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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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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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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亩三分地

广袤的田野上,玉米苗刚刚从麦茬间露出头来,黄绿相间像个花地毯。太阳已经偏西,大田里的热度一点儿没减,反而湿热湿热得像个大蒸笼。一连几天的大雨让村东原来干涸的小河河水暴涨,燕子擦着水面低飞,翅膀把浑浊的河水划出一道道波痕,河坡上的野草丛中,大个儿的青蛙弹跳出优美的弧线,“嘭”地一声,一头扎进水里,随即唱出高亢的旋律。

河东边一条废弃的排水沟里,桂花抓完最后一把化肥从沟里爬上来,忽然发现电动三轮车的车座上放着五六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四下张望,也没看见有人,“这准是种大棚的三嫂给我放在车子上的!”桂花看了看道北边的一片蔬菜大棚自言自语。

桂花四十来岁,个子不高,浑圆的身材自带精明干练。她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通红的圆脸上溅满泥点子,胳膊上被玉米叶划出一道道红红的血印,腿上的汗水和泥土掺合在一起,蜿蜒着像爬满了蚯蚓。桂花高兴地看着这片长得和自己一般高的玉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这块地算不上责任田,准确地说是队里以前东洼一百多亩农田的排水沟,这条沟南头顶着大河,北边是拉庄稼的道路,全长一百多米。今年一开春,桂花就推着小推车,拿上铁锨来整平这条沟,她先把茅草深挖捡拾出来,又铲除高岗,填平沟壑,用了整整一春天的时间,终于在麦收前种上了玉米。赶上春旱,她请杨二愣帮忙浇了一遍水,才出全了苗。按以往的种植经验,这种比大田里的玉米早种大半个月的玉米最高产,卖价也最高。眼下玉米已经有一人高了,只是一连几天下大雨,玉米叶子有点儿落黄了,这不,桂花趁今天晴天给玉米追施了一袋子尿素。

桂花看天色还早,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转身来到大棚,大棚门口摆着两大筐鲜嫩的黄瓜。

“三嫂!我来帮你摘黄瓜了!”

“孩儿他姑啊,又让你受累了!”

“我正愁着一个人驮着黄瓜上不去大棚前面的坡呢!”

“你给俺那么些黄瓜呢!”

“刚下来头一茬,吃个新鲜!”

“你今天没上班吗?”

“服装厂计件发工资,我一上午赶出了一天的活儿,下午来抓化肥!”

“你种地比看孩子还上心哩!”

“哎!他又不能出去挣钱,孩子还小,我得指望这块地过日子呢!”

“唉!你又得伺候小高,又得上班,还得管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三嫂刘小利是个快人快语的人,她和桂花家住邻居,眼看着桂花起早贪黑地忙里忙外,刘小利总是能搭把手时搭把手。去年秋后刘小利家把责任田扣成蔬菜大棚,桂花也经常给她帮忙。

六月天孩子脸,刚才还骄阳似火,突然就阴云密布,雷声轰鸣。桂花和刘小利刚收拾起东西,一个炸雷在头顶上响起,随后,倾盆大雨扑面而来,很快把她们浇成了落汤鸡。

夜里,雷声雨声响作一团,大雨没有停的意思,桂花在心里祷告,老天爷啊!再下就涝了!她没有了一丝睡意,心里一直担心自己那块地,这一亩三分地可是来之不易啊!

桂花是独生女,自打懂事起,就羡慕在县城当工人的邻家姐姐穿喇叭裤高跟鞋, 朝思暮想着自己也能吃上商品粮。那年,桂花刚初中毕业,在县城当正式工人的舅舅因为工作出色,单位奖励了一个农转非的指标,舅舅的儿子参军去了部队,就给桂花办了户口农转非。一想到孩子从此可以去县城当工人,桂花的父母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年就把责任田退给了集体。哪承想两年后,国家不再安排就业,桂花高中一毕业就成了待业青年,只好回家陪爹娘种地。

几年后,桂花招县磷肥厂的下岗职工小高做了上门女婿,父母相继去世,他们的责任田也被集体收回。桂花和小高一没经验,二没技术,又不是经商的料,就靠东一天西一天地打零工过生活。

现在农民种地不但不再交公粮提留,还有小麦补贴,农业实现了机械化,农民种地不再像以前那样辛苦,人们可以腾出时间去城里打工,这样就有两份收入,用老百姓自己的话说就是骑上了双头马,因此农村户口又成了香饽饽。一些像桂花这样的人又托人托脸地想把转出去的户口转回来。桂花当然也希望自家有地种。

去年夏天,杨二愣又找到队长要地,这已经是杨二愣第四次提出重新分地,前几次都是因为桂花家该不该有地的问题搁浅了。

桂花家所在的二队人均责任田一亩三,再加上劣级地一共也不过一亩半,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大调整了。分地的消息一传出,可忙欢了那些爱扯舌头拉板子的娘们儿,她们唯恐自家的地少了一分一厘,仨一帮俩一团,倚在门框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门里面嘁嘁喳喳议论着东家长西家短,门外面探头探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三斜子”家种了十多年的开荒地这回该归集体了吧;好像看见谁拿了一大包东西悄悄去了队长家,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天二队妇女们不知有多少台戏呢!她们各自死守住自己的利益,才不管队长的工作难做呢!

