

于是乎苏彩云真的拿出两万元钱,再拿些麦片什么的几样礼品,方雨航找出只大黑塑料袋,将其用带子捆成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包。苏彩云的一双儿女拍着小手笑,儿子说伯伯,这玩具好像我课文书里的炸药包,你是要学董存瑞吗?两人听了也笑。笑了一下苏彩云却止住了,眼里露出宛宛深情,雨航哥,还是别去算了,我怕看你粉身碎骨。方雨航说没事,我们快走吧,今晚星期五,兴许那罗校长在家。

说罢嘱咐了两个小鬼头自己睡,下楼带苏彩云往罗校长家的方向而去。

大街正处夜的热烈。尽管是县城,看来也只要一沾上“城”字,就毫不逊白天,甚至显得更漂亮热闹。万家灯火和载歌载舞就不用说了,有一处构思奇特的广告牌挺有意思,图案上一位笑睡着的古装老人,怀里抱着只酒瓶,旁边两句霓虹诗:“千年难醉醒,至今笑梦里”。显然在做某酒广告。两人懒得看,穿过广场,直往前行。

来到罗校长楼下,方雨航上前按响了504室门铃,可按了半天没人开门。方雨航只好拨响罗校长的手机,罗校长说正在开会,要很晚回家,有事礼拜一到办公室谈。方雨航说没关系,我就等着您好了。

为怕引人注意,方雨航将手里的“炸药包”放到大门后的暗处,但两人不敢走远,就在楼前的花圃边上坐了下来。夏夜月挂中天,繁星闪烁,一双双眼睛样地望着他们。时间随着两人的聊天流逝,不觉到了半夜。下露了,微带凉,方雨航脱下短褂,披到只穿了短裙的苏彩云身上。苏彩云投过来感激温柔的目光,不觉将身子更坐近了他。

方雨航将坐近的苏彩云轻轻揽住了,聊着话儿,不免聊到了当年往事。他说彩云,如果你姐还在,不知我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苏彩云微抬头,说肯定不错。你为人这么好,这么重情义,一定生活得很幸福。苏彩云说完叹了口气,唉,只好可惜,姐姐没有这种福分。方雨航说你错了,没有福分的应该是我,就是对你,也是没有这种福分。

苏彩云没生反感,反而感同地点点头。说是啊,记得姐死那年,我刚入师范,毕业后不知怎的,我竟不意等了三年。到底等什么,我不知道。爹妈催我结婚,遇到合适的就嫁,我却满脑子是你的影子,谁追我都会拿你去作比较。即便我念书期间,寝室的同学也都知道,我有个心里想和嘴里念的男人,这男人就是我过去的姐夫。我像一个祥林嫂,反复地唠叨你和姐姐的故事。而你倒好,和父亲送我上了学,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你不再来学校里看我,我毕业了也不与我联系,就是去港岭,也总拣着我不在家。那时侯我是真的好想见你,想不通你为啥不来看我。坦率说我有点怨你,直到我一年年失望,终于被江一帆闯进了生活。

晚风把白天的热气吹净了,何况尚属初夏,又已夜深,人在这露天便觉得有点寒。方雨航坐那儿默默地听,连连抽着烟。明明灭灭的烟火,明明灭灭地照亮两人的脸,也明明灭灭地照亮两人的心。他的脑海里不禁浮出了二十年前的惨状,和她父亲说的那些绝情话。方雨航多想说,我不是不想看你,是不能去看你,看了怕你的父亲疑我抱有目的。可今晚苏彩云的倾吐意味什么?意味着方雨航办了傻事。方雨航觉得有股悔意在内疚升起,如果那时侯不管不顾地找了她,两人就也许不是今天的结局。真是既别离何相逢,没有这别后重逢,哪会有如此言深交心,只稀里糊涂地带进棺材,去见她的姐姐苏彩虹了。

百味俱全的方雨航从花坛边站起,深深仰空呼了口长气。他正想对苏彩云问点事情,却见有雪白的光柱从远射来,随着微隆的摩托声响,罗校长在他们的面前刹车跨下了身子。罗校长将车推进车棚,不好意思啊方医生,今晚的会开得实在太晚,让你们吹了半夜的凉风,真的久等了。他再风趣热情地握了握两人的手,来吧,快随我上楼坐。

 

