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家 湾 的 女 人 们
王 建 军
桃 英
不知何年何日,麻将风牵手和煦春风,悄悄吹进了罗家湾。这里地处镇郊,交通便利,村属中大,民风淳朴。村前一条蚯蚓似的小河,奏着平缓抒情的潺曲,常年地与那鄱阳湖波澜壮阔的交响乐追随共鸣。那股杂有麻将味的春风,带着罂粟花的魔香,当它飘至鄱阳湖,吹过那小河时,人们就乐此不疲地尽皆欢呼,一年四季都迎着它吹了。
桃英就是被这股风中的魔味沉醉的,一天不闻上几小时,就像少吃了一顿饭。不过,她打麻将是跟着丈夫罗嗣林学的,毕竟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当那股舒适的风儿吹来,首先拂面的多先是男人。何况桃英的这个男人,在家是根顶梁柱,他开着一辆小货运,今天替这家拉车做屋的钢筋水泥,明日给那家拖车田里的大豆禾杆,颇为牛气。直到村里的田地没人愿意种,反正荒不荒的都能享受国家补贴,很多人都去外面打工,小货运在田塍地道的优越性才大打折扣。不过罗嗣林的脑筋转得也快,他马上换了一辆旧而大点的货车,专门跑外运。
然而外运并非天天有的跑,罗嗣林就买了一台麻将机,闲下时便邀些人来,到家里玩“筑长城”。桃英常在旁边看。桃英只念了初中,高中没考上,但她对麻将这玩意儿却似乎有种天性,只看了几回,就对其中的门道了然于胸。有一次丈夫打牌时来了个电话,她上前替了一把,结果和了个七对,乐得丈夫笑开了花。自此只要有事,或者手气不好,丈夫就会叫桃英替上几把。
那时的儿子两岁,桃英也只有二十六,还和婆婆与老大一家人生活在一个屋檐。公公过世早,罗嗣林兄弟两个,他是老二。老大罗嗣盛没手艺,娶的媳妇叫珍珍。珍珍的模样还不错,性格乖,属于好话事的贤妻良母的那种。桃英不同,模样更俊,人有主见,只是言语不太多。她喜欢用眼睛去说话,话意都藏在一双微笑的丹凤眼里。那种眼传温柔语,笑含可人花,谁见了都觉得有种磁性,能把自己的这块“铁”给吸引过去。村里的不少媳妇闺女,都喜欢来找桃英玩。
对于这两个媳妇,婆婆更喜欢老大珍珍。珍珍像家里的花猫,总喜欢对婆婆示好,没事也温顺地随在脚边,看着婆婆做这做那。即便是婆婆烦了吼几句,它也不会咬人。当然也有抗议的时候,泥人也会有点土性,但珍珍不过像猫那样地怒目喵几声,便即乖乖地跳到一边去。桃英不同,颇像山上的小野兔,看似温顺,实则狡黠。古话说飞斑走兔,是说兔子的肉好吃。可当你看它诱惑地站在那儿,认为能成为桌上菜的时候,它却从你的面前刺溜一下跑掉了,让你抓不住。不但如此,珍珍对婆婆从不记恨,即便有吵架,也一定是小吵,娘和女儿的那种吵,就像一场雨,一旦停止,天就晴了。桃英和婆婆从不吵,但之间却没多少言语,很少有个知心唠。本来婆媳间有的唠的,诸如谁家生了儿子,谁家只生了俩女囡,如果要强行纯女户结扎,那么香炉脚就断了。桃英说婆婆,人家香炉脚断不断的关俺何事,说不定人家会花钱走后门呢。背后莫议论人家,咸吃萝卜淡操心。婆婆被噎了回来,就再也不和桃英唠了。对少唠嗑的女人得处处小心,这样的媳妇往往心重。别看她语少,若有哪句话儿说得不好被她记恨了,今后老了就也许她不愿照管你了。村东头的花婶,就是因为年少时对媳妇过了份,结果老了病了屎尿在床上都没人管,几乎是活活饿死的。
婆婆不大喜欢桃英,却也鸡蛋里挑不出骨头来,桃英把一切为人媳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她该尽孝的地方尽孝,该份内的事她做。因为揭不出她的短,婆婆就只好由着她打牌,不敢蛮强制。况且这个家,主要是靠着小儿子夫妻俩。老大勾头晒背地种些土地挣不到钱,家里用的钱,多是老二挣的。老二的这个媳妇看似懒散,却是一个心计女人,若是把她给得罪了闹分家,那就日子不好过了。只是当婆婆看到桃英虽不大和自己说话,却在牌桌上和别人谈得来,尤其她那双丹凤眼,不管对男对女都会时常地送去秋波,心里就老大不痛快。但她是自己的媳妇,这种感觉不能乱说的,乱说了恐怕会引起天下大乱。
后来还是出了问题。小儿子不跑车就喜欢找些人来打牌,起初桃英只旁边看,学会了有时替丈夫几把,后来渐渐地,即使丈夫不在家,只要有村里的人来玩,桃英也干脆自己上。这样一来,家务事便无疑地大都落在婆婆和珍珍头上。婆婆倒好些,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珍珍却不行,明里不敢说,背地里却去婆婆的面前嘀咕。珍珍一嘀咕,婆婆就只好手心手背都是肉,觉得不能让珍珍太吃亏。可有心把家分了,又怕大儿子夫妻俩挣不到钱,生活会难过。于是她只好一边安慰珍珍,一边趁一家人都在的一个晚上,认真对两个儿子说,崽啊,娘今年也有六十多岁老了,外面屋里,养猪做饭,还要带孙子,确实劳不动了。做饭的口味也不好,适合不了你们年轻人。要么两房媳妇分下工,每天轮流着洗衣服做饭。我呢,养养猪和种种菜园地,有空就帮忙带孙子。畈里的禾啊棉花的就学着别人不种算了,反正国家有补贴。嗣盛去外面打工,也不能老呆在家里,你看这罗家湾,还能看到几个后生?再说你弟弟,跑车也不是房门脚下有的跑,也要经常去县,挺辛苦的。
桃英何等聪明,当下便心知肚明。晚上在枕边说嗣林,你妈是有人在她的耳边嚼了舌根,说我们经常打牌,又不想分家,所以才来了这么一手。罗嗣林说你别瞎猜,娘是个精明人,不会偏听哪一方的。
分工后,桃英的伶俐能干被彻底显山露水了出来。以前她用不着掌厨,那种会做饭的本领没被展示,现在好,桃英做的菜不但清爽可口,而且绿幽幽的,就像仍长在地里。不像婆婆做的菜,黄蔫蔫的犹如半煮的猪食。特别那花生米,婆婆炒的不是烧得苦口,就是嫩了没味。桃英炒的花生米,既脆又香,儿子和珍珍的一双儿女都喜欢得天天要。桃英不光把饭菜弄得好,别的活儿也很利索。比如洗衣,婆婆清晨去菜地,桃英还在睡懒觉,可当婆婆从地里摘菜打个转身,桃英的一大篮子衣服就洗完晾好了。珍珍不行,若逢她轮值,早晨只摸索地替一双儿女起了床,婆婆就打地里摘菜回来了。她吃过早饭,一篮子衣服要到半上午才能够洗完。而在这段时间里,如果有人来玩,桃英的牌都打了好几圈。眼看快晌午了,你也不要急,如果是轮到桃英做饭,她只需半个时辰,一顿香喷喷的饭菜就会准时地出现在桌上。
婆婆和珍珍没有话说,桃英玩得心安理得。
来打牌的人中,男人因大都出门打工了,只有学校的丁老师和村长常来。女的挺多,都是丈夫走后留在家里的中年女。其中有三个叫荷英、菊英、雪英的女人挺有意思,名字里都和桃英一样在后面有个“英”字,而且年龄相仿,都在三十岁左右,因而玩得特开心。四人中只要三个想打牌,另外一个即便是有事,也会尽量地把事放一放,丢下一同玩。这个时候,别人就只有旁边看的份。婆婆在远处见了,虽摇头叹气,却无法发作。婆婆只能在有时候故意地找些话来提醒大伙,哟,这日头可真快啊!晃眼的工夫就爬到屋顶,该吃中饭了。
每当听婆婆这样提醒,大伙都真的不由自主地纷纷拿起手机看钟。哎,都快十二点了,真该吃饭了!当然,会听到婆婆的这种提醒,往往是桃英的休息日。如果是轮到桃英做饭,一般不用婆婆催的。她会在这一天里尽量让别人打牌,即便上了桌,也会最迟在十一点半钟的时候准时停下来。这就是桃英的明智和好处,好得让你挑不出刺来。
可是两年后,大家想听到这种无奈的提醒却听不到了。就在两年后的一个夏天早晨,太阳都起得老高,连迟睡晚起的桃英也起了床,珍珍已经把锅里煮好了粥,在听儿子背课文,却没见到婆婆的人影。婆婆在平时起得早,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在家里喂猪食。桃英问珍珍,珍珍说不晓得婆婆哪里去了。桃英推开婆婆的房门,只见婆婆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虽有沉沉鼾声,却是任你怎么推,凭你怎么唤,就是不动弹。珍珍也到了房里,看到了婆婆这个样子吓得直哭。桃英心灵,赶忙喊来了村长帮忙,将婆婆送到了镇医院。镇医院的医生说,老人得的是脑梗塞,已处深度昏迷,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婆婆就那样去了,去得虽有牵挂,却无痛苦。婆婆一去,兄弟妯娌间的分家大事就免不了了。嗣盛说随弟弟怎么分,怎么分都没意见。嗣林说我除了那辆旧货车,就要了一半菜园地。一来我那个傻儿子,吃桃英炒的花生米已经吃甜了嘴,每年看来都要种些;二来都是农村人,罗家湾虽然邻镇却不靠县,需要种点吃的菜。关于田地,我们一家三口只要有个名分就行。至于家里的这几间老屋,哥哥就一家人住算了。明年我想办法自己做,等我做好了房子就会搬出去。
晚上桃英在枕边楸住丈夫的耳朵,说你倒既顾大义又讲大方啊!你也是爷娘名下的崽,你的那辆车都快成老破牛了,这几间房子,再怎么陈旧也还是值好些钱的,凭啥全都给他们?罗嗣林不去扒老婆的手,而是温柔地把她拥进怀里,桃英,乡下有句古话,好崽不登爷田地。你比嫂子聪明能干,我也比哥哥多副开车的手艺。几间老屋算什么,明年下半年俺就有自己的新房子。桃英终于松开了手,你呀这张嘴就是抹了蜜,今夜我要全部舔干净。说罢她真的舔了上去。
荷 英
荷英是罗家湾里的土皇后。
荷英的皇后地位,自然是源于她家的土皇帝——丈夫罗序栋,他是镇政府里主管土地与计划生育的第一副镇长。虽然带个副字,权利却不容小觑。国家对土地越来越重视规范,以前乡下做屋,只要去请个地仙看个风水,现在不行,非要经过镇政府的批准同意,否则就是违法。加上计划生育,农村的风俗哪个不想要个带把的,很多人想方设法地人上托人找罗序栋,因此他是村里的土皇帝,谁也争不走。本来村长是土皇帝,却因有了罗序栋这尊菩萨,充其量只能算个小判官。村长的现有地位,就好比村里的六七百号人是长在地里的禾苗庄稼,他像是个穿了衣服插在田中央的茅人杆把团,风儿一吹,就把绑在手上的铃铛摇一摇,赶赶偷食鸟儿,护护这片庄园。村长恨不得罗序栋哪天会出点天灾人祸,自己好不再是小判官,更不是茅人杆把团。
荷英整整比丈夫小一轮,今年三十三,丈夫四十五。小一轮的由来,既说内面有个故事。罗序栋在参加工作时,曾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过老婆,还生了个女儿。那时谁也没料到,罗序栋能当上副镇长,只要找个好点的女人就行。想必是人若地位高了心眼也高,当官后的罗序栋就认为自己的这朵红花,老婆的绿叶再也配不上。加之生的是女儿,因此就越来越不喜欢老婆,老婆慢慢地被他欺负成了糯米粑,随他愿怎么捏弄就怎么捏弄。几乎公开的,罗序栋在外面找女人。
