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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飞的企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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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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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根儿》

二〇一六年春,杏树枝条上的花苞才刚刚拱出红嘟嘟的小嘴儿,西堡子村周边的山坡便显摆似得盎然起来了。远远望去,那些原本早就干枯了的小草,仿佛也死而复生般缓缓地蠕动着。这无疑是一个万物生发的季节。可是,在镇上工作了半辈子的田大膈应,却在这个时候一反常态地萎靡了。

起初,人们只是在背地里小声议论,田大膈应平日里挺爱说话的呀!现在怎么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成天耷拉着脑袋,见谁都不爱言语了呢?后来,铁锁媳妇透露,她好像听田大膈应媳妇秀琴说过,去年刚入冬那会儿,她们家老田的饭量突然骤减,没过多久,索性一天就只吃一顿饭了。

铁锁媳妇所言非虚。也就是从那时起,秀琴就隐隐觉察到,当家的与以往不同了。当家的没了食欲,身为妻子的秀琴自然担忧,询问他是否哪里不舒服,可当家的坚称自己没事儿,没有不舒服的地方。秀琴不信,隔几日再问,他依旧如此回答,说完还拍着秀琴的肩膀,让她别瞎操心。

倘若当家的能直接说出自己哪里不舒服也好,大不了去趟医院检查一下,秀琴也就不会如此忧心忡忡了,可他越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没事儿,秀琴反倒连觉都睡不踏实了,甚至怀疑他肯定有什么事儿瞒着自己呢。

秀琴害怕,生怕当家的有个三长两短的,于是劝他最好去医院检查检查,没病更好,就当是体检了。可田大膈应不但死活不愿去医院,而且更加固执地说自己什么毛病都没有,还瞪着眼对秀琴嚷嚷,让她别成天介没事儿干了就瞎琢磨。

秀琴苦口婆心地劝了当家的好几天都毫无效果,实在无计可施,只得打电话把两个孩子都叫了回来,娘几个连哄带骗地把他带到市里,拽进一家大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却出人意料,竟然一切正常。为了保险起见,她们又拉着他去了好几家大医院进行了地毯式的排查。毫不夸张地说,就差妇科没查了。然而,几家大医院的检查结果竟然惊人的一致——一切正常。

从拿到一大摞检查结果的那一刻起,秀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地。此后,他们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依然不紧不慢地过着。

寒冷的冬天转瞬即逝。

眼瞅着,西堡子村漫山的杏花就完完全全绽开了,可田大膈应那张原本圆得如大饼似的大胖脸,竟然瘦成了鞋拔子样,颜色也大不如从前那般红润,变得蜡黄蜡黄的。

周末,阳光明媚,在大片盛开的杏花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灿烂。一大早,“西堡子小学”那道老墙外的空地上就零零散散地坐了七八个人。大家伙有说有笑地谈论着天南海北的新鲜事儿。这时,身着一身西装的田大膈应耷拉着脑袋朝这边走来。说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歪着头,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看着他走来,远去,直至最后一丝背影在围墙西边的拐角处消失。

“嘿,嘿。”坐在人群里的三顺子嘿了两声,“你们发现没有,田大膈应可是越来越瘦了。”

二杆子媳妇抻着脖子朝拐角处瞄了一眼,应道:“是有点儿不大正常。”

“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了?”童锁爸吐了一口烟,眯缝着一只眼问道。

一直低头打游戏的全子妈回了句:“说不太好。”紧接着,关了手机,抬头环顾了一眼周围的人,压低了嗓子说,“不过,从他的脸色看,还真保不齐。”

童锁爸擦了一把眼角处被烟熏出的泪水,说:“看他的样子,病得不轻。”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咸吃萝卜淡操心地讨论了好一阵子,都觉得田大膈应大概是生病了。可猜测毕竟是猜测,他们又怎会知道,秀琴手里早已攥着一大摞“一切正常”的检查结果了。

经过多日的察言观色、分析判断,村里人最终得出一个顺理成章的结论——田大膈应肯定有病。没几天的工夫,田大膈应有病这件事儿便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了。有人说他八成是得了癌症;也有人说糖尿病晚期的人也这样;还有人说得了尿毒症的人瘦得也快;更有甚者,竟然怀疑是他母亲的阴魂附体了……说法各异,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能肯定地说出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病根儿在哪儿。不过,所有猜测的结尾部分,都可以用“病来如山倒”这个词语来概括。

别看村里人笃定田大膈应有病,可当着秀琴的面儿,还都是带着试探性的口吻问:“你家老田怎么越来越苗条了?”

