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家的院子不大,也很简朴。唯一的装饰是从大门到正房用红砖铺就的一条行道,多年风雨,已显得斑驳,存留着许多青苔生长过的痕迹。其余的地方都裸露着泥土的本色,不甚平整,却很干净。在正房的西侧,房屋与院墙之间,依墙借势搭建了一个棚屋,这里便是姥爷的柴房。
小时候总喜欢往这个柴房里跑,从无数的柴捆中寻找一根笔直且粗细适中的棍子当做宝剑,或是和表兄弟姐妹们一起玩捉迷藏。而最吸引表哥的是柴房前那块时常能够带来惊喜的地窖,有时候会发现很多萝卜,有时候会发现很多红薯,还有每到临近春节的时候,柴房前的红薯窖旁边的墙下那个用土堆,里面存放着很多又脆又甜的甘蔗。每到放寒假的时候,一群孩子们围着看姥爷给我们削甘蔗,甘蔗很甜,姥爷总是笑呵呵的看着我们吃甘蔗。
我最喜欢的是看着姥爷劈柴,他用一把磨得瓦亮的铁镐,一下一下把树根劈开。有时我也想上前帮姥爷劈上几镐,姥爷总是怕我会伤到自己的脚只让我在旁边观看。我对老爷的铁镐感兴趣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那是一把具有神力的武器,能开天辟地,能碎石断木。姥爷就用这一把铁镐劈柴,从春天劈到夏天,又从夏天劈到冬天,姥爷的柴房总是存放着满满的劈柴,然后化作四季的炊烟缓缓升上天宇。
这些劈柴的用途很多,最大的用途就是烧火做饭。对于我们这些孩子们来说,最喜欢的就是寒暑假期的篝火。
暑假的时候,夜晚姥爷带着我们到河岸的杨树林里点上一堆篝火,整片杨树林被火光照的辉煌。我们更关注于刚刚破土而出缓缓往上爬的爬叉,火光一照它们便无处遁形,小孩子们会大声喧嚣着,有人说这样就会把爬叉从树上震下来。大人们就使劲的用脚踹树干,用力的摇树干,伴随着从天而降的知了声,我们真的看到爬叉被我们的欢呼声震了下来。孩子们挎着箩筐,掂着提篮,端着洋瓷盆开始弯着腰,猫着步认真的搜寻,热闹的疯抢。篝火燃尽,我们带着自己或多或少的收获回家,趁着夜色很快就变成了我们最喜欢吃的美食。姥姥说爬叉过夜就会飞,所以我们总是在深夜品尝这人间的美味。
寒假的时候,姥爷的劈柴用处更大了。烤火取暖、烘干鞋袜,烘干衣服这些孩子们并不太关注。我们最热衷的是烤红薯、烤玉米、烤甘蔗、烤馍片这些既解馋又解饿的美食。火焰从白天燃到夜晚,深夜会变成一堆然者微火暗红的木炭,天一亮又开始熊熊燃烧。白天一群人围着火堆取暖,说东道西其乐无穷,晚上一家人围着炭火取暖,说说笑笑温馨无比。
姥爷腿脚还很麻利的时候很勤劳,几乎闲不住。实在没有事做的时候,姥爷就会扛起那把铁镐,上面挂着一个用化肥袋做成的兜子,四处转转,寻找一些草药,顺便偶遇那些遗弃在泥土里的树根。姥姥有时也会蹒跚的跟在后面,一来可以谁说话解解闷,二来也能够帮姥爷一起把树根抬回来。
有时候遇见很大的树根,一时半会挖不出来,姥姥和姥爷轮番上阵挥舞那把铁镐。等大树根终于挖出来了,姥爷就会让姥姥在树根旁守着,然后自己回家拉那辆架子车来支援。两个人齐力同心艰难的把硕大的树根移到架子车上,然后一起把这宝贝疙瘩运回家。姥爷在前面掌着车把弓着腰,姥姥在后面弯着腰推着车。夕阳下在乡间崎岖不平的土路上,一瘦一胖两个老人吃力地拉着一辆架子车艰难而幸福的前行。
当树根安全移送到家后,要经过反复的晾晒,这样就能够把里面的水分充分的挥发,有时候要晾晒半年之久,才能够见到树根崩裂开口。这个时候姥爷就会选择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挥舞着那把铁镐把树根劈成小块,然后再次经过反复多日的晾晒,就成了上等的劈柴。然后用姥爷亲自搓成的麻绳,捆成一捆捆整齐的柴捆,垛进柴房的柴垛上,才算是完成处理这一个树根的任务。
小时候我曾经很好奇的问姥姥:家里已经有这么多劈柴了,姥爷为什么还要走那么远的路,费这么大的劲刨树根呢?