就是在那个时候,荷英粘上了罗序栋。荷英虽没有工作,在一家超市做店员,但她高中毕业,长得五官狐媚,丰满婷娉,几乎是要姿色有姿色,要韵味有韵味。这样的女人嫁人,往往都有点高不成来低不就。荷英的老爹在镇政府的食堂打杂,一次她去爹那儿玩,正好被吃中饭的罗序栋给看见了。罗序栋的眼前一亮,不觉微笑地问她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工作?荷英有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脸上露出了少女的赧颜。罗副镇长既像有意又像无意地叹口轻气,唉,这么好的皮肤晒不得太阳的,坐在我的镇计生委办公室里当个文员差不多。
听话听音,拨琴弹弦,荷英的爹可谓是吃得盐多过得桥多,他一听镇长那样说,中饭后便即带着女儿买了些烟酒去找罗序栋。罗序栋没显多大惊讶,反倒有点正经地问这对父女这是干什么?找他什么事?荷英的爹搓搓手,嘿嘿地叫着罗镇长,说您中午的话啊,真说到俺心坎里去了。俺的这闺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总想碰到个贵人,能帮她找个工作。为了这心愿,她亲都不愿相,哪个提亲都不肯。罗序栋说现在找工作,大学毕业生都要通过考试。荷英的爹说,俺也晓得难。可那算命的先生,总说荷英的命里遇贵,俺看罗镇长就是她的贵人。罗序栋一听笑了,你莫信那套,那是骗人的。不过荷英找工作,也不是完全没希望。要么你先去上班,我对荷英考察一下看看。
荷英的爹听了这话甭提多高兴,屁颠屁颠就赶忙退出了房门,留下了女儿一人让镇长考察。罗序栋呢考察个屁,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随便地问了几句,三考两考就把荷英给考到了床上。荷英心虽不甘,一个黄花大闺女的身子就这样被男人给轻易地破了,然也有份窃喜,想你现在破了我的身子,那么那工作和你这个人,我都要定了。
荷英虽然狠,却只要到了一半,要到了罗序栋这个人。罗序栋反正对自己的老婆早生厌恶,加上荷英被他破了身子后干脆撒上了心机,索性三番五次地往这跑,甚至在他的房里过夜,等到怀了孕后便问他,俺现在怀了你的骨血,你打算怎么处置我?罗序栋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再任何犹豫了,拿了笔钱与老婆离了婚,将荷英娶到了罗家湾。
荷英想要的另一半没得到,倒不是罗序栋不给,而是确实为难。罗序栋当初含糊地答应为她找工作,也是为了哄她上钩,想尝尝这味美色。正如他自己说的,现在找工作,大学生都要通过考试,何况荷英既没上大学,要的还是计生委的国家编制,简直天方夜潭。别说罗序栋一个副镇长,就是镇长和书记,都没这个权力。
嫁到罗家湾没几个月,荷英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罗序栋满心欢喜,父母更笑得合不拢嘴。父母就一个好崽,好崽做了官当然得更要香炉脚,否则就当官没啥意思。罗序栋还暗喜地算了一笔帐,如果说不与原先的老婆离婚,那么即使能再生个儿子,也要违反计划生育。他自己主管这个工作,当然更知道弄不好会丢帽子。如今好了,既不受违反计划生育的追究,又换得如此美人,真是儿子美人双丰收。
这样一来,荷英在罗家的地位就无形地成了一朵彩云,绚丽地罩在这个家的天空上。加之她本身的性格好强不是盏省油灯,就更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才不是罗序栋原来的老婆糯米粑。你不给我找工作是吧?那么俺每天搭手搭脚地吃,莫怪俺。您们做公婆的不是特喜欢孙子吗?那么好,干脆就让您们带,我呢正好落得清闲。荷英将罗序栋看得紧紧的,要他每晚都回家,自己则摆着个皇后娘娘的架势,家务事不做,有空就到桃英的家里打麻将。
不过,荷英常到桃英的家里打牌还有其它原因,那就是因为丈夫是专管土地与计划生育的官,这官牵涉到镇里千家万户,涉及到罗家湾的每一家。求批地基做屋还好些,毕竟农村不是城市,不会强行拆除,一般都罚点钱补个手续了事。计划生育则不同,那些生了女儿的户子,钻天打洞都要来求罗序栋。起初荷英看那些人,不是提着烟酒就是怀揣红包,来找自己的丈夫时确实有种骄傲,觉得丈夫和自己,真的就像皇帝皇后,这些前来朝拜的人,就是进贡的臣民。但她后来看多了就觉得生厌,那种低三下四的相,为了能生个儿子或孙子,喊你爷爷奶奶都愿意的人,看到就令人想躲远。特别对村里的有些人,好话从天边说到地边转,有时把祖宗都搬出来,荷英真是有点嗤鼻。因为慢慢地厌与烦,所以就荷英想眼不见为静,常躲到桃英家打麻将。
麻将真是好玩的东西,可以打发时间,消除寂寞,给人带来无有欢乐,荷英到桃英家里打麻将,这是第三方面的原因。她虽然在家里争到了地位,但是地位高了也不是好事,有点“高处不胜寒”。起初公公和婆婆都把她捧得像星星像月亮,可是时间久了却也有些受不了。公公和婆婆觉得她这颗星星太遥远,再怎么伸手都难够着那颗心,她这个月亮太冰冷,再怎么捧它也是暖和不了手。于是就公公婆婆只好干脆不捧,任凭她这只星星月亮去闪光。没人捧的星月慢慢就变得暗淡了,晚上倒好些,那种莹莹的光芒尚还能够显示,罗序栋一回到家里,就有一个颠凤倒鸾的夜晚。可白天罗序栋要上班,除了休礼拜,不能天天陪着她。荷英只好到桃英家里打牌,去往那里驱赶寂寞岁月。
麻将天地大,欢里日月长。这话谁说的?哦,荷英想起来了,是那丁老师。丁老师在一次打麻将,兴奋地念的一句诗。丁老师有三十多岁,个头偏低,显得有点瘦,人却还不错。他在镇里的中心小学教书,并非本村人。中小挨着罗家湾,许只有两百米远。中小的规模倒不小,只是现在的人很多都时兴把子女送到县里去读书,因而飞三走四,剩下的学生便不多。丁老师教五年级语文,还是镇里的诗词学会会员。有一次他要自己也加入诗词学会,可惜自己不懂,只会打麻将。不过虽不懂写诗,对文化人却还是喜欢的。荷英记得小时候,也曾有过梦,长大后想当一名老师,可惜这个梦,看来今生是白做了。
喜欢丁老师的荷英,却不喜欢村长。上桃英家打牌的多是女人,只有丁老师和村长两个男人时而光顾。不过丁老师很少打牌,主要是因为工作较轻松,学校的管理不太严,加之他是个喜聚热闹不愿孤处的人,因此他只要没课,或是他晚上没回家,就到桃英的家里转一转,少人打牌就凑数,有人打牌就自己搬把椅子旁边看。丁老师这人没架子,从不在女人面前显摆炫耀。村长却不,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有点喜欢摆脸,打牌的时候总喜欢唠些村里的事,比如哪时候环孕检啦,不检要罚款一千块钱啦;低保有几个指标啦,准备怎么弄啦……好像他不是来打牌,是来聊公干。荷英若在还好些,毕竟丈夫当镇长,才是村里的真皇帝,她是村里的土皇后,轮不到村长在此卖弄。荷英若不在,村长就说得特别起劲,语里和话里都有不找他不行的意思。
有一次荷英将了他一军,说村长,你到底是打牌呢还是办公干?如果是打牌,就讲些有趣的,荤的腥的都可以。要是办公干就请到村委会去,不要在桃英家里,坏了俺们的兴致。村长的脸上挂不住,尴尬地马上腾起两片乌云,鹰嘴鼻都差点低碰到麻将桌子。过了一会,村长抬头恨恨地微登了荷英一眼,借故找了个理由,灰溜溜地走了。
自此村长只要是看到荷英在桃英家打牌,就再也不去淌那个局。
菊 英
每年的立春前后,都是菊英和罗家湾里的众多后生女人们,最为盼望的日子。因为此时正好过年,老公们都从外面打工回来了。老公们回到家里,对农田的荒芜视而不见,却对家里的女人田地猛耕热作,使得女人们一年到头的寂寞身子,就像干涸发裂的土地,喜逢降春雨,巫山会老云。如果谁晚上留意一下,走在村里鸡肠似的屋道间,定会听到那此起彼伏的美妙哗水声。男人们回到家还有个好处,就是女人们平时为了消遣无聊的时间,只打个一元两元钱的小麻将,过年时老公们为了能讨得欢心,进门后都会掏一大把老人头交给自己的老婆。老婆在晚上享受了滋润田地的快乐后,白天还能升级为十元二十元的过过比较刺激的麻将瘾。男人们回到家,就把村里的麻将氛围弄得更加风生水起,不少人摆起了麻将桌,趁机赚点桌板费。
然而快乐而刺激美妙的时光,总是沙子样地很快从指掌缝里悄悄溜走,春节一过,新一轮的漫长等待,又得重新去面对。菊英像村里其他的后生女人们一样,依依不舍地送走了丈夫,直到车子都跑得没影了,还是木然地站在那里,望着丈夫消失的远方发呆。
转眼间传来布谷鸟声,又到了农活忙种的季节。只是现在的人都不大农作,因而显得还是闲。即便有人种,也是一些花甲老汉,看到那田地里长满了杂草心痛,一边咒骂着这是么鬼世风,一边安排着自己力所能及地种点。老人们不敢指望留在家里的媳妇,现在的媳妇都金贵,能帮你弄个饭或洗件衣服,做点家务便不错。
菊英到桃英家,正碰上桃英挎着个篮子要出门。桃英在年前搬进了新居,是栋漂亮的小洋楼,就在罗家湾的近河西头。菊英问桃英去哪里?桃英说我去种花生,拌了耗子药,怕放在屋里不安全。菊英皱起了眉头,那可怎么办吗?我都给荷英姐和雪英打电话了,两人马上就到。桃英说别急,我来给丁老师打个电话,看他有没有空。
桃英拨通了手机,正好丁老师上午没课。桃英把麻将桌子上的电开通了,自个去地里种花生。
罗嗣林依然开货运,一直在县里的工地上替人拉土方。虽然他离家只有几十里路,比村里其他打工的男人要近得多,但也不能经常回来,帮桃英干活。桃英不怨,明智地知足。不管咋说,丈夫开车挺辛苦,自己种点吃的菜,种点儿子喜欢吃的花生,着实应该。桃英虽贪玩,孰轻孰重却总能把握住分寸。好在她做事一向都很利索,没到十一点,就把篮里的花生全种完了。
回家的路上碰到珍珍,珍珍先打了招呼,站住问桃英,我那事情帮俺说没?珍珍想托路子弄个低保,见桃英和荷英走得近,就叫桃英和荷英说说。桃英说我已经说过了,荷英也和镇长讲了,镇长说叫你自己找下他。珍珍欢喜地说了句谢,桃英说一家人,谢什么,就分手了。桃英回到家里,见那四人还在激烈地酣战。菊英一看到桃英就直嚷嚷,桃英姐,种么事花生嘛,弄得俺三姊妹输得好惨!桃英一听就明白了,放下了篮子就往丁老师的面前望,只见老人头都有两张。桃英说丁老师,你这人有点不仗义,欺负我三姊妹。丁老师微笑地抬抬头,桃英,你讲这话就不对了,你不晓得,今天我是冒风险来的。三个女人一个男,男人就是当队长。男人如不能大赢,必定大输遭大伤。
丁老师这几句幽默风趣的话,引得大家咯咯大笑。笑完了荷英说,丁老师,你又念诗了。雪英说赢了当然念诗。桃英嫣然地望了他一眼。菊英则不依,桃英姐,下午俺四姊妹来过。桃英依然可人地笑,说行。
下午就真的都来了。丁老师有课,没有来。四个女人一桌牌,四个女人一台戏。四人一边打牌,一边调笑地无拘无束扯淡,竟扯到了男女韵事,扯到了平日里话语最多的菊英头上。荷英说菊英,你男人都走了几个月了,你田里的水是干了还是漫了堤?菊英的身材匀称,一头油黑的长发,胸部高挺成两个大山包。她扮了个滑稽相,说是啊,不是干得发裂就是水漫金山,静下来就想要老公润一润。所以说我只好打牌嘛,一打麻将就给忘了。桃英的话没有那么露骨,说菊英,现在的男人,很多都家里蓄个真老婆,外面养个野老婆,你不担心啊?