秀琴不笨,自然听得出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因此,每当有人问起当家的为何越来越苗条时,她也就不再拘束,并且还满脸灿烂地回应:“铁定明年就是退休的人了,要那么胖干嘛?”还没等问的人反应过来呢,紧接着又说,“你没听说过有钱难买老来瘦吗?”

秀琴这话是暗含着弦外之音的。别看她嘴上没明说,可听的人也不傻,心里都跟个明镜儿似的,她说的退休,其实就是退休金的意思。

也难怪人家秀琴如此得意,毕竟在农村能拿上退休金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田大膈应又是当了一辈子干部的人,退休金肯定高得很。

听秀琴都这样回了,问的人也就不好再继续纠缠,只得就坡下驴地附和一句:“就是,就是。”心想,拿就拿呗,拿多拿少都是人家的本事,反正又不分给自己半分钱,更何况田大膈应的病又没碍着自己哪根儿筋疼。

身为官儿太太的秀琴懒得和村里那帮土老冒继续掰扯,扭着溜圆儿的大屁股,洋洋自得地走开了。

问的人斜眼儿瞧着秀琴发福的背影,小声嘟囔一句:“切——”等秀琴走远了,大家伙又开始了对田大膈应的“专家会诊”。

村里的很多事儿都是这样,只要是关于某个人或某件事的风言风语多了,保不齐就被哪个嘴快的人不分场合地给说漏嘴,而且还都不是原话。这不,有人说“田大膈应八成得了癌症”这句话,在村里百转千回地传了好几天,传来传去就把“八成”这两个字传没了,并且很快就传到了秀琴的耳朵里。

秀琴刚开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真想拿着当家的的检查结果跑到大街上和那帮土老冒理论一番,可静下心来一想:还是算了吧!嘴长在人家鼻子底下,至于说啥,怎么说,谁也阻止不了。他们喜欢嚼舌头,就让他们嚼去呗,早晚嚼烂了算,自己就当没听见。虽说秀琴心里是这么想的,可听得多了也不免有些害怕,生怕当家的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于是,她便开始回忆当家的从去年冬天至今的一举一动。这一想不要紧,还真让她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秀琴察觉,当家的确实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尤其是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的时候,还总是耷拉着个眼皮子,时不时就“唉——”地一声。他那唉声叹气的样子,就好像一口气儿没倒上来似的。

秀琴越想越害怕。

晚上,两口子上床刚准备关灯睡觉时,秀琴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一直瞒着我呢?”

老田直愣愣地看着秀琴那双疑神疑鬼的眼睛,㩐了㩐被子,说:“别成天介瞎琢磨。我能有啥事儿瞒着你?赶紧关灯睡觉。”说完,咕噜一下,把身子转向了另一边。

秀琴扳着老田的肩膀:“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越来越瘦了,我这心里不踏实。要不然,你再去医院检查检查吧!”

“该查的都查了,你不是也看见了吗,一切都正常。”说完,侧过身子,把手搭在秀琴胳膊上,“你别担心,我没事儿。至于为啥瘦,我也说不太好。大概有两三个月了吧,就是总感觉肚子胀胀的,吃啥也不香。”

听了这话,秀琴往老田那边靠了靠,把头倚在他肩膀上,说:“你就是运动量太小,八成是在办公室里呆的,上一顿没消化开呢,又到饭点儿了。以后,没事儿就多出去走走,跑跑步。”

“嗯!”

春风就是如此神奇,没几天的工夫就把漫山的杏花吹落了,椭圆的花瓣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的白。

周一清晨,我早早就到了西堡子小学。院子里,曾经的黄土地被浅白的花瓣覆盖着,像铺了一张美丽的地毯,好看极了。说实话,我真的很喜欢这种被大自然装扮的圣洁之美。无奈,学校的圣洁本应属于孩子们,不能受到任何干扰,所以我必须在学生到来之前把花瓣清理掉。

就在我正扫着没有大门的校门口那一块儿时,只见田大膈应从村外跑步回来了。

“刘老师真勤快,这么早就起来扫院子啦?”

我停下手中的扫帚,用双手拄着扫帚把,挺了挺腰,笑着回应道:“这不嘛!这里的地面一直没硬化,实在不好扫,动手晚了根本弄不完,要不然,我可不愿意这么早起。就这都没早过您。瞧瞧,您跑步都回来了,我这儿还没弄完呢。”

“嗯嗯!刘老师说笑了。”说着,在我身边停下,“刘老师,我有件事儿想找你说说。”

“行,您有事尽管说。”我放下手里的扫帚,“走,咱们屋里说。”

“不用,在这儿说就行。几句话的事儿。”

“您说。”

“你还记得几年前我对你说过,打算重建西堡子小学的事儿吗?”

“记得。好像当时还在一份‘翻建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儿,后来就没下文了。我当时还这样猜测过呢,可能是您没申请下来资金,也就没问。怎么了?”