   第三章     阴阳两茫

若说县城在夏天有啥好去处,当属城外的鄱阳湖边。那儿有风景秀丽的南山,有开人心胸的湖天。傍晚后沿湖漫步,看山水巧织美景,听湖浪轻奏潺曲,凉风习习中,臭汗会马上干了,躁心会慢慢静了。

方雨航没少和苏彩云来过这里,有时候两人,有时候带着她的一双小精灵。本来这浪漫是属于自家人的,携手爱人领着自己的孩子,可方雨航的妻子似乎天生就缺乏这种浪漫细胞,勤劳做工她行,但若说到玩,哪儿都不想去。儿女也已念高初中,过了想随大人的天真烂漫年龄。况且他现在与苏彩云,几乎几天不见会闷得慌,因此只要到县城休假,就先想到她了。

转眼间夏日过去,秋花凋零,冬天也蹒跚地踏着季节的脚步来了。而冬天不宜游湖的,湖边风冷,景象萧索,只有到家里,或者寻一处温暖的茶座,继续欢度两人的浪漫岁月。

这天是苏彩云生日,方雨航早早地来到了县城,在一家“醉心阁”里订了间小包厢,中午十一点,准时把苏彩云和她的一双儿女约了过来。本来按平时休假,方雨航在昨晚应该到县里的家中过夜的,但他怕妻子起疑,就干脆今日早饭后来了。

不过,方雨航并未让苏彩云马上感到惊喜,而是让她来到后先“凉”了一会,等到服务员将菜上了桌,才叫苏彩云闭上眼,魔术似地从桌底下拿出了一盒生日蛋糕。苏彩云在一片“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中睁开眼睛,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瞬间泪珠滚了下来。

苏彩云由衷地说了声谢谢!然后饱含深情地望着他,雨航哥,你真是块木炭。方雨航问怎么说?苏彩云好柔好柔地,你知道吗雨航哥,从没有人给我这么认真地过过生日,一家人也很久没有这么温暖过,你是我雪中的木炭。苏彩云的儿子赶忙纠正,说你错了妈,是雪中送炭,不是木炭。苏彩云瞪了儿子一眼,破泪为笑,好,是妈错了,就你会说,行了吧?说罢往儿子的碗中夹了块狗肉,

方雨航也笑,带头端起了酒杯。一杯下去,他又变戏法似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精美的小长盒,打开盒盖,一条晶莹玉润的珍珠项链躺在里面。他双手捧给苏彩云,彩云,再次祝你生日快乐!苏彩云忍不住轻叫,哇,好漂亮的项链!方雨航微笑地,喜欢吗?苏彩云不由点点头。方雨航温柔地盯住她脸,喜欢就再看看下面。苏彩云狐疑地接盒取出项链,原来在底下压着一张粉红色的纸条,展开见上面漂亮地写着:珠玑数颗,愿君晶莹剔透;心香一瓣,祝尔幸福无数。

苏彩云的泪水再度涌出,泪水在包厢温馨的灯光下织成旖旎的雾网,她透过雾网望着方雨航,雨航哥,你别对我太好,我怕消受不了。我和我姐,都没有和你好的福分。方雨航收笑黯然了一下,彩云,你别这么说,其实我们都有缘的。如果和你姐没缘,二十年前怎么相爱?如果和你没缘,今日又怎么坐在这里?只是缘分长短,爱有早晚。苏彩云说那就是了,你和姐姐的缘份只短无长,和我也是只晚没早,这种短和晚的缘,其实就是空缘一场。

这些话引动了两人心思,不免把欢乐的气氛冷却了下来。方雨航抽起了烟,苏彩云盯住手中的玻璃杯,眼神痴痴的。一对鬼精灵可不依,女儿问妈妈,怎么就突然和伯伯不高兴了?儿子撅撅嘴,说我还没敬伯伯的酒呢。苏彩云像梦魇中扯回,对,我们都要敬伯伯的酒,说罢举起了杯来,同一双儿女向方雨航伸去。

这顿饭吃了很久,离店后方雨航又到苏彩云的租住楼坐了一阵,等到了傍晚,才像平时样地赶回家去。

可当方雨航上楼掏钥匙开了门,心中却倏地一沉,只见妻子独自在家,挂着一脸寒霜,罩着满身乌云,也没开灯和电视,就那样戚戚地沙发上坐着。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显然已哭过。妻子见他进屋也没起身,只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幽怨,终于回来啦?生日过得不错吧?