菊英和雪英的老公,都在深圳同一家电子厂里打工,所以开这类玩笑的时候,雪英不敢插嘴,怕引火烧身。菊英的老公兄弟有仨,他是老细。三兄弟都出门打工了,留下了三个妯娌在家。前几年三妯娌也跟着丈夫出门,后因孩子越来越多,加上小姑子的两个,凑得一个幼儿班,公婆确实带不过来。公婆只好都不带,哪个都不得罪,就这样三个媳妇都留在了家里。大二媳妇有时候也打麻将,但是菊英的牌瘾特重,两天不打就闷得慌。经常去打牌,公婆当然有意见,你的菜园总得种,孩子总不能老是丢在爷爷奶奶跟。菊英有办法,她的言语多,嘴也特别甜。大凡做公婆的都会犯种浑,如果见媳妇嘴甜,跟自己能贴心,那么就帮她种种菜园带带孩子,甚至多留媳妇和孙子吃餐饭,什么都好说。菊英不光嘴甜,每年打给公婆的供养钱,暗地里也要多拿些。虽然不是很多,可多拿一两百也是她的好。再者若菊英去镇街或县里,每次都会买两包香烟给公公抽,买件季节上的新衣服给婆婆穿。古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公公婆婆一吃一拿,反过来便说老大和老二家的媳妇小气,没有小媳妇孝顺大方。于是就公婆躲着大二媳妇,偷偷地帮菊英种菜园带孩子。不仅如此,婆婆去菜园里摘菜,总不会忘记多摘一把,免得菊英再跑菜园。有时候婆婆看到菊英打牌误了做饭,孙子放了学没饭吃,也叫母子俩一起到自家吃。
菊英把公婆哄得团团转,打牌没啥后顾之忧,但是有样东西却是解决不了,那就是荷英在牌桌上说笑的,菊英二十八九的年华,正处女人的春情荡漾。老公成年累月地外面打工,时间一久,菊英就觉得身上有时候好像有一窝蜜蜂,弄得人心头发痒,却是没办法抓挠,也没办法止住。每当这时,菊英就只好主动邀荷英和雪英去桃英家里打牌,打到了深更半夜使得身体累了回来,方能睡上觉。所以菊英说的话看似大大咧咧,实乃心里话。而且桃英说的话她也早知道,自己在外面打过工,怎不晓得外面的花花世界?大城市里发廊鸡店多得是,红灯区是一道风景。有的男人惹到了花柳病,回家就传给老婆,结果是不打自招,夫妻打架。后来有不少男人怕得病,辛苦挣来的钱也舍不得扔在鸡店里,就干脆物色个同样单身的寂寞少妇,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做露水鸳鸯。这样的男女虽只是多为解决互相所需,并无真感情,但也有的时间一长就谁也离不开谁,结果都回家闹离婚,弄得双方的家庭鸡飞狗跳,都遭破裂。菊英不可能不担心丈夫,只是担心没有用。
荷英在菊英隆嘟嘟的胸前摸了一把,笑呼说我要和二饼,你能不能打个二饼给我和?菊英打出了一张红中,说这是你家镇长又粗又长的钻子,钻到你洞里舒不舒服?荷英把牌一倒,正好和了红中,连笑带蹦地说,舒服舒服,简直爽透了!菊英气得不行,大家哈哈大笑。
桃英正要添兴说点什么,却见丁老师牵着儿子的手放学回来了。丁老师进了屋,大家便只好止笑,摆起副男人面前应有的矜持来。桃英的儿子已上了小学,早已习惯了妈妈打牌,放了学就自己去房里寻到一把花生米,一边咔吱咔吱地吃,一边做作业。丁老师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桃英和荷英间的桌角边。看了一会,只见桃英一会儿拿起东瓜一会又拿起南瓜,不知该打哪张牌。丁老师偷眼望了一下荷英的牌,只见她正在等着东瓜开杠,于是就偷偷地桌下伸出只脚,就在桃英再次拿起冬瓜的时候,轻轻在桃英的足背上踩了一下。桃英明白了,赶忙换了一张南瓜。两圈后桃英自摸六万和了牌,她扒倒荷英的牌一看,知道果真是丁老师在暗中帮了忙,于是她感激之余,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不禁波光潋滟地荡了过去。
自此只要有丁老师坐在身边,桃英在关键的时候就会拿拿这张牌又拿拿那张牌,看看脚下的反应。如果脚被踩了,那么她手里的牌就知道不能打,马上换一张出去。这样一来,赌注虽不大,只是两块钱抓一炮,但是十回八回赢,也是较可观的。菊英常气得怪叫,说桃英姐,你咋手气总这么好吗?俺的钱袋子又被你吸瘪了!桃英故意一笑,那没办法,不服就明天来过。一边又把那眼里的秋波,荡向丁老师。桃英现在的这泓秋波里,不光有感激,还有种奇妙的东西。丁老师现在也不是用脚去踩她的脚背,而是用大腿去碰她的大腿。
这天吃过中饭,菊英又邀了荷英和雪英来打牌。打到丁老师带桃英的儿子准备去上学时,桃英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桃英的脸色骤变,菊英忙问何事?看你的样子有些吓人。桃英放下了手机,既像自喃又像对大家说,嗣林出车祸了,我得赶紧去县里。众人也跟着发慌,菊英说要不要紧啊?要么我跟你同去!桃英镇静了一下,说菊英,跟我去县里就没必要了,如果你真有这份姊妹情义,我就把房子的钥匙交给你,有空就过来帮我看看屋。然后和珍珍打电话,托她照看下儿子的吃住。桃英再一眼望在了丁老师脸上,丁老师,我走的这段日子,儿子就麻烦你了。丁老师点点头又挥挥手,示意她快走,不必多言。
桃英走了后,菊英的心像有点发空。这几个姊妹中,菊英对桃英的感觉最好。自己比较马大哈,那些个怎么对公婆不卑不亢,怎么能取得公婆欢心,实际上很多的法子与手段,都是桃英教的,自己哪里想得出。菊英对桃英既有感激,还有敬佩。她在桃英去了县后几乎天天打电话,当然若荷英和雪英也在,就和两人一起打。直到半个月后桃英终于回来了,菊英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回了肚里。
桃英回的那天,三姊妹都在她的家里迎候。桃英似一片深秋落叶,颓废地随风飘进屋子。菊英忙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包,桃英姐,嗣林哥现在咋样?不要紧吧?桃英的这片败叶,像是疲倦得落在地上不愿动,不想发出任何声响。荷英和雪英也急了,到底咋样嘛?你倒是快说呀!桃英待慢慢坐定后,才轻轻叹了口长气,唉,人倒没大碍,伤口也早好了,就是伤到了一根神经,医生说可能没法治。菊英问伤到了哪根神经,那么要紧?桃英迟疑了良久,终于说是伤到了命根子上的神经。菊英瞪大了眼睛,哎呀俺个天哪,怎么伤到了那个地方?!
