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大走出花园式的小区,心中的火气仍顺不下。夫人徐芸紧随身后,脸色也像这秋天的暮霭,浓浓地堆在眼梢眉间。
小区内A栋四楼有套大房,是数年前贺大预备买给孙子的。贺大只一个儿子,儿子念大学时本已给他购好了婚房。儿子学的是建筑,毕业后无疑在城建局里帮他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儿子在那年结婚搬新居时,房价犹如汛期的鄱阳湖水一天一个长。贺大看到房价猛涨,就想到儿子结婚了必定有孙子,心想到孙子手里指不定涨成啥样呢,何不趁着自己尚还在位有点脸面,再给孙子买一套。
那时的孙子还是粒种子,刚在媳妇的胎田里发芽。孙子至今还在念小学,因而房子就闲在那里。
只是闲没多时,就被两个弟弟盯上了。弟弟贺二和贺三都有一子一女,先是贺二的儿子念初中,说县里的教学条件好,现在的人都时兴把念书的子女像赶鸭子样的一群群往城里赶,也想把儿子转学到县城。侄子来县里念书是好事,做大伯的当然应该要支持。贺大不但出面帮二弟弄好了学校,还让二弟媳陪读,就住在这套闲置的房子里。
谁知好事开了头,年头一长,好人就难做了。二弟的儿子三年后念高中,女儿便跟着来了县。并且三弟和大哥说,也想把儿子转来县里念中学。答应了二弟怎么能得罪三弟,贺大只好连哄带压地给夫人徐芸做工作,也让三弟媳一同陪读在这套房子里。
如此一来,本来闲置冷静的房子一下就拥挤热闹了。只是生活的人一多,房子便有点受不住。两弟媳和侄儿侄女们都有着难改的乡下人习惯,加之房子没装修,便更有点肆无忌惮。最要命的,三弟媳来了后还烧起了蜂窝煤,弄得墙上黑不溜秋不说,连铝合金的窗户上都已有了斑斑烟渍,眼看就要烂掉。虽说这房子买得早不贵,并且是建这小区的老板几乎半卖半送的,但毕竟是自己的产业,看了也心痛。特别是夫人免不了颇有微词,说到孙子进住时,房子都恐怕成危房了。
三弟到县里看媳妇儿女,知道大哥和大嫂喜欢吃螃蟹。正值金秋,螃蟹又肥又大。三弟下湖弄了几斤,一到县里就和大哥打电话。贺大吃螃蟹本非难事,尽管快退居二线了,想享点口福还是小事一桩,但他还是答应了,提前下了班。夫人徐芸开始不愿去,说眼不见心不烦,去了又要惹不高兴。贺大笑笑说,有啥办法嘛?谁叫我和他们是兄弟。徐芸只好去拿包,嘟哝说真是前世欠了他们的。
因路不远,贺大没开车,就按平时的散步习惯走了来。三弟老远就站在阳台上喊大哥,说可惜二哥打工去了,不然叫二哥也一起来。
一到屋里,一股刺鼻的煤烟味就钻孔入鼻,呛得贺大忍不住惊雷似地打了几个喷嚏。夫人徐芸急忙把手包打开,拿出了纸巾甩鼻涕擦眼。贺大面露不悦,徐芸却没好气,说叫你们别烧煤嘛,怎么偏不听?
三弟只好嘿嘿地打着哈哈,忙向大哥递烟。三弟媳可有些不依,见闻从厨房里出来,说咋啦?好心请你们吃螃蟹,还惹出不高兴了?
这话像点了引线,一下把徐芸的那只快要炸裂的爆竹给点响了。徐芸啪地关上包,咻咻说,我家的房子当然心疼,如果是你家的房子,也会这么糟蹋?三弟媳冷笑地顶过来,不错,我对乡下的自己那屋,就是这么糟蹋的。那时候娘也住在我的屋里,没给过我半点脸色。
徐芸听得出来,小妯娌的这话有所指。公公过世早,婆婆倒活了七十古稀。虽说在乡下自己也建了栋颇为气派的房子,但那是炫耀给别人看的。本来老大应带头赡养娘,两弟弟知道大哥和大嫂不愿来乡下,就没给他们为难,轮流担起了重任,一直到娘去世。不过他们夫妻俩虽没照顾娘,却也出了不少钱。贺大正要制止两人,却见二弟媳也不阴不阳地插上话来,说大哥,若嫌我们住了你屋,就付房租好了。
贺大一听也来了气,你这什么话?这些年我要过你们房租吗?徐芸的意思是要你们好好地用房,爱惜一点。贺大一开口,三弟贺三也微沉脸。说大哥,你这样说话就有点不像兄弟了。你说谁不爱惜你房子了?本来这房子的房产证还是用了我的名字呢,住一住就怎么了?
贺大噤了声,这才想起了当初买这套房子时,因怕别人见他有这么多房产会引出麻烦,确实是用了贺三的名字。他只和三弟在私下里立字,等到了自己退休的时候再作过户。
到了这份上,就显得话难投机,螃蟹也肯定吃得不会香了。夫人徐芸剜了贺大一眼,说叫你别馋嘛,偏要来!说罢下楼走了。
贺大追上夫人,徐芸继续骂你这废物,还当局长呢,自己的房子都作不了主。直到唠叨累了,才只好沉默算了。
夜幕在两人的不欢中悄悄拉下。走过一个小区,只见和许多新建的小区一样,虽说绿树草坪菊香扑鼻的环境不错,然那幢幢高楼里的灯光,却都廖若疏星稀如路灯。贺大知道没灯的地方都是空房,或是没卖出去,或是像自己给孙子买房那样,名下虽然有主,却是难知何日入住。他不禁想起了一次和同学散步时的一句话,同学说现在的城市,就连小县城都像得了肾炎水肿病,外表胖得好看,实质全是虚的。
两人终于瞧见了自己住的房子,许是这里的小区建得早,灯光比那些新小区要多得多。一阵秋风吹来,使得两人颇感寒意。贺大蓦然间无来由猛地打了个寒噤,刚才没吃成螃蟹事小,几个人的话却事大。特别是三弟贺三的话,要是传将出去,哪还得了!
一时间贺大竟觉得被这房子,弄得有些烦恼。贺大紧紧西服,想把那凸挺的福肚藏于衣内,无奈太肥大,左藏右藏都藏不住。藏不住肚倒顶多着凉,藏不住事却不是好玩,去年土管局的赵局长,不就是因了有几处房产,结果被查处了吗?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潜在的不祥。贺大又打了个冷战,涌出来一股惶恐,不得不思考着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为了防范未然,是否把那套买给孙子的房子,赶快处理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