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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雅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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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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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老娘

   “崽啊,莫非你真不回苏州了?”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桃花一谢,那些红薯等农作物就陆续开种了。周永正和几个请的帮工一起整地,见娘又走过来,又问起了那句话。

这片依湖傍势的百亩畴垅,是周永新近承包的红薯基地。他年前带着爱人和孩子,送娘回乡过年后一直没走,之前一大家子都在苏州,他在那办了所艺校,音乐、美术、民艺……既有成人职业班,也有儿童兴趣班,娘也跟着生活了十来年。

七十多岁的老娘虽然身子骨还行,但是终归岁月不饶人,走了些路就有点气喘。那声听似带响还有发幽,“崽啊,这薯原来当粮度荒不假,后来却都是喂猪的,难道现在有那么金贵?比你在苏州办学还有种头?”娘总崽啊崽的唤周永,本以为儿子过完年,顶多元宵节前后就要回苏州,可儿子不但不回,还整出这一大片地来,弄得她真是云里雾里。娘一边匀气,一边继续唠叨般问儿子。

周永赶紧上墈扶住娘,知道娘叨归叨做归做,真见自己无走的迹象,还是又常来基地瞧瞧,生怕儿子干不好农活。周永只好扮个笑脸,对娘来了一个顺竹爬竿,“娘,现代人讲究养生哩,都知道红薯含有丰富的胡萝卜素及叶酸维生素C等,能美容和防癌抗心血管病……”

娘自然对这些科学词儿听不懂,但娘信任儿子,见儿子一脸的轻松和笃定,便也禁不住春阳下浅舒沧桑的皱纹,露出了可人的微笑。

娘的微笑好看极了,只要心里不堵,便似涟漪轻漾,老花重开,永远看不厌。那笑还有股力量,周永记得每当遇到挫折或踌躇不决时,看着就使苦心溶化。周永长得比较敦壮,大学毕业后做过很多工作,工厂里打过工,公司里跑过销售,做过文化传媒……最后经做老师的岳父一句提醒,才在苏州成功办起了艺校。那时他每次回家,都怕娘担忧,只拣好的说。但知子莫若母,娘总似乎能窥透他心扉,慈爱地送去一抹微笑,说崽啊,莫灰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有较长的一段日子,娘的那抹好看微笑,竟然不见了。周永回想,应是从儿子和女儿先后上了中学,无需再接送,以后发生的事情。他是娘唯一的儿子,他和爱人至婚后,才逐渐在苏州办学买房站稳了脚跟,但一双儿女的相继到来,又叫两人顾此失彼,陷入了手忙脚乱。娘是个明白人,知道儿子和儿媳此时需要她,便不待两人开口,进城去帮忙。娘更是勤快人,这勤快既使她充分展示出能干,将孩子带得油光水滑,洗衣做饭堪比保姆,同时也大显出缺项,一当孙子和孙女都大了没什么事干,就手脚闲得难受,像是关在笼里的老母鸡,终日闷闷不乐。曾经一度,周永夫妇都怂恿娘去广场和公园打打拳或跳跳舞,娘却笑出了苦瓜味,说那些个花拳秀腿,哪是俺乡巴佬弄得来的?

好在娘不固执,通情达理。真闲得无聊时,娘就在小区的花园独坐一阵,有时周末,一家人要她同去逛街或出外走走也能去。只是很多次,娘都因痴痴地望着远天,险些被车撞到。后来周永惊奇地发现,娘望的竟然都是北方,应该是赣北鄱阳湖的方向。这发现在娘一次患重感冒时得到了彻底验证。娘发烧说胡话,大喊着崽啊,娘看到鄱阳湖了,终于看到鄱阳湖了,你爹叫俺回去……

周永这才恍然,难怪娘总这样,原来想回家,嘴上不说。可听娘喊爹,不免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周永打小就没爹的概念,只记得娘说,爹很苦,不到两岁就爷爷在湖里打鱼,遇上龙风暴翻了船,是三十岁的奶奶坚持守寡把爹带大。爹娶了娘后,先是生了三个女儿,农村人都是不生个儿子决不罢休,可当爹真的喜得了贵子,却在周永只有五个月时,便因血吸虫病早早离开了人世,使得只有二十八岁的娘,也不得不艰难地学着奶奶,忍痛守寡将崽带大,并且送书大学毕业。