雪 英
第一次到桃英家打麻将,雪英记得丁老师也在。丁老师一听说她的名字,就禁不住拍着大腿笑了起来,说你们四姊妹真是有缘啊,不但名字的后面都有个“英”字,可以称为“麻将四英”,现在连春、夏、秋、冬都配齐了,还可以叫做“麻将四季”。
雪英一时没明白,大家也听得有些发蒙。若说名字的后面都有个“英”字,称作为“麻将四英”还能知晓,但说叫啥“麻将四季”,与那春夏秋冬的边都挨不上,不知是如何叫来的。雪英忍不住,然而初次来这又不好取笑,只好带点淑女地问丁老师,说俺念的书少,还得请教老师,为啥说我来了春夏秋冬就齐了,还能叫做“麻将四季”?丁老师故作高深地笑了笑,神秘地首先望住桃英,桃英,我先问你,桃花啥时候开的?桃英想也没想,当然是春天啊。丁老师接着问荷英,荷花啥时候开的?荷英在四姊妹中到底是文化最高年龄最大的人,一见丁老师问自己,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她用一双欣赏的秀眼对望住丁老师,丁老师,你别再问下去了,我来全部回答你。荷花是夏天开的,菊花是秋天开的,雪花是冬天才有的,合起来便是春、夏、秋、冬。丁老师伸伸大拇指,哈哈大笑了起来。荷英接着说,丁老师给俺们四姊妹取两个绰号,其实有不同意思。“麻将四英”是说俺们四姊妹的名字里都有个“英”字,说明有缘分,玩得铁;“麻将四季”则不同,是说俺们姊妹四个,一年到头只知道打麻将,多少有点损我们。
荷英这么一说,大家都一齐明白了,纷纷说丁老师真是当老师的,对几个名字都这么文化。又说丁老师你也有点坏,我们也有不打牌的时候,不是洗衣服弄饭,就是伺候公婆孩子。丁老师大呼冤枉,脸上却漾着惬意的笑,说我是看到你们四姊妹的名字非常有趣,才不禁想起了这两个美名。荷英说你还能想起什么来?你不是会做诗吗?你干脆把我们四姊妹的名字做首诗好了。三人跟着欢呼。丁老师也是个爽快人,说行,既然难得都这么高兴,我就再凑点大家的兴致献次丑。
于是丁老师想了一会,真的念出了几句诗,念得摇头晃脑,笑得大家花枝乱颤。丁老师念:“春夏秋冬四姐英,无忧无虑乐晶晶。桃荷不逊菊花色,雪里合修今世盟。”
桃英止住了笑,折服地定住了丹凤眼,说丁老师,你这几句诗念得太好了。我虽不懂诗,却也听出了不但陷进了名字和春夏秋冬,还把四姊妹的情谊缘份给念了出来,真不愧是读书多的。丁老师说其实我也很羡慕你们,你们都是开心果,惹得我都有时候高兴得不想回家。
菊英说人就要过得快乐嘛,何必总挂张苦瓜脸活在世上。大家纷纷附和,说就是这么个理儿。于是乎大家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有了“麻将四英”和“麻将四季”两个美称,干脆就依照年龄的大小排个名次。结果一排,荷英老大,桃英第二,菊英第三,雪英只有二十五,最小。
雪英的年龄最小,个子也最矮,圆月脸,齐耳发,墩胖的身段浑圆丰满,说话的声音带点妖。雪英虽最小,却在姊妹里头麻将瘾最大。她嫁来罗家湾之前,就在娘家做闺女时迷上了打麻将。新上门的媳妇都看得重,又没处到性格,因此起初打打牌,公婆和丈夫都不大反对,反认为这个媳妇能跟新潮。雪英在生了女儿后,女儿一满月,便就耐不住寂寞,去牌场找乐子。她因为刚出月,奶水特别足,常常是溢出后洇湿了胸前一大片,而女儿却在家里饿得直哭。没办法,婆婆只好抱着孙女去寻她喂奶。雪英倒好,接过了女儿就把自己的上衣一撩,露出两只饱满白花花的奶子,一边继续打牌,一边撮起只奶头就往女儿的口中塞。在场所有打牌和不打牌的人,特别是若有男人们,都往那片酥胸大地上瞧,有的还一边瞧一边来句荤腥语。雪英无所谓,婆婆却忍不住,说你真是只活宝,在这丢人现眼,屁股眼里要打牌!
回到家免不得一通好吵。雪英虽打牌精明,有话却是说不大出来,加上理亏,吵了没几句就气得直哭。而再吵了一会,就见雪英的脸上一阵发青,突然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手足抽搐了起来。这可把婆婆吓坏了,大惊着快来人哪快救命啊,喊来了不少人,七手八脚地将雪英赶紧送去了镇医院。还好有惊无险,抢救了两个多小时,雪英终于醒了过来。医生告诉婆婆,你媳妇患的是癫痫病,大发作时非常凶险,倒在水里没人发现就是死,倒在地上不及时抢救会送命。婆婆总算检回了魂魄,战战兢兢地问医生,这病难道没治?医生说治倒还是有治,关键是重在预防,让她平时能过得快乐,不能让她的情绪受到刺激。
那次的动静可不小,儿子在外面打工被赶了回来,雪英的娘家更是兴师问罪地来了不少人。本来是婆婆有理的事情,反倒成了她的错。婆婆的委屈往肚吞,有心让雪英跟儿子出去打工算了,可自己的身命又不好,去年做了胃切除手术,只剩了半条命。这半条命总不能不靠媳妇反而靠女儿,婆婆无奈地流着眼泪叹着气,只好向亲家母保证,俺就一个儿子,也就一房儿媳,今后会善待雪英,不会再给她气受。
婆婆说到做到,真的再也不管雪英打牌的事,自认倒霉娶了这么一房媳妇。媳妇的好坏命里招,得指望这个儿媳,为家传宗接代。
雪英也真的只要让她打牌,病就没再发作。也许这就是医生说的过得快乐吧,婆婆反过来劝自己,现在是这种社会风气,村子里没跟丈夫走的媳妇,谁不在家里打麻将。只要她不发病,气往肚里吞算了。
那天一吃过中饭,菊英就打来了电话。雪英到桃英家时,荷英和菊英已经到了。她见两人正坐在桌边,一人拉着桃英的一只手,就知是又在劝慰桃英。桃英在老公出事后,像是变成了一棵深秋的败树,叶落枝枯,没有点绿意和生机。她本话语不多,这阵更沉语寡言,偶尔还掉下几颗泪,像是屋檐下无声滑落的雨滴。大家倒不是少了桃英就不能打牌,村里的麻将场所如今有的是,主要是四姊妹玩得这么好,丁老师还给取了那么好的名字,总不能哪个姊妹一有难处就把她甩了。于是在这段日子里,大家都想方设法地劝慰桃英,想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好在桃英还得说是个能经得住事的女人,她那副经常阴沉欲雨的面容,只维持了一个梅季就慢慢地淡化了。她说谢谢姐妹们,俺现在想通了,大事天注定,命里若硬有这种遭际,终久跑不掉的。
转眼又过去了大半年,到了另年的初夏。时间如水,桃英随着似水日月的漂移,心态更慢慢变好。尽管她有时候还会蓦地来一个发呆,但在多半的时间里还是能把自己变成只暗箱,将忧愁锁在箱子里。三姐妹来了就打牌,甚至随着之间的感情加深,有时候还留她们吃顿饭。
丁老师依然没课的时候,自己总搬把椅子坐在桃英的身边,每到关键的时候,还在桌底下碰下桃英肥硕的大腿。夏天的桃英只穿了一件连衣裙,丁老师的下身也只穿了一条西服短裤,每碰一下大腿,都是肉碰肉。丁老师当然喜欢碰,有时还粘住不放。桃英也喜欢这种肉对肉的碰。以前和丈夫嗣林肉碰肉的时候,那是多么美妙,人就像坐上了飞机,在那云雾里头飘飘欲仙。可现在不行,尽管自己在碰了嗣林的大腿后有那反应,嗣林却是紧绷着肌肉,脸上反而显出痛苦。
记得春节时嗣林在家里呆了十来天,正月初八工地上一开工就回县里去了。他说如果家里没事,就不回家里。临走的前一晚,桃英望着丈夫两腿间的那坨肉在哭。她上吻下摸地使出浑身解数,甚至用舌尖去舔那坨肉,想让它往日那样,重整雄风。可她抚摸了半天,吻舔了良久,那东西硬是软巴溜秋地像根粗面条儿瘫在那儿,无法坚挺地雄壮起来。罗嗣林痛苦说,你别费劲了,咱俩离婚吧,你还年轻。桃英的泪像旋开了水龙头,说你别说这傻话好吗?咱再到大医院里治。罗嗣林摇摇头,说俺已经上海北京都去了,哪里还有治?桃英说就是没治,俺也不离婚。罗嗣林的眼里也涌出来一滴男人泪,那你就找个相好的吧,俺不怪你。罗嗣林丢下了这句话,第二天就出门了。
桃英的手里拿着一张七筒出神,丁老师偷眼望了下旁边雪英的牌,正在等着七筒抓炮,而桃英显然又倏然想起了糟心事。丁老师忙对桃英说,桃英注意出牌!一边桌底下重重地碰了一下她的大腿。桃英如梦方醒,赶忙换了一张五筒出去。
现在的桃英越来越和丁老师一样,下意识地不想桌底下的那条大腿离去,即便不需要碰她,也都那样长久地缠粘在一起。若说以前有这种期待,主要是为了赢钱,那么现在的桃英要说,钱是啥东西?可否买到一切?赢不赢钱的真的无所谓。她如今要的是慰藉,慰藉那身心莫名其妙的渴望。哪怕是体外象征性地摩挲,也会让人像喝了消火茶,感到些许满足。丁老师恰到好处地做到了这点,不但腿上“通风报信”,还给她望梅止渴,多少带来一种慰抚。
这晚三姐妹没来打牌,丁老师也没有回家。丁老师不知道三人没来,照例来到了桃英家。因为没打牌,两人就只好聊天。其实两人这样的独处难得无多,平日里都有那几个姐妹在场,想要聊天,只能靠桌下的双腿,让它长两只嘴巴,窃窃私语。今晚上没了那几个,两人便正好无干无扰,不需要再靠大腿去传递。桃英聊了一会便长吁短叹,丹凤眼里挂满寥落,寥落里藏着无尽迷茫,就像一口难以望及的深井。她说俺咋的这般命苦,打落了牙齿还只能往自己的肚里吞。