生日?什么生日?方雨航心沉到底,嘴里却只能装糊涂。妻子的眼泪重新滚下来,雨航,我们都十几年的夫妻了,还不知道你的脾性?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敢说没和彩云过生日?

真是知夫莫若妻,方雨航暗喊一声苦。这才想起,原来因为苏彩云和妻子同岁,有一次妻子要和她比大小,他无意透露了苏彩云的生辰日子,没诚想妻子竟然记住了。方雨航觉得像做贼被人逮了个正着,只好索性昂昂头,不就是和她过个生日吗?至于你这样?

妻子楚楚地抹了把眼泪,雨航,我不是不准你和彩云过生日,彩云也过得不易,但你可以把她光明正大地请到家里来呀,这样偷偷摸摸的,把我看成了什么?方雨航听了一怔,走过去开了灯,不觉在妻子的旁边坐了下来。妻子纹丝未动,雨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应该放下架子和自尊去找她呀,免得今天大家都感痛苦。

冬天的黄昏寒意尤重,寒风从窗户缝里挤进屋,方雨航觉到了冷。他只好沉声,顿感心虚没有底气。妻子不能不说是个好女人,温婉贤淑,通情达理,既是好人母,更是好人妻。且不说跟他的这十几年,风里雨里吃了不少苦,单就她的度量,男人都难及。别看她没有工作念的书少,可有的文化人都比不上。当初方雨航不知不觉地爱上她,就是因为她的善良包容。记得当年订婚前,方雨航将与苏彩虹的故事和盘托给她听,想探探她对自己的过去是否在乎,准备接受她的拂袖而去,谁知妻子竟感动得流泪,说本来多好的婚事啊,老天却不眷顾。她赞成方雨航去继续走动看望苏彩虹的家人,说做人就要这种样子,不能人死灯灭,缘了情亡。方雨航将与苏彩虹的所有照片和信件当面烧毁,妻子要拦,方雨航说既然我现在有你,如果还留着这些,就对不起你。妻子说何必呢?烧掉的只是纸,烧不掉的才是心。如果你那么容易烧掉和忘掉彩虹姐,那么说不定今后哪一天,也会同样地把我给烧掉和忘掉。许多年后方雨航才知,妻子在那一次,趁他没注意,竟偷偷从火中抢出了两张照片。而这两张照片,如今到了苏彩云手里。

方雨航与苏彩云重逢接触,妻子也没生啥气。苏彩云到过方雨航家里,妻子盛情款待,姊妹样地聊天。苏彩云在学校教英语,有一次还帮方雨航的一双儿女加以辅导。然而啥事都得有个度,丈夫和这个女人正常交往可以,但想出轨,再好性子的女人也熟不可忍。方雨航不是薄情郎,当然知道这样做对妻子不公,让妻子刚离苦海,又把她推进了深渊。或许下午苏彩云说得对,短和晚的缘,只能算空缘。缘分这东西,就像搭班车,前班车走了,你没赶上,就只能乘二班车。方雨航想到这里,不由绵邈地叹了口长气,起身颓废地站了起来。

方雨航来到了房外阳台,点燃支香烟,烟雾和胸中浊气,不断地呼出。推开窗,风好冷,下午和苏彩云在一起的好心情,随着这风,寒透吹去。夜幕已悄悄升上来,大街和幢幢楼房的灯,也冰冷陆续地亮了起来。方雨航望着远近的灯光,心想在每幢楼里,每盏灯下,肯定也有各自的故事在发生,正发展,只不知那些人的故事内容是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方雨航便独自去了港岭。他不知道为啥要去港岭,只是在清晨去车站搭车上班时,看见了港岭的班车,就觉得车上有只无形的手,把他招了上去。他和院长打电话再请了天假,觉有满肚子的话儿想对人诉说,而这个人阳间找不到,只有向死人,方可吐露。

浑浑噩噩地到了港岭,方雨航慢腾腾下了车,也不想早餐,也不去看望苏彩云的娘,只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些纸与花,便向大山里走去。起雾了,雾很大,遮严了刚刚露脸的太阳,像是画家笔下涂抹出来的浓墨。这浓墨浑厚地泼于广漠大地,茫茫地悬于穹隆之间,组成雾幕雾网,潮湿地挂在残叶败枝,塞满了空山壑谷。