姥姥说:劈柴劈柴,柴就是财。从前只有大财主家才会存这么多劈柴的。
我说:你和姥爷走那么远跑树根太累了,再说这么多柴火是烧不完的。
姥姥就会喝止我:傻孩子,以后可不许说柴是烧不完的。
当时我不理解,却又不敢问,之后就再也不问这个问题了,只是觉得姥爷太辛苦了 。
有一次我和妻子回老家看望姥姥,到了姥姥家大门外却见到大门紧锁着。隔壁的邻居告诉我们姥姥和姥爷在西地树林里捡柴火。我知道那片树林,于是就领着妻子顺着田间的土路去找姥姥,因为前几天刚下过雨,泥路上的车辙还散发着泥泞。
顺着泥泞的土路,我和妻子来到了那片树林地。这是一片别人承包用来种苗圃的林地,整整齐齐长着枇杷树。有人购买了这片琵琶树的一部分苗圃,因为移栽需要把树头修剪掉一部分,刚好这些修剪下里的树枝就成了姥爷的宝贝。到了枇杷林旁,姥爷的那辆人力三轮车停放在路边,姥姥坐在路边的沟埂上用麻绳捆扎树枝。姥姥见到我们来了欲站起来招呼,我和妻子忙上前搀扶。妻子帮着姥姥捆扎树枝,我跨过旱沟进入枇杷林寻找姥爷。
如果放在之前,会有很多捡柴火的老人在这里一起捡树枝,现在整片枇杷树林里就只剩下姥爷一个人在收拾柴火。因为现在都已经使用了液化气,柴火已经不是那么珍贵了。还有就是一些老人渐渐地老去了,年轻人更不会为这点柴火耽误半天功夫。
姥爷先把移栽工人从树梢上砍下的树枝聚拢到一起,然后用一把柴刀砍去一些纤细的枝条,再用一把手锯去掉稍微粗壮些的树枝,仅保留更加粗一些的主枝,然后把整齐的码放到旁边的空地上。姥爷耳背了,我和他说了几句话,姥爷没有一句能是在频道上的。姥爷一直笑着说:“回来了,媳妇回来了没?”
我点着头说:“回来了,都回来了。”
姥爷从我的点头中知道妻子和我一起回来了,就高兴地说:“找见你姥没?赶紧回家做饭,别让媳妇饿着。”
我一边比划一边大声的说:“找到了俺姥了,她们在路边收拾柴火呢!”
姥爷读懂了我的意思:“孩子们回来了还收拾那柴火干啥?让你姥赶紧回家做饭去,我在这收拾完就回去。”姥爷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亲切的喜悦。
我一手从姥爷手中拿来手锯,一手拿着没有锯完的树枝比划着说:“时间还早,我们不饿,咱们一起收拾完再回家。”
姥爷说:“赶紧跟你姥一块回家吧,别让媳妇累着了。”
最后执拗不过,姥爷放弃了那些还没有整理完的树枝,收拾好工具对我说:“走,不收拾了,咱一起回家。”
姥爷的腿脚已经没有以前的轻盈了,因为腿疼,一颠一颠的在前面扶着三轮车把,姥姥的背更加佝偻了,拄着姥爷的拐杖在后面跟着。途中我几次要帮姥爷推三轮车,姥姥告诉我:姥爷的腿不利索,离开拐杖不扶着三轮车把走不好路。我眼圈红润,在后面默默的推着三轮车走在前面,妻子搀扶着姥姥跟在后面。阳光下的微风里,两老两少,两前两后行走在岁月的道路上。
到了家里,姥爷和姥姥进到厨房里开始做饭。还是老规矩,姥爷烧火,姥姥炒菜,炊烟渐渐的从屋顶升起。我带着妻子参观了姥爷的柴房,妻子被如小山似的柴捆惊讶到了,她说:“咱姥爷真勤快,储存了这么多劈柴!这么多一辈子都烧不完。”
我连忙说:“不能这样说,姥姥会不高兴的。”
妻子问:“怎么了?”
我也讲不清楚,就告诉妻子说:“反正姥姥说不许这样讲。”
吃饭的时候姥姥告诉我们一个秘密:老人言柴烧不尽,财用不尽,等到柴烧完的的那一天也就没人了。你姥爷胆小,年纪大了胆更小,他害怕……”
不等姥姥说完我和妻子便明白了,连忙说:“咱家的柴一百年也烧不完!”
姥姥和我们都笑了,姥爷看见我们笑他也开心的笑:“你们说啥呢?我一句也听不见!”
我说:“姥爷, 咱家的柴还能再烧一百年!”
姥爷笑着大声说:“今个的饭太咸?”
姥姥附在姥爷耳朵上一字一顿的大声说:“孩子们说,你还能再活一百年!”
姥爷笑的把满嘴漏风的牙床都漏出来了:“活这么大干啥?那不成老妖精了!”
一家人幸福的笑声在这阳光下的小院里盘旋。院子西侧的柴房,静静地储存着一点一滴岁月的味道,那是幸福的味道,希望的味道,家的味道。
愿姥姥、姥爷幸福安康、长寿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