丁老师一阵无语,良久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桃英,你以为只你苦瓜命啊?告诉你,在这个世上,其实有缺憾和不如意的人有的是!就说我吧,你以为我愿在这里看你们打牌,不想回家陪老婆?我家离这只十来里路,骑个摩托车十分钟就到了。可你不知道我有个傻女儿,十三四岁的人了,智力还只有四五岁。我跑了很多大医院,医生们都说这是遗传病,可能遗传了老婆娘家的基因,她的哥哥也有这么一个傻儿子。我不愿回家,一是怕看到傻女儿堵心,二是不大愿和老婆做那事,总怕又生出个傻的来。而你还有个好儿子,这是你的最大安慰。
桃英抬起头,迷离地望住他那瘦削的脸。你咋不早说,我还以为你贪玩不顾家,是个虚情假意的男人呢。桃英吐完了这句绵羊音,便身不由主地靠过去,让丁老师温柔地握住了自己的手。丁老师一边摩挲她手背,一边禁不住地叹了口轻气,唉,桃英,你知道吗?我家的傻女儿在长大,大人间的矛盾也在长。只不过这矛盾像硬冰,谁也不愿去浪费口舌碰它。我俩结婚时透支的恩爱感情,早已经连本带利都奉还了。之间的关系就像老人骨质疏松的关节,指不定何日就会断裂。
不知何时,桃英偎在了丁老师的怀里。儿子已看完动画片睡了,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两颗惺惺相惜的心,不知不觉地更靠拢了。时令虽初夏,但现在的气温却普遍升高,两人不知是感到屋里热,还是被一股冲动的燠热难控心头,两人身上的单薄衣服,悄悄地都被对方剥去了。而那两双干渴饥饿的手,也都在对方的身上急切地进行探索着。桃英在灯光下嫣红着脸儿,舒姿仰卧在沙发上,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幸福美妙。她的脑里不愿想到“背叛”两个字,只是想女人看来真是块田,男人像犁耙。男人的犁耙若长久不用就会生锈,女人的田里若长久没有男人耕作,就会跟那些被人遗忘的农田一样,荒长出草来。
桃 英
荷英无意间发现,桃英的气色近来好多了,一改前阵子的面容干涩,变得带份滋润的满足,像是抹上了胭脂,透着薄薄的红晕。她不禁细观,见桃英那种曾让人感觉亲近晕菜的微笑嫣然,也常挂到了脸庞,再难看到有那种云遮雾绕。荷英一时想不出原因,但和菊英与雪英一样地感到高兴,那个过去的姊妹桃英,总算是不折不扣地回来了。
过了段时日,三姊妹从桃英和丁老师的眼神中,似乎才发现了一些端倪。她们见现在的桃英看丁老师,变得柔婉、依恋和含情,丁老师看桃英,变得深情、大胆和热烈。这样的眼神在正常的男女间是难有的,只有知了心的男女,甚至是老公老婆才会有这种眼神。女人的心意看来相通,女人的事情总是难以瞒得过女人。三姊妹像三盏点燃的灯笼,外面模糊心里亮堂。但她们不想去捅破这层灯笼纸,只有菊英难改大大咧咧的性格,有时说丁老师,你现在看桃英姐的眼神都带钩了,是不是想把桃英姐给勾走啊?丁老师忙收回目光,桌下的腿也迅速收了回来。桃英说菊英你这张臭嘴,我去拿把筅帚帮你刷一刷。
农历五月初五是端午节。初三那天下午,荷英拿一条十来斤重的大鱼来到了桃英家,说是人家送的,你也尝尝。桃英抿嘴一嫣,说你这么客气,俺怎么好意思?荷英说你我好姊妹,这话见外了。桃英说这么大的鱼我和儿子吃不完,明天还要去娘家送节。荷英说那就今晚你娘俩把鱼头鱼尾吃了,明天把鱼身拿给娘。桃英再漾下脸,那样是好,娘还说俺做女儿的孝敬。不过还是叫菊英雪英同来吃吧,既然都是好姊妹,就一同享受你的美意。荷英听了从心底里佩服,不觉说桃英,你这人真是没的说,只是别忘了丁老师。说完有意无意地一笑。
桃英装作没留意荷英的笑。菊英和雪英接到了桃英的电话,听说有鱼吃,马上就赶了过来。于是间三个女人一齐动手,杀鱼的杀鱼,弄作料的弄作料,桃英去街上买了半斤豆参。动手烧鱼的时候,雪英说桃英姐,要么叫荷英姐也来吃吧,四姐妹可以更热闹,吃完了还能晚上打麻将。桃英说,行,你打电话。
荷英真的重新来到了桃英家。菊英和雪英都忙着说谢,荷英说谢啥啊?反正是别人送的,我又不会去湖上打鱼。再者我们也常吃桃英的,今天又是桃英给你们两个打了电话,所以说要谢也得谢桃英。菊英说桃英姐就是桃英姐,有好吃的总是不忘咱姊妹。
鱼儿煮到火候的时候,丁老师牵着桃英儿子的手放学回来了。桃英的儿子回到家就寻花生米吃。丁老师进门闻着了一股逸香,不觉夸张地叫起来,哇,什么味好香,好像是鱼香的味道!菊英噗嗤了一声,丁老师,你的鼻子是既属狗又属猫啊。桃英正好出厨房,说荷英姐拿了条大鱼来,今晚姊妹们加餐。荷英捉挟说丁老师,我可是叫了桃英通知你呀,难道没和你打电话?丁老师说没有啊。桃英微瞪了他一眼,这是荷英姐的鱼,我能随便做人情啊?荷英索性把两弯美眉扬了扬,那你为啥给菊英雪英打电话,拿我的鱼去做人情呢?桃英一跺脚,转身回厨房了。丁老师哪知就里,高兴地假装赖着不走,说我不管谁的鱼,反正我去买箱啤酒来,今晚与大家乐呵乐呵。
没大一会,两大钵鱼煮豆参上了桌,丁老师也从村口的超市里搬来了一箱啤酒。桃英和雪英都说不会喝,荷英和菊英却说,今晚上高兴嘛,不喝也得喝一点。于是由丁老师开酒,除了桃英的儿子,每人的面前放了一瓶。
丁老师先端起了酒杯,来,人生几何,对酒当歌,我用这杯酒,先敬你们快乐的四姐妹!
丁老师两瓶啤酒下了肚,荷英和菊英各喝了一瓶,桃英和雪英加起来才只将近一瓶。但是喝得少的两人脸上反而最红,桃英的脸上赛晚霞,雪英的脸似大红花。丁老师有心想让她们两个少喝,尤其是桃英,心里更想护着,于是只频频地邀荷英菊英喝。此时他又端起了酒杯举向荷英,来,荷英,今晚感谢你的鱼,更谢你没把我当作姊妹外的人看,我再敬你!荷英说你是老师嘛,又是文人,不低瞧俺几个姊妹就阿弥陀佛了,来,俺也敬你!说罢在脸上孔雀开屏般地灿出妩媚。
菊英却邀着桃英雪英,说荷英姐是俺们大姐,今天又拿来了这么大的鱼,咱们姊妹仨,应该敬大姐一杯!说罢带头干了。菊英带了头,桃英和雪英只好跟着。干杯后荷英也端起了杯子,来,俺四姊妹能玩得这么好,真是一种缘分,就请丁老师作陪,咱四姊妹干一杯!
等放下了杯子,丁老师叫大家赶快吃鱼。然而已经晚了,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下去,雪英说我现在不想吃鱼,也不想打牌,只想美美地睡个觉,梦里去见我的老公。说罢竟呜呜地哭起来。雪英一哭,像是往烧得旺旺的炭火里浇了瓢凉水,滋啦一声把盆好端端的欢乐火苗给浇灭了。菊英的话本来就多,喝了酒更多。她说雪英你别嚎了,要想梦会老公,就得多喝酒。只有喝得有些醉了,才能在梦里与老公相会。
菊英说完又自己喝了一杯,然后她一掠秀发,拉住了雪英的手。雪英我今晚透给你个秘密,其实我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喝酒。不是我喜欢,主要是那么大的屋,就我和儿子两人睡,若说不想老公,那就不是女人。因此我一想老公就喝酒,喝了酒就飘飘然的,感觉和老公在梦里做那事。说罢她笑得胸前的两个大山包,都一拱一拱的。
雪英真的抹了下兔子样的红眼,关住了水龙头的泪淌。可我不会喝酒呀,沾酒就睡得死猪一样,哪还会晓得见老公。菊英说你傻呀,不经酒的人如同晕车,晕车的人只要多坐车,不经酒的人只要多喝酒。
荷英忍不住笑了。说你这出的啥馊主意,想见老公只要喝酒?没个男人就那样难过?菊英转向了荷英,灯光下的脸色亦显潮红。荷英姐,你当然不缺男人,夜夜都有镇长搂着。你是有滋有味,哪知干熬苦煎人,不信你问问桃英姐……菊英说到桃英,不觉把眼睛飘向了丁老师。哦,桃英姐现在也恐怕……菊英终究没醉,正想考虑咋说,荷英忙端起酒杯堵住了她的嘴。菊英你这张臭嘴别乱说好吗?刚才的话算我说错了,敬你一杯还不成?
桃英虽有些晕晕乎乎,自也酒醉心里明地知道菊英的话意。可是鸟头上有墨,难争脸上的干净。她只好说儿子要睡了洗澡,借故离去。
桃英一离开,荷英便宣布说今晚散了算了,姊妹们再高兴,也不能真喝醉了。丁老师说那我送你们,外面黑灯瞎火的,怕在屋道里摔着。荷英说好,菊英和雪英真的要你去送一下。
四人同桃英打了招呼,一齐来到了门外。月初的天上没有星月,几乎黑咕隆咚的,伸手难见五指。还好现在的罗家湾,到处是四通八达的水泥路,加上丁老师在桃英家里拿了手电筒,路上便不难看见走。
三个女人中,菊英家最远。桃英在村西小河边,菊英在村东田埂旁,就像两员镇守边关的女将。菊英还可以,能够自个儿走,雪英却不行,几乎是丁老师挽着她的胳膊走的。荷英正好顺道,先帮丁老师把雪英送回了家,然后再自己回去。
只剩下菊英了,菊英没么醉,主要是显得兴奋。她哼起了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虽然有点跑调,却也几份好听。快到家门口时,从田畈里传来了青蛙咕咕声。丁老师说好难得呀,这儿能听到蛤蟆叫。菊英停住唱,说是啊,晚上我总在床上听,听多了就能听出它的公母。
丁老师不觉笑了,说你这人真逗,没事去听蛤蟆的公母。菊英说是啊,公蛙的声音有些沉,母蛙的声音有些尖,就像思春的母猫一样。丁老师也不禁来了句调侃,说听到思春的母猫叫啊,人就更受不了了。菊英说可不是嘛,所以要经常喝酒啊,喝了酒就不知道了。
菊英一边说笑,一边掏钥匙开了门。她打开了灯,请丁老师屋里坐。丁老师说不了,今天很晚,下次再来。菊英像有些生气,说你瞧不起我啊?嫌俺这人咋的?