冬雾凉意深深。方雨航绕过了百里渠道主干,这渠分支下去,便是苏彩云家门口的那条永远的小溪。他熟悉地翻过一道低岗,再上攀就见苏彩虹和她父亲的坟墓埋在半山腰。墓在今年的清明节立了碑,在苏彩虹的墓碑上,清楚地刻着弟妹们的名字,还有“未婚夫方雨航”的字样。方雨航来到墓前,山上四野俱静,除了雾珠滴落叶,听不到半丝声响。这不是扫墓和祭亡的季节,亡人自然易被活人忘掉。

方雨航将那束“勿忘我”的塑料花放到苏彩虹的墓前,默默地烧着纸,找一块平整的石头,在墓前坐了下来。他轻抚石碑,心在低唤,一滴男人的清泪,潸然而出。是啊,二十岁的生命多么年轻,怎么就这样奄然而逝不假天年呢?这种永久性的山岗土屋,不应该过早地住进她这样的娇客。方雨航不止百次地扼腕,这样一个妙质惊鸿,正渡爱河的女孩,竟在花样年华遽然而去,莫非是阎王爷勾错了生死簿?更为遗憾可悲的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却和苏彩虹什么也没成为,真的是空有其缘,徒有其份。

但是人,为啥要有死亡呢?最起码,不应该这么过早地死去。须知死亡留下来的悲哀不会是自己,而是那些活着深爱你的人。但他哑然失笑了,他是个医生,看到的死人多了去。生命就这样,有生有死,循环往复。或许在有时候还是死了好,对红尘是种解脱,就像苏彩虹,静静地躺在这里,没有忧伤烦恼,多好。

方雨航这样一想,便觉悲从中来,感慨万千。坐在潮湿的浓雾里,他的眼角余光不意飘在了不远苏彩虹的父亲坟上。他的心里亦感恻切,苏彩虹的父亲也只有五十多岁,虽非早逝,却也算不上是寿终正寝。他再看那坟,便有一种无言的怨怼。是啊,一个为人师表的人,怎么也那样相信虚无飘渺的迷信呢?要是他当年不那么多虑,顺水推舟地遵从苏彩虹的外婆及母亲意愿,那么他方雨航的今天,肯定不是这个样子,苏彩云也生活得肯定比目前好。尽管现在已四十多岁的方雨航,能够站到姊妹俩父亲的角度去考虑一些问题,自己属虎,苏彩虹属龙,龙虎相斗,女龙自然斗不过男虎。苏彩云属羊,她的父亲当然怕她“羊入虎口”。然而嘲讽的是,妻子也属羊,与苏彩云同年,上天仍然派了一位属羊的女人做他方雨航的妻子。而妻子一切安好,没有被他这只“虎”给吃掉。

方雨航抬起头来,碑亦无语,墓也无言。他的脑内纷杂麻乱,想得好头疼。他的嘴里禁不住喊起了苏彩虹的名字,彩虹……

声音渐细,最后连自己都难听到。方雨航似乎是睡着了,或像由于太累,想在碑前,眠憩一会。浓雾小雨般润湿着他的衣服,他却浑然不知,恍恍惚惚地犹如处到了一种梦境。梦境中好像天空升起了太阳,有位仙子般的少女飘在云端。仙女的身上缀满了“勿忘我”的兰色小花,遥遥地对他怜望,对他深叹。仙女在最后佛语梵呗地唱着歌:

 

红尘自古情缠绵,你寻我觅烦恼添。

花已随水君自重,莫化愁肠忆当年。

 

方雨航终于从野梦中惊醒,空中的幻影随之消失。他当然知道这是梦由心生,但是梦中的仙女多么眼熟,而且那唱的四句诗,依然犹闻于耳。他禁不住站起身来,挥着发麻的双手对天空乱抓乱喊,彩虹,刚才是你么?是你在空中显灵么……

 

 第四章    湖水悠悠

春花烂漫的时候,苏彩云迎来了好喜讯,她被调到了县里,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愿望。只是这愿望实现得可谓滑稽,不是那晚抛给罗校长的“炸药包”起了作用,罗校长把“炸药包”原封未动地退了回来,而是因为现在的人都有钱重视教育,乡下人都一窝蜂似的把子女送到县里读书。这样一来,乡下的教室空了,县城的教室却爆满,不得不增班和增加老师。教委没法,只好举行考试,将乡下的老师择优录取,苏彩云就是这样调进县的。