“这件事儿说来惭愧。”

“这有什么可惭愧的?作为学校老师,您能……”

“你别说了,”他伸手打断我,“我比你大,就喊你一声老弟。这件事儿,希望你别记恨哥哥。”

“怎么会。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他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胡乱地回应着。

“别的不说了,只要你不记恨我这个哥哥就好。还望老弟多多担待。”说完,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转身离开了。

我愣在原地,实在不明白他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想表达什么,似乎也没听懂他到底说了啥。

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我一直不在状态,脑子里只有他苦笑着离开的样子,和那句没头没脑的“兄弟多多担待”这句话。

第三节课还没上完,校长就站在我们教室窗外向我招手。我让孩子们集体朗读刚学的一篇课文——《吃水不忘挖井人》,转身走出教室。

“我帮你把这节课上完,你去我办公室一趟。有人找。”校长的表情很凝重。

“是谁找我?”

“去了你就知道了。”

校长说完,我就没再问,转身朝着他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我不认识。从装束看,他们几个不是我们这儿的人。

“您是刘老师?”

“我是。你们是?”

他们掏出工作证,说:“我们是市纪检委的,想找你了解点儿关于西堡子小学重建的事宜,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说着,打开一本相册,指着一张彩色照片儿问,“你认识照片儿里的这个人吗?”

我仔细看了看。那是我在“XX小学”三楼临时代的一节课时留下的照片儿,还是田哥亲自帮我拍的。记得我当时还跟田哥说呢,西堡子小学什么时候能建成这样儿就好了。他笑着告诉我很快。

“你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是我。”

“这里是什么地方?”

“XX小学。”

“你确定?”

“确定。”

“据我们了解,你师范毕业后就一直在西堡子小学任教,从未去过别的小学。是这样的吗?”

“是。”

“那你是怎么站到这个讲台上的?或者说,你是怎么在这间教室里给孩子们上课,并且还留下了这张照片儿的?”

“哦!大概是前年秋天的时候,有一天……”

问话的人打断我,说:“你不用说得那么复杂,直接说是谁让你去的就行。”

“田哥。”

“哪个田哥?直接说姓名。”

“田春生。”

“是在镇里工作的那个田春生吗?”

“是。”

“你再看看这张。”说着,他又翻到下一页,指着照片儿上的人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我一眼就认出照片儿上的人是我,没想太多,说:“这人是我。”

这张照片儿我记得更清楚。那天从“XX小学”出来后,田哥又带我参观了“XX中学体育场”。那个操场可真大,设施也太好了,有篮球场、足球场,还有铺满塑胶的环形跑道……里面的设施把我看得眼花缭乱。田哥看着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笑坏了,说:“用不了两年,咱们西堡子小学也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说完,让我站好,拍照留念。

我还沉浸在那种喜悦里呢,他们又问上了:

“这儿是哪儿?”

我定了定神,回:“XX中学体育场。”

“你因为什么去了那里?”

“参观。”

“谁让你去的?”

有了上面问话的教训,我不敢说多余的话了,直接回:“田春生。”

“这个人和你前面说的那个让你去‘XX小学’的田春生是同一个人吗?”

“是。”

“好了,我们今天的谈话就到这儿。不过,你要在这张笔录上签个字。”

边上做笔录的同志递过来一份谈话记录:“您先确认一下。如果没什么问题,请在下面签上您的名字。”

我仔细看了看,没问题,在下面写上了我的名字。

“好了,如果有需要,我们会随时联系您的。”说完,分别与我握手。

看着他们的车子驶出学校大门,我陷入了沉思。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们找我的目的。

“唉——”

我回过头,是校长。他的目光对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轻声说:

“一千多万呀!咱们连块儿砖头都没看见,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这话好像是说给我听的,又好像是自言自语。不过,我能从他的话语里听出,我们西堡子小学应该早就建设成照片儿里的模样了。就在这时,一辆闪着灯的急救车飞快地从学校门口驶过。紧跟着,二杆子媳妇也朝着这边跑来。

我跑过去,问:“车里拉着的人是谁呀?怎么了?”

“田大膈应喝农药了,够呛,直吐白沫。”二杆子媳妇边跑边说。

“这得难受成啥样的人才会想到死呀!也不知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童锁爸站在我面前嘟囔着。

我“啊”地一声,恍然大悟。也许,老人常说的“喝凉酒、花官钱,早晚是病”就是他的病根儿吧!若真的如此,他的病已经无药可救了。我暗自祈祷,但愿田大膈应是这件事儿里唯一一个变瘦了的人。

一阵微风轻轻拂来,空中立刻飞舞着无数片浅白色的花瓣,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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