丁老师无法,只好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儿子呢?难道一个人睡了?菊英甩一下长发,说儿子去奶奶家了。边说边去房里拿出了两瓶“雪碧”饮料,说这个解酒,我们喝点。菊英先帮丁老师开了一瓶,然后坐在了他的身边。丁老师不好推辞,可是喝多了啤酒正在内急,屋里又孤男寡女的不好问厕所在哪儿,于是他接是接了,却不敢喝它。幸好菊英自己也要上厕所,这才等她完了后再去泻了个痛快。
进门时畈里的青蛙,许是受屋里开灯的惊吓,叫声突然停了,此时又陆续叫了起来。丁老师有点仔细地听了一下,好像只那么几只,于是便不禁笑了。难怪你听得出公母,原来就这么几只蛤蟆。菊英却这次没笑,而是变得语气有些发幽。其实丁老师我跟你说,人在有时候还不如这蛤蟆和猫。它们想做那事时可以随便大喊大叫,人却不行,只能憋在心里。说罢她用一双火辣辣的目光,带着酒意地望向丁老师。
丁老师自然没醉,只是和菊英一样有点兴奋。菊英的眼是柳叶眉,像两弯婀娜的垂柳,随着眨眼的牵动,上下多情地摇曳。她这双火辣辣的眼里期待着什么,丁老师岂能不懂。可是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乱行事。本身已有了桃英,再要惹上个菊英,那就缠弓打棉花了。丁老师赶忙屏退掉那丝被撩拨起的冲动,用喝饮料躲开菊英那双火热的眼。他匆匆喝完了饮料把瓶子放下,菊英,你们三个是安全到家了,桃英还不知醉成咋样呢?我得再回去看下她。说罢他逃也似地站了起来。
回到桃英家,只见桃英还没睡,独坐在沙发上流泪。丁老师回手关严了门,将手电筒放回到茶几底下,顺势坐下来温柔地从背后楼住了桃英的身子。怎么啦桃英?好好的不开心?
桃英往沙发的另端屁股挪了挪,似乎想躲开丁老师。她边躲边淡淡说没事,就是心头有点堵。丁老师只好放弃手的亲热,却仍在口里继续关切地探询,那你是不是喝多了酒,引得胡思乱想?
现在的丁老师,更加了解了桃英和那三个姊妹不同。荷英在家里是娘娘,罗家湾里是皇后,但对三姊妹不耍横,做到了大姐样子。菊英没心没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遇事不拐弯,但是心肠不坏。雪英年轻,尊重三个姐姐,从不多事。只有桃英,本来言语就少,加之那稳重坚强的性格,有事总搁在心里。尽管她有时候也会在脸上流露一些,但至少,难以从嘴里说出来。丁老师把住了桃英的脉搏,因此只有他像个打捞员,能从桃英的心水深处,捞出些微妙心事来。
丁老师故意和近日那样地做了个抱的动作。近日里的桃英,只要是知道丁老师晚上没回家,即便是姊妹们晚上打牌,也会给他留着门。丁老师同她们出屋后先是躲在暗处,见到三姊妹远了,方再重新返回,将桃英抱到她儿子对面的房里去。可今晚的桃英真的却把他推开了,并且说出了那句意料中的话。你没听到喝酒的时候菊英说呀,咱俩的事肯定被她们看出来了。要是万一传出去,你我的脸面哪里搁?
丁老师一听笑了,我就晓得你刚才流泪,是纠结这个事情。要传早传了,这么好的姊妹是不会那么口无遮拦的。再者传就传吧,大不了摔破了锅盆再补,我们干脆光明正大。丁老师说完了这句重新去抱——这次是真的去抱她,桃英还想躲,可是身子不听话,一碰到丁老师有力的手臂就像触了电,浑身的毛孔都欢喜开了,加之喝多了酒,哪里还有躲的力气。桃英无力地被丁老师抱起走向房间,口里还在挣扎,俺俩还是断了吧,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荷 英
仲夏七、八月份是“晒得鸡蛋熟”的日子,人们恨不得将身上少得不能再少的衣服都给扒了。还好老天友善,昨晚终于打了场风暴,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今天就不怎么热了。而且还阴天,正是打麻将的凉快日子。近日的四姐妹热得牌都打得少,尤其是荷英,整日都躲在家里的空调底下不敢出门。早饭后三姊妹一齐来到了桃英家门口,然而铁将军把门,桃英不在家。荷英拨通手机,原来是桃英去了地里扯花生。桃英说还有半小时呐,要么等一下,要么来地里先玩玩。
菊英说扯花生有么事玩,下午打牌算了。荷英却笑笑,说我嫁到罗家湾六七年,还真没有认真去看看这里的田地样子呐,要么去瞧瞧?雪英说既然大姐发了话,就去瞧瞧好了,还能帮帮桃英姐。
三人便真的转身向村外走去。村西的那条不宽而弯曲的小河,既似带子样松松地半绕罗家湾,又似条慢慢向前蠕动的爬虫。河堤上间或地有些柳树。河的源头,是朔河北上的三条小港,小港或引接水库,或引接山泉。河的去处,是南下四五里路直通鄱阳湖。桃英的花生地,就在穿过河上的石板桥不远。三人到达时,桃英的花生已扯得差不多。
大家和桃英打了招呼。桃英说昨晚下了雨,今天就只好赶个潮,否则到明天地里一干,花生就扯不起来了。三人都说那是。菊英和雪英帮助桃英的儿子,收拾那已经扯好的花生。荷英没大动,有点好奇地观起了四周景致。荷英观了一会,蹙眉地走到桃英身边,说桃英,这么好的田地怎么都荒了,远看绿油油的以为是茂盛庄稼呢,近瞧原来都是草。桃英直起腰杆笑了笑,荷英姐,你真是不出屋的享福婆,不晓得外头的天地样子。如今的土地反正有国家补贴,老老少少都出门打工了,谁还作兴种田?田地都没人管了,你说怎么不长草不荒?
人多力量大,没一会就扯完了花生装好了筐。桃英拿起扁担,雪英却抢了过去,说桃英姐,我年轻,我来帮你挑。桃英抢不过,只好由了她。菊英说桃英姐,这下你儿子又有花生米吃了。桃英抿嘴一嫣,说是啊,也没见过这种傻儿子,好像是从花生米的魔界里转世来的。
几人一路说笑,不觉就到了桃英家门口,正好见丁老师也刚同时到达。菊英有些错愕,说丁老师,你不放暑假了吗?咋又来了?丁老师一乐,哦,护校,今年暑假临到了我。荷英也乐,我说呢,难怪。
三人不知就里,只有桃英的心里清楚,丁老师护校不假,却非临到他,是他主动调换的。其目的不必说,是他不愿回家,想在这里和自己腻着。自从有了那层关系,丁老师见缝插针地往自己家钻。白天若没人打牌,他就帮忙干点家务活,晚上若没有回家,自己也会给他留着门。两人现在是彼此的鱼水,谁也难离开谁。丁老师见四人的手上都沾满泥土,雪英还帮忙挑着担子,便即呵呵地,桃英,你这叫发动群众啊?桃英正要答,荷英先嘻嘻地笑斥,你还有脸好意思说,大男人不帮忙,要俺们女人去。丁老师耸了下瘦肩,我这不刚来吗?
桃英开了门,像是故意大声说,丁老师你来得正好,你陪三姊妹打牌,我要摘花生。丁老师也像故意地说给三人听,桃英你给俺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好不好?荷英都刚才说我哩!我还是摘花生,你去打牌。桃英的心里漾起甜,脸上却只含着笑,把那双好看的丹凤眉略微扬了扬。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就歇下来打牌不管了。
菊英看了他们一眼,扑哧地响声说桃英姐,你只管打牌好了,丁老师要不帮忙摘花生,我都不饶他。丁老师不禁下意识地斜乜了菊英一眼,想到那晚喝多了酒,自己在她家拂了她的“好”意,总是不免担心,担心她对自己和桃英做出不利的事来。今日个见她仍然这般没心没肺,当下便放心不少。
扯花生一耽误,上午就没剩多少时间了。加之打牌的人觉得时间过得特快,好像没大会儿,就快近晌午了。雪英嘟哝着没劲,说还没过到瘾呢。菊英也说就是嘛,下午姊妹们来过。
桃英的儿子回家后,又跟着丁老师摘花生,小嘴叽叽碴碴,像只快乐的小麻雀。自从丁老师和桃英的关系越过了那道界河,儿子和丁老师的关系也像越过了一道河,他现在喊老师,就像喊自己的爸爸一样随意亲切。这也许正应了那句古话,“小孩随疼转”。意思是若大人疼孩子,孩子就也会亲近大人。丁老师对桃英的这个儿子,无疑现在是视同己出,进出学校都接送,回家还给学习辅导。自己的女儿是傻蛋,似乎今后的希望就落在了这个聪明蛋的头上。
因为是护校,桃英只好留丁老师吃中饭。平时不大留的,让他吃食堂。在这里吃多了被人瞧见,双方都不好。两人和儿子吃了饭就继续摘花生,大概只摘了半个小时,见荷英等三个姊妹真又来了。
来了当然是打牌。桃英仍和上午一样假意谦让,丁老师说现在没剩多少,还是我好事做到底算了。荷英说桃英,有人帮你打工,又不要工钱,何乐而不为呢?这么好的男人,打灯笼难找。说罢挤挤眼。雪英说是啊,桃英姐真好福气。桃英掩口而嫣,当下只好顺着秆子爬,说既然这样,就请丁老师摘完了花生再煮一锅,晚上姊妹们莫回家吃饭,就在这吃花生好了。丁老师高兴地回答,好嘞。
桃英说完了这句没再说话,埋头打牌。下午毒辣辣的太阳,不知何时又从那云端钻了出来。好在是雨后初晴,麻将也像味清凉解热的好药,使人不大觉得热。桃英因为丁老师摘花生,没有坐在身边,失去了那条大腿通风报信,下午只基本上打了个平手,没赢什么钱。
不知不觉就一个下午过去了。傍晚那西天殷红的晚霞,筛下来似的从那门前的树梢斜漏到地,色彩斑斓,煞是好看。丁老师摘完了花生,将花生藤运至门前堆放好,然后便端起了半大脸盆花生井边洗,洗好后就去了厨房。桃英的儿子跟上跟下,高兴得不知怎么蹦达。当薄暮开始降临时,丁老师把一大盆香喷喷的水煮花生,端到了桌子上。
众人停下了打牌,一齐哇哇地叫着好香,围住了吃饭桌子。菊英正伸手,被桃英轻打了一下。说你就晓得吃,你也有个没人管的儿子,还不快跟婆婆打个电话支一声。菊英吐了吐舌头,桃英姐,你若不说,我还真玩忘了。逐忙拿起手机,向婆婆打去了电话。婆婆像有些生气,菊英却嘘皮笑脸,俺的个好娘哎,今夜桃英请客,儿子就在您屋里腻一宿算了。说罢便挂了手机。荷英和雪英也打了电话。荷英自然像下个通知,雪英的手机是开着免提打的,只听免提里传来了婆婆无奈的深叹,唉,你啊吃什么花生,干脆将麻将当饭吃好了。
雪英关掉了手机偷乐,大家甭理她,她就这副德行。说罢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荷英边吃边对桃英说,难怪你儿子总喜欢吃花生米,原来花生也这么好吃。雪英说这得感谢丁老师会弄,知道放八角茴,这样煮的花生不但吃起来粉嘟嘟的,而且还更香。菊英瞧了她一眼,说你也是粉嘟嘟的模样,老公在吃你的时候肯定也觉得粉嘟嘟的。丁老师和桃英不说话,只顾低头吃吃地笑。桃英的儿子更不管许多,只顾不停地剥花生,小手剥完了一荚就往口里塞。丁老师停住吃,用手在他的头上爱抚地摸了一下。桃英看在眼里,却是禁住了没露声色。
吃完了花生大家休息了一会。趁着休息的机会,桃英给儿子洗了澡,然后让儿子去房里看电视。儿子很听话,一个人乖乖地进房去了。
接下来又是打牌。丁老师照例坐到桃英身边,两条大腿又重新腻在了一起。有了丁老师这腿,桃英又开始赢钱。现在的桃英,虽怕事情败露,心里却越来越喜欢这腿。打牌的时候是条赢钱的腿,晚间偷偷摸摸地在一块时,更是条叫人销魂的腿。一缠上这腿,甚至把丈夫罗嗣林都给忘了。桃英和丈夫已经很少打电话,倒是丈夫像不大放心他们母子俩的生活,有时候还会打来一些。不过也除了关切问候,只有那句临走时反来复去说的话,说如果桃英离婚,他会成全。桃英有时候真想说,确实不想过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和他离婚算了。
麻将打到八九点钟的时候,荷英的手机叮当响了一下,来了一条短信。荷英本不大看短信,自己在外面没什么朋友,收到的短信多是垃圾。可今晚的手机就在手边,好奇心还是使她打开看了一下。她一看不打紧,马上便皱起了秀眉。菊英催她出牌,荷英却递过手机,菊英,你看这短信,到底啥意思?菊英接过来,真的摇头晃脑地念:“你家进了大母猫,你若现在去抓,定能逮个正着。”菊英念了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了皱眉忽然大笑了起来,荷英姐,这个人是说呀,你家的房里进了大母猫,一只人样大的大母猫……菊英笑说到这里蓦地愕住了,不会吧荷英姐,人样大的母猫就是女人呐,难道镇长……
一句话将问题提上了严重性,荷英的脸上唰就变了色。雪英那有些发嗲的声音忍不住,菊英姐你乱弹么事琴嘛,镇长会是那种人?就算有那个色心,可公婆都守在屋里,也没那个色胆啊!菊英说那可不一定,公婆总向着儿子,再说也有不在家串门的时候。雪英急了,菊英姐,你是成心不让荷英姐安心打牌啊?