令人没想到的是,苏彩云的丈夫江一帆,也在这次考试中招进了县。苏彩云喜忧参半,喜的是丈夫终于荡子回了头,忧的是怕今后能否和谐地一起生活。她现在对自己都没了信心,这两年和方雨航息息相处,虽没大出格,但是感情,她那条行驶的人生船却已经偏离了航线。幸福对她已有点像水上浮萍,风儿一吹,怕被漂去。

丈夫来了县,做妻子的当然不得不有所收敛。苏彩云再不敢以前样地随便让方雨航进屋,煮饺子给他吃。方雨航也自知之明,自觉自动地不再来了。两人的联系转向了电话,依靠这条“情感热线”。

  同时方雨航也从那次和苏彩云过生日后,在妻子的面前处得小心翼翼。他给自己定下了原则,无论和苏彩云的发展结局如何,都应尽量地不伤害妻子,最起码,应尽量减低伤害的程度。所以,即使苏彩云的老公不来县,方雨航也再不会那么肆无忌惮。

两人都有了收敛顾忌,只是这收敛顾忌,却是苦坏了自己。感情这东西,就像一把火,火烧起来了,哪有那么容易扑灭。两人都比以前变得消沉而心事重重。苏彩云常常丢三拉四,总好像家中有件珍贵的物品丢了,可到底丢了何物,却是不知。她有时候躲在卫生间里和方雨航打电话,一聊大半天。方雨航呢?更是有过无不及。他只要不上班时闲下来,便满脑子都是苏彩云那时欢时愁的影子。他颇爱文学,喜欢涂写,就把那些难以发泄的思念与无奈,融进文字诗句:

 

你是天边的彩虹,

带着弯弯的虹桥,五色的光晕,

又似仙女的彩带,牵动世人的情怀。

彩虹美丽,梦儿旖旎,

多少怀念,多少痴迷,

无奈陨落消失。

 

你是天上的彩云,

托住温暖的阳光,似锦烟一缕,

又像美丽的缎被,蕴藏万般柔意。

彩云飘逸,风儿吹去,

几许期待,几许憧憬,

无处落脚歇息。

 

啊!彩虹已消逝,魂魄无所依,

彩云抓不住,随风飘无期,

纵有千肠百牵挂,

换来幽笛梦里吹。

 

所幸一点,在苏彩云的撺掇下,方雨航又与她的弟妹们都联系上了。原来她的弟妹们也都师范生毕业,都在县里教小学。用句苏彩云的调侃词,我们姐弟仨是一锅的稀饭,一家的师范。弟妹俩自然从过去的懵懂小孩,早已变成了成熟男女。弟弟高兴地喊雨航哥,小妹苏小霞见到方雨航就满脸愧疚,说都是我害了大姐,否则我还能喊你姐夫。

有了这对弟妹,方雨航和苏彩云便能有时候见见面。但弟妹们既是他们的掩护,也是他们的障碍,两人仍无法随心所欲,形同隔靴搔痒。两人就像蛰伏的昆虫,听着隆隆春雷,却不敢从那禁锢的窟洞里爬出来。这样熬了些时日,两人都憋得难受,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方雨航忍不住向苏彩云打了电话,苏彩云也一拍即合,相约去南山。

南山是县城的风景区,尽管不大,名非遐迩,却也钟灵毓秀,至少在县里,算得上是旅游胜地。它不光与城区间有个小湖,还地处鄱阳湖畔。山上亭阁古刹,修竹阶石,与湖相映,天然造美。方雨航和苏彩云,像一对脱笼的囚鸟,都想让心情放飞一番。两人从山门拾级而上,经过古代文人的诗碑长廊,在博物馆的门前搓起了龙盆。他们被铜盆里的双龙吐水惹得眉飞色舞,尽兴了一阵,然后来到了观音阁。

观音阁是古刹,内面有许多佛像神龛,泥塑鬼怪,还有一僧人,专伺游人的顶礼膜拜,打卦占卜。方雨航唤苏彩云,说听传这里的菩萨很灵验,咱们何不抽一签试试?苏彩云一嫣,你不是不大相信这些吗?今天怎么想起了抽签?方雨航回了个笑,噢,玩玩,无伤大雅。

就真的进了阁,两人跪在黄色的蒲团上,学着刚走的游客,对着放金色毫光的莲花宝座上的观音菩萨长揖到地。三拜过后,各自拿起了签筒摇了摇,都跳出一支签来,拿给那僧人换来了解签纸。只见方雨航的签纸上写着:“心底无邪地便宽,自织乱麻总违常。梅花开过怎二度,春风已惠芝兰香。”苏彩云的签纸上写道:“孽海巫山飞凤鸥,歇林踏水徘徊啁。有情未必真豪杰,旧路云遮难回头。”