那晚周永做了个噩梦,梦见了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和爹爹。三人的脸都既模糊又清晰,既生分又亲切。他们一齐柔声喊他,微笑中争相嘱咐他要好生待娘,说娘一生不易,心在鄱阳湖,最好是伴娘回去。同时他们都伸出看似温暖的手,却冰冷刺骨使周永不住地扭动、抗拒、挣扎,好不容易才从恐惧的大汗淋漓中醒了过来。

午夜梦回的周永,惊悸过后忽然淌下了男人泪。他大骂自己混蛋,想自己也为人父有四十多岁,却不懂娘的感受,不知娘能十来年随他在苏州生活,其实是出于隐忍,乡下的老人,哪个愿挪窝去城里?娘是一条鄱阳湖的老鱼,只有归根游向家乡的水里,才是她晚年最乐。更要紧的,奶奶年轻守寡带大爹,娘又咬牙守寡带大自己,两位伟大的母亲,都不计青春苦度,爹在穷困潦倒的年代无法让奶奶幸福,自己却有能力,从某种意义上应该负有对两代母亲的责任。

想是男人难抑的嗫泣惊醒了爱人,那晚爱人睁眼见周永泪湿枕衾吓了一跳,待知原委才叹了口气漾出柔情,紧紧把周永搂在了怀里。

娘一回老家就换了个人,整日里望着湖水乐得合不拢嘴。周永回乡后,当然也想在苏州那样办个培训机构,但他很快发现,如今的农村真不比城市,别说招不到生,连房子都十室半空,人丁稀薄。他只好打消此念头,听说有人种了几百亩红薯,去年还举办了红薯节,便觉家乡的红薯确有文章可做,就也试着搞了个基地,好天天家里看娘。家虽是个两层带院的普通民宅,但开门见湖,鸡犬相闻,尤其是娘的随和及仁义,很快吸引了许多村里未走的老人们,常使家里闹哄哄的。

转眼到了仲夏,周永基地的红薯,长得棵绿藤壮,势头喜人。只是也迎来了梅季。不知怎的,今年的梅雨不但缠绵得像条癞皮狗,还大雨倾盆的常发淫威,使得湖水陡涨,大有吞灭世界之象。低处的几块薯地已被洪水淹没,余下的也是岌岌可危。幸好周永将优质的品种都种到了高垄,并且未雨绸缪,怕转型新农产业会有风险,便让爱人去县城的会计事务所里找了份工作,既能有效地保证基本生活来源,又能陪伴儿女继续上学,还能周末回家小聚,帮助老娘洗洗晒晒。

娘打把雨伞踉跄地来到红薯地,周永正穿着雨衣排水,忙问:“娘,这么大雨,您怎么来了?”娘大声说:“我不放心,过来瞧瞧!”周永只好把锹递给帮工,引娘来到了不远处的地头小亭。娘一在亭子的横木栅上坐下,便用衣袖揩了揩脸上雨水,“崽啊,你们夫妻还是回苏州吧,别弄这红薯,娘不要你们管,再者还有你三个姐呐。”

周永知道娘又在担忧,其实自己也担忧,只是作好了最坏打算。钱有千万,娘只一个,薯业不通,还可以另谋财路。他赶紧故作轻松,“娘,担心啥呢?没事的。”

娘有点不悦,说:“你又蒙俺,娘还没老糊涂,晓得今年的水大,坝上都来了官兵。”周永吐吐舌头。这时一阵凉风夹雨吹来,使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但娘汲汲鼻,掠掠散乱头发,接着叹了口轻气,“唉,这性子咋像娘呢?”最后娘用手拍拍儿子裸露的膝盖,终于将那抹好看的微笑又漾到脸上,继续女人的叨絮。“崽啊,看来娘是拗不过你了。好吧,既然这样就是不后悔了。就像你爹走时娘不想再找,决定无论多难,都要独肩担天下。娘也是想啊,夜里再长总要天光,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娘那潮湿粗糙的手有点硌肉,但周永不禁抓住,对娘也傻傻笑了。他正准备怕娘被雨淋病了送娘回去,口袋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周永一看是陌生号码,便知可能又是想要咨询报名艺校的人。周永在苏州办艺校时因为诚信,所请的老师都很有水准,故一直享有良好的口碑。但苏州人哪知周永为能陪娘,使娘颐养天年,竟然不惜转让掉辛辛苦苦创办,已经蔚然成气的艺校回到了鄱阳湖故里,所以还是时有问询。往次的周永怕娘听见,都是躲着娘去接电话,但这次周永不想躲,并且当着娘面打开了免提。

对方想必在彼端惊讶地张大眼睛,“喂,难道就为了陪伴老娘?”

“对,我就为了陪伴老娘!”周永坚定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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