荷英的心里乱了套,不觉用求助的目光望向丁老师。丁老师,你是文化人,请你帮忙看下这条短信。丁老师只好接过手机,认真地琢磨每个字。一阵后他也是变得眉头轻锁,荷英,这发短信的人你晓得是谁吗?荷英摇摇头,说我不晓得。丁老师说,那么这事就有点蹊跷了。按理这人肯定和你相熟,要么想来个恶作剧,想扰乱你不能安心打麻将;要么就弄不好真是刚才菊英说的,给你含蓄地来个好心报信。
桃英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她说荷英姐,你别听他们胡扯,你在家里是娘娘,镇长都平时有点惧你,咋会做那种事?你放心好了。荷英说桃英,我的心里不塌实。万一要真的呢?那就是俺在这儿打牌,正好给他们让了窝。菊英说就是嘛,现在的男人没个好的,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要么俺姊妹几个陪荷英姐走一趟,真假不就明白了?
菊英这几句火上浇油的话,使得荷英更加坐立不安。荷英此时想起了当初罗序栋,把自己按倒在他的房间床上时,也是有老婆有家庭的,于是她禁不住抬腿就想出门。桃英相反,想息事宁人。她想到了自己和丁老师的关系,如果在哪天也被人今晚一样地抖露了,将是灭顶之灾!于是她期期艾艾地说荷英姐,俺觉得这种事……姊妹们有些不好掺和。要么你自己去看一下,俺们在这里等你。菊英想也没想,桃英姐,你是不放心家啊?有丁老师替你照着,还不放心?桃英狠狠地弩了她一眼,就你这张多舌的嘴巴,不多出事来不会罢休!
桃英无法,只好跟着大家去。夏夜的八九点钟还很早,特别在农村,有的还只刚吃完晚饭。月亮高挂在天,想必是昨晚被雨洗过了,今晚显得特别净。星星如一把摔碎的水银玻璃,亮晶晶地散在天空。看不到一丝夜云。月光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颀长,走在后面的人,得踩着前面的影子走。路上荷英告诉大家,公公有时候也去外面做点小生意,这两天刚好出了门,儿子也去了外婆家,不在家里。
荷英的屋在村中央,是栋真四假五楼。一般人的房子多为两三层,荷英的丈夫是镇长,高人一两层,不在话下。不过别看只高人一两层,在这村中央就有种鹤立鸡群的味道,被人众星捧月。荷英开了门,果见只有二楼自己的卧室里亮着灯,婆婆不在家。荷英慑手慑足地领三人上楼,来到了自己卧室外。她掏出钥匙开门,谁知里面反锁了,没办法只好高声地喊着序栋的名字。过了好一阵门才被打开,罗序栋穿着条裤衩有丝慌乱地站在门口,哎呀我的个皇后,你不是打牌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荷英说今天打了一天牌,大家都有些累了,想来俺家里玩玩,就带姊妹们来了。边说边领着三人快步进房。荷英装作寻饮料给大家喝,便床上床下地四周角落,到处用眼去搜寻。还没等她搜寻完,就听宽大的绣花窗帘后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接着扑隆一声,好像有什么重重的东西,摔到了窗外墙下的水泥地上。
罗序栋吓得面如土色,荷英忙找出手电筒,领着三姊妹下楼去外面查看。借着手电的亮光,三人被吓得一齐尖叫。原来是一个女人,手里抓两件衣服,身上却没根衣纱,赤身裸体地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菊英壮着胆,用手去扒转女人的头脸想看看是谁,结果她扒到了一团糊糊的既红又白的东西,吓得赶忙缩回了手。而桃英借着菊英的扒转把人看清了,禁不住失声惊呼了起来,珍珍,怎么是你!?
桃 英
数年来亲如姊妹的“麻将四英”,终于散了伙。遗憾的是没能长久散,“麻将四季”只基本上少了一个秋季,冬季就仍慢慢地聚拢了。看来麻将的魅力真是奇大,不但能使人快乐,还能使人忘痛,消除不快。它就像块巨磁,着魔的人像块铁,只要有了适当距离,就会扯不脱地让那些死了血和没了皮的“磁”与“铁”,重新吸引到一起。
珍珍的事情早处理好了,当时县镇的领导,还有县镇公安局派出所的人都有参加。既从后来传出的罗序栋副镇长交代,他利用职权帮忙办低保,与珍珍发生关系不假,但他只作了点暗示,说我帮你办了低保,你将怎样谢我?珍珍便羞羞答答地低下了头,让他轻易得了手。后来每隔段时日,珍珍就主动去镇政府找他,送“货”上门。死的那晚,是珍珍从远处看到了荷英在桃英家打牌,自己偷偷地跑到罗序栋家里去的。珍珍在丈夫打工走后,时间一长就会患种消渴病,只要一犯渴,就想要喝水。而她想喝的这种水,只有从镇长那儿才能得到。
这样一来,罗序栋的直接责任不是很大,主要是干部的作风问题。导致珍珍摔死的主要原因是那条短信。公安局的人找到荷英,把那个手机号码送去了电信局,结果一查,原来是村长为了想看镇长的好戏,发的那条催命短信。于是这条催命短信,让村长付出了惨重代价,珍珍的赔偿金三十万,罗序栋赔了三分之二,村长也赔了十万元。村长不但赔了钱,而且帽子也被撸了,不但圆不了想当村里的土皇帝那个梦,现在连个判官小鬼,看村护院的茅人杆把团都不是。村长的位置,把给了珍珍的丈夫罗嗣盛。罗嗣盛现在是真的应该吃低保,老婆一死,再也没办法出去打工,孤寡一人,在家带着一双儿女过活。村长把给他当,多少也能让他得到些慰抚,经济上也能弥补一些。
当然,罗序栋也不可能赔了点钱就没事。没你这只贪腥的猫,哪有那条送吃的鱼,归根结底,还是因你惹的祸。还算罗序栋手段大,官帽没丢,只得了个记过处分,调到了远处一个较为偏僻的乡政府。
本来丈夫调动工作,老婆若没什么家庭的拖累,大多会跟着去的。但出了这档事,并且是因为这事边关“充军”,荷英便不愿去了。
不愿随夫“充军”的荷英,留在家里也闷闷不乐。以前的日子多快活,每天打打牌,晚上还有个男人的盼头。可现在这个盼头落空了,她一想到男人原来一直在偷偷地背叛自己,和那个骚女人偷情,心里就气得直发躁。看来男人真的没个好东西,都是当面是人背后是鬼。荷英回娘家住了一个多月。爹娘叹阵气,反过来劝女儿,说现在是这种社会,那些发廊里的婊子,还都公开招引男人呐。再说序栋还是镇长,今后的日子还得靠他。荷英起初不听,火烧起来了,哪里那么容易把火扑灭。直到荷英的这堆火烧得差不多了,她才火烧牛皮自转弯,觉得爹妈的话也不无道理。她想想自己也不再年轻,尽管在那个家里争到了地位,但自己毕竟一无是处,要文没文要武没武,就是一个家庭妇女。若真把他逼急了,他捧你是个皇后便是皇后,不捧你皇后就什么也不是,照样能把你像他原来的老婆一样一脚给踢了。那时后悔,真的晚矣。荷英这么一想,一个多月来心中的火气终于渐消,而再住了几日,就回了罗家湾。
桃英在那段时日也不舒坦。虽然那事与己无关,但和珍珍毕竟亲妯娌,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样去了,心里也非常难过。而导致珍珍丢命的人,就是玩得最好的姊妹荷英姐的丈夫。桃英还想到自己,和那丁老师的关系,如果哪一天被人给发现了,是否也是珍珍的下场。
过了三四个月后,桃英记得荷英第一次重登她家的门,若非有菊英和雪英陪着,两人见面定然尴尬。那时大家都穿着裙子,如今却毛衣厚裤,荷英还穿上了羽绒衣。荷英说桃英,多日没见,真好想你。桃英站起来,心里也说,是啊想你,可喉咙里像有双手,扯住了不愿让那句话吐出去。她只好习惯性地抿嘴微笑了笑,显出一副请坐的样子。菊英说桃英姐,一天的乌云早飘远了,咱们好姐妹总是好姐妹,莫因无大关系的事情,坏了姊妹们情份。雪英说是啊,都这么长时间了,姊妹们若再不聚,情谊就真的快变没了。
三人来了无非想打牌。看来数月未聚,大家真的有点生分。尤其荷英桃英,说话出牌都带点小心翼翼。好在麻将这玩意儿像魔术师,几圈牌下来,就把窒息的气氛变得没了,慢慢还变出了久违的说笑。
转眼又到了春节,菊英和雪英的老公又都外面打工回来了。罗嗣林也回了家。老公们一回,菊英和雪英便来得少,都要用心陪老公。桃英也不希望她们常来,心里有一种愧疚,觉得应该补偿罗嗣林。尽管老公他现在是个废人,但自己和丁老师的事情,毕竟是一种背叛。可当她和老公真的睡在了一起,却又觉得是种痛苦。她摸着老公软耷耷的身体,不禁又想起了丁老师的威武雄壮。桃英整夜难眠,暗自流泪,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局面。
大叔子嗣盛,本来要带着一双儿女,自己吃年夜饭。嗣林过去将他们拽了来,一起过年夜三十。桃英看到大叔子像条霜打的茄子,一双儿女像对藤上的苦瓜,不觉又想到了珍珍,眼鼻一酸,又想流泪。
春节一过,嗣林仍去了县,丢下的仍是那句话,你要离婚,我会答应。你若找人,我也不怪。他想想又轻轻提醒似的再加了一句,不过最好是离了婚再去找人,那样就罗家湾的人,没哪个说你。
桃英的心像挨了记响棍,似被那洗衣的棒槌当头击了一下。
春天一来,世界上的一切都变美丽了。春天真是个化妆师,年前还见满地萧索,到了年后,便都迅速生机地披上了嫩绿,像是脱下了灰衣,换上了一件漂亮的绿袍。门前的桃树开了花,如今花都凋谢残了。当桃英还仿佛在看着桃树的落花出神,觉得自己也像这落花,花荣花枯,容颜渐退,不知不觉地,种花生的清明季节又来临了。
这天是星期六,明媚的阳光格外清丽,微风拂脸,像是婴儿用柔嫩舒适的小手对人抚摸。下了几日细雨的天空终于放晴了两天,地里干湿有度,合适种花生。吃过早饭,桃英叮嘱儿子在家里写作业。儿子已八九岁了,更加懂事听话,打心眼里喜欢他。桃英挽上装有花生种子的小竹篮,拿起小铁铲,正要出门,却被三姐妹给堵在了门口。
三姐妹都笑嘻嘻的。菊英说桃英姐,又要去种花生啊?地里是不是有点湿?桃英说不湿,我那块地势高滤水,应该正好。荷英今天穿了件新衣,灰底小红花,好像挺贵的,蛮好看。荷英说桃英,既然怕地里带湿,干脆就明天种算了,今天玩一玩。桃英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想给丁老师打电话。平日里自己也要种点菜园,若是姊妹们来了,就总让他顶个缺。丁老师如果没课,就会马上来,若是有课,也会和别的老师调换一下。可桃英忽然想到,今天周六,昨晚他回家去了,于是只好收了手机。雪英的声音犹如跑来只嗲嗲的小绵羊,桃英姐,三姐妹既然来了,就玩一下嘛。明天我反正没事,帮你去种。菊英把桃英手臂上的篮子抢下来,桃英姐,明天俺也去帮你,这总行了吧?