看了签解批语,两人都一阵无言。须臾见方雨航咻咻地将签纸丢到地上,什么玩具,全是骗人的把戏。逐拉起苏彩云,向山顶攀去。

站到秀拔的南山顶,只见鄱阳湖天水相连,烟波浩淼。脚下的县城,竟像展在大地上的卷画。湖里有不少现代与古韵的大小船只,或扯长汽笛,或帆影点点。苏彩云的短发飘逸,一条藏清色的绒质裙被风舞动。方雨航想把刚才被解签纸打去的兴头夺回来,便伸指将她的目光引向了远处一座湖岛,说那是朱袍山,朱元璋曾逃窜到那儿晒过袍,当了皇帝后就把那儿封了个御名。苏彩云浅点头,说这是因为他有皇帝命。命运的舵手把他送到了这里,然后导航向明朝。

许是近中午了有点热,苏彩云从阳光里移到了一棵大松树下,铺上手绢,在如毡的草丛上坐了下来。这样便在她周身,笼罩了一片阴影。方雨航不死心地跟过去,往更远的天水相接处指了指,说那地方的吴城,旁边的望湖亭其实叫望夫亭,是因了陈友谅的夫人缘故。接着他想讲那美丽的传说,却被苏彩云淡淡的声音打断了。雨航哥,那都是家喻户晓的事。那事既怪陈友谅多少年了还未读懂其夫人,也怪其夫人自负多情。要是他的夫人虚怀薄情一点,就不会丢掉性命了。

看来身若想脱离阴影,只要重新从树阴移向阳光就行了,可心若处到了阴郁里,想要变回阳光,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方雨航叹口气,只好也在苏彩云的身旁坐了下来。他斜睨苏彩云,见她的秀眉逐锁,浓浓的愁雾堆满脸颊。苏彩云像喃喃自语,你知道吗?一帆他自从调到了县里,就没再打牌了,对我也比以前好多了。方雨航说,是吗?那就好。苏彩云终于将脸上的乌云拨开一些,努力地送来一个笑。雨航哥,咱不说烦心事了,我给你唱首歌吧。说罢真的轻轻唱了起来:

 

问蓝天,白云飘向何处?

问湖水,为何偏藏暗礁?

白云疲倦地跌进水里,

极想停止飘荡。

无奈险礁太多,

              只好又重新回到了天上。

 

问鱼儿,何为最佳归宿?

问波涛,何时风平浪静?

鱼儿不时地探出水面

想觅产卵萍草。

不怕暗礁逆流,

只盼找到满意的爱巢。

 

鱼儿骄傲地问着白云,

何苦飘浮不定?

白云叹道路漫长,

只好说我因无根无蒂。

 

一曲唱完,苏彩云的眼里已是泪光点点,方雨航也嘘唏满怀,不停地抽着闷烟。山崖下湖天无垠,茫茫湖水,湖水茫茫。两人都像融入了湖水,身也茫茫,心也茫茫。

从那次游了南山,苏彩云就像一滴湖水突然蒸发了,电话也停了机。方雨航打不通手机寻到她楼里,只听东家说,苏彩云已经搬走了。唉,走就走吧,还是走了好,免得双脚总不听使唤。方雨航也没去找苏彩云的弟妹们再要她的新手机号。只是管不住眼睛,每当他去“新时代”广场,或从那楼下经过时,还是免不了引颈痴望。那里曾有过难忘的温馨,就像他和苏彩云的姐姐苏彩虹一样,有过陈欢旧迹。

可如今陈欢成了伤感的梦,旧迹随了飘走的云。方雨航只好去到湖边,然而,同样是人去踪杳,再难找到。但他仍然一次次地去,一遍遍地游,总想有一天,能够遇见她。一番下来,去湖边散步,竟成了方雨航的习惯,只要到县城家里休假,就会去湖边转一转。

添上白鬓发了,头上也花白了,方雨航还是改不了这种习惯。他每次走在湖边,望着那一圈圈涌向无垠的波涛,就觉得波浪层层地也把自己卷走了。他不知这密密层层的波浪,会把自己卷得多久,卷向多远,只知道鄱阳湖的湖水悠悠,涨涨落落,永无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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