荷英一直吟吟地站在大门口,有意无意地挡着桃英的去路。她手交胸前,嘴虽没强留,但架势却似乎非打牌不可。桃英无法,只好把篮子拿去了厨房,回到那堂厅掀开了麻将桌子上的遮尘布。
四人就坐下打牌。桌子上除了桃英,其他的三姊妹一看到麻将,眼珠都似乎亮了起来。桃英的心事越来越重,和那丁老师间的关系,有时候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方面想和他断绝,深知这事不能继续,另方面又想要保持,无法做到不想他。这是矛盾的,难以兼顾两全。于是她只好隐忍,纠结于心。幸好三姊妹都一直装聋作哑,顶多只有时候开点她和丁老师的玩笑,既不给她难堪,更不做多舌婆传到村里人的耳朵去。桃英自是感激,但心里却是觉得像有团火,担心这团包在纸里的火,总有一天会把外面的纸给烧穿。所以说这段日子,桃英并无多大的心思打麻将,只是若姊妹们来了,不得不上桌。再者那牌中有快乐,自己也喜欢,能够暂时忘掉烦恼。
但今天的桃英确实是不想打牌的,想去种花生。儿子是她生命的唯一,爱吃花生米,就得为他种。今天被留打牌,着实勉为其难。
菊英又抓了荷英的白板炮,和了一个七字全的大牌,乐得有点手舞足蹈。菊英一边接过荷英递过来的四元钱,一边呵呵地说荷英姐,今天我要把你口袋里的钱赢光。荷英说你赢啊,只要有本事,拿牌给我看。反正钱是男人赚的,俺多帮忙花点,他还不会变坏。说罢她又叹了口气,唉,其实用这点钱能买到快乐,也是一种值得。记得丁老师说的,麻将天地大,欢里日月长,这话真有水平。
荷英的一句话,无意又触动了桃英的那根心弦,把她的心事给挑逗了起来。丁老师的人好,三姊妹是早就公认。可正因为他人好,才使自己惹上了麻烦。就在前天晚上,和他情意缠绵时,丁老师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说他想了许久,终于想通了,俺俩既像做贼,又要承担互相痛苦。你的老公和我的老婆,如果知道了这事,定然也会痛苦。与其说大家都痛苦,还不如干脆都离婚算了,让那痛苦彻底了断。
两日来桃英就是为了这事进退两难,深感苦恼的。和丈夫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生活,确实是种折磨,如和丁老师能光明正大地走到一起,当然是种幸福。桃英喜欢光明正大,不喜欢偷偷摸摸。和丁老师这样偷偷摸摸,确是出于无奈。可若真与嗣林离婚,对他无疑是雪上加霜。儿子肯定要归他,自己难见着儿子,也是割心肺地难舍。
荷英大声地催促桃英出牌,桃英才梦醒似地恍悟过来。出牌后她望望墙上的挂钟,想不到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桃英说十一点多了,该做中饭了。咦,我那宝贝儿子呢?刚才不是还好像听他说饿了,见他去厨房了吗?菊英咧着嘴笑,说早回房里去了。
桃英扬声地喊儿子,喊了几句没人答应。当下她自摸九条和了牌,便对大家说,你们等等,我去房里一下,看那宝贝做什么。
来到房里的桃英,嘴里又在唤儿子,见儿子伏在书桌上,好像睡着了。她轻轻把儿子抱起来,准备放到床上睡。她忽见儿子的脸上满呈紫乌,身上也好像有点发凉,放到床上后用手一探鼻孔,气息都已经没有了。桃英吓得魂飞魄散,顿时像天空塌下来了一样!她忘了哭,也不知大喊,只觉得自己像只青蛙,突然被人丢进了热水里煮,虽没剁头扒皮,却是死得稀里糊涂。她还觉得像冷不丁地被人狠戳了一刀,刀尖插入了心脏,没入了把柄,心脏被凌迟处碎,血液在胸腔里乱流一气。屋外明亮的阳光陡然没了,她的眼前一阵发黑。桃英忍住刀杀般的剧痛强稳心神,抬头望了眼儿子坐的地方,见书桌上还有几粒花生米,正是篮子里拌了大量耗子药的花生种,当下便什么都明白了。
桃英的脑内一片空白。她想把那被杀心脏内的乱流血液,变成眼泪流出来,结果泪未涌出,一股怒火却急射先迸。本来打算今天种花生的,是这三个女人,强把自己留住了打麻将。花生若是去种了,哪会有这样的祸事!桃英这么一想,好姊妹的平日情谊,顿时就变得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涌升上来的,则是一股惊涛拍岸的恨意!儿子一死,加上他爸爸是废人,这下真的断了香炉脚。老公自从成了废人,夫妻俩更把儿子当成了命根子,如今命根子没了,嗣林没得活,自己也活不成。即便是活在了世上,必定会遭到世人的唾骂,活得也是没有意思。只有自己死了,才能耳不听,眼不烦,心也不会知道痛了。
菊英在堂厅喊桃英姐,怎么去了这么久,看宝贝儿子完了没有?桃英终于出了房门,脸上想扮一个笑,结果比哭还难看。而雪英却是绽开了花,说桃英姐,你去了这么久哪是看儿子,俺以为生儿子去了。一句话引得荷英也笑。桃英说你别贫嘴,都到吃中饭了,还打么事牌。要么都在这儿吃,我用花生米煮面条,吃完了下午接着玩。
这话把雪英高兴得蹦离了桌,说桃英姐真是我的好姐姐。走,我去厨房帮忙。桃英说不用,你们三个人就在堂厅歇。
桃英来到了厨房,旋开了煤气罐,啪的一下打着了火。火苗蓝焰焰地窜动,像是想热烈地吻舔桃英。这灶是分家后嗣林买的,用的时间长了,火苗都见了桃英有份感情。然而今天的桃英,心里在绞痛滴血,不但回应不了火苗的热烈,就连把锅放上了煤气灶后,舀瓢水到锅里都觉有千斤重。看来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这个灶上弄吃的了。
把水舀到锅里后,接着该放那拌了耗子药的花生米,桃英拿过篮子,双手灌铅似地捧起了一大捧。这花生米原本该当成种子种在地里的,可那堂厅里的仨女人,拖住了自己打牌,结果却阴差阳错地吃到了儿子肚里。儿子死了做娘的哪里有活,就让这三个女人,和自己一起到那边陪儿子。
桃英正要把花生米放进锅里,这时三个女人的对话从堂厅里传了过来。菊英说荷英姐,刚才桃英姐的脸色好难看,不会是出了么事吧?荷英叹了口轻气,唉,其实俺们都晓得,桃英她其实过得好累。一方面想和丁老师在一起,另方面又不忍心和嗣林离婚,死要面子活受罪。菊英的声音接上来,是啊,说到丁老师,确实是个好男人,他的心里有了桃英姐,别的女人就都不放在眼里。雪英说可不是嘛,俺们三姐妹,是不会去外面乱多嘴的,但是纸里包不住火啊,总有一天村里人会晓得的。到了那时,桃英姐反而显得难堪。
桃英的双手在颤抖,不知道手捧里的这些拌了药的花生米,该不该放到锅里去。锅里的水早就沸腾着冒热气了,飘得厨房里到处水汽弥漫,暗潮涌动,像是那咆哮的大海一隅。那些袅袅上升的热气,犹如一双双温热的手,暖意而轻轻地抚摸她的脸。在这朦胧的热气中,她好像看到了儿子活蹦乱跳的身影。儿子不再蹦跳了,哀怨地变得突然模糊,像是在滚热的万丈迷雾中不停地喊她,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我到了那边不能没有妈妈……桃英终于再也忍不住地高喊了一声儿子,陡地泪像倾盆大雨的水流,狂声大吼地滂沱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