杨二愣主张把地合片,旱涝保收的“南碱场”,“短趟地”和“烟墩”划为一类地,旱不好浇,涝不好排的“东洼”和“东岭子”作为二类地一亩一顶一亩,和一类地统一分,队长觉得这种分地法不错,每户只分一块地,有利于机械化耕种。为了能够顺利实施这个计划,杨二愣又把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和队里有名的难缠(不好对付的人)请到自己家里,一起喝了顿酒。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这些人不给他出难题,分地的事儿就有希望成。二愣请队长电话通知二队村民,晚饭后开会,一户来一个主事的,商量分地。

村中央的小广场上,年轻人躲在路灯下摆弄着新买的手机,几个中年妇女肩挨着肩围在一起,嘁嘁喳喳地小声嘀咕着,还不时有人扭头逡巡一下四周。男人们各怀心事,有人坐在墙角打瞌睡,有人点燃一根闷烟在大树下吞云吐雾。

一连三天,二队的村民愿意分地的和主张不分的人角逐着,各自施展着自己的本领。主张不分的人搬出上面的政策,责任田三十年不动,几家添人的则说队里的流动地不够分,必须来一次大调整,重新分。人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队长一看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就让杨二愣先说说他的分地计划。

杨二愣把自己考虑成熟的分配方案说出来后,大家在心里合算着自己的得失没人接话,队长趁机忙说:“既然没人反对,咱们就按这个分法抓阄吧!”

“我不同意!”

大家一看,原来是刘小利。

刘小利外号“小诸葛”,队里的哪块地有多少亩,包括上次分地从哪块地开始丈量的,她都门儿清。连二愣子挑头闹着重新分地的目的,她心里也是明镜儿似的。刘小利知道二愣家这十几年娶了两房媳妇,抱了两个孙子,可谓人丁兴旺。唯一让杨二愣发愁的是,孙子都十二三了,全家八口人还是只种着四口人的地。她更知道如果桂花家不趁队里土地大调整要地,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刘小利说“俺就是想替桂花问一句,她家的地给还是不给!”“这……!”这还真是个问题,杨二愣真就忘了她的事。杨二愣别看叫二愣,可头脑机灵得很,他知道这是前几次调地遗留下来的难题,只见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这个问题我想听听咱队长和大家的意见!”他又把皮球踢给了队长。大家一阵沉默后,有人躲在黑暗处小声嘀咕着“当初交公粮交提留的时候桂花把地退给了集体,是大家伙儿帮忙种着,现在好了,农村种地不吃亏了,她又来要回去,怎么左右都是她有利呢!按说不能给”。“这些年桂花可没少帮乡邻们的忙,两口子每年过秋工地上放假,都回来给大家拉庄稼,可没要过谁的一分钱啊!”

队长站出来冲着村民们说话了“国家的政策好,农民生活富裕了,每户少种一垄也穷不了,咱农村人讲究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啥过不去的呀!大家伙儿都看见了,这些年桂花家没有地,整天东一天,西一天地在外面打零工,日子过得本来就挺紧巴,她还得伺候摔伤了腰的丈夫,家里没有进钱的头项,该给还是不给大家心里比我清楚。又是一阵沉默,队长见没有人明确反对,也没有多少人表示支持,于是又说“咱这样吧!把东洼那片地南头的排水沟让桂花家种,大家看看有意见吗!”这倒是个折中的解决办法,既解决了桂花的土地问题,又牵扯不着大家太多的利益。多数人也愿意送个顺水人情应和着表示同意。队长又回头对桂花说,这条沟修整好了不够一亩半也准有一亩三分,好好侍弄照样能长好庄稼,相信人勤地不懒啊!得到这块地,桂花激动的一夜没合眼,她知道,再苦再累自己也要把这块地种好。

咣!咣!一连两个霹雳在头顶上炸响,天地间一片混沌,桂花打了个激灵。不知道老天爷发的什么威,实在吓得睡不着,她干脆拿个马扎坐到门口去了,外面的雨下得让人心惊肉跳,院子里的积水很快就有一尺多深了,桂花穿上雨衣,从门后拿出铁锨,硬着头皮钻进雨幕里,来到院门旁,掏开往外流水的洋沟。小高躺在床上,听着霹雳振的窗户哗啦作响,一道道刺眼的闪电像火龙钻进屋里,他见桂花回到屋里,就说,“看来这场暴雨,不光把咱们种的那个排水沟淹了,大田里也得有水了,东洼那片地北边高南边低不能直接往河里放水,只有从我们家那块地里—”,“咱那块地的玉米都和我一般高了”,“我知道你侍弄这块地不容易,可是,这些年乡邻们对咱可是真不赖啊!”沉默了一会儿,桂花又说“我真舍不得拿这一亩三分地当排水沟啊!”她着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暗暗祈祷老天千万不要再下了。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才小了点儿。桂花赶忙下地去,她要掘开排水沟和大河之间的河堤,把水放入大河,保住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院子里雨水打着旋流向院外,大街上人声吵杂,桂花正好听到有人说:“刘小利!你和桂花住对门,能不能去和她说一下放水的事呀!”“别看俺平时爱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真要为了保住自家的庄稼拿别人的庄稼淹了当排水沟,这种事俺可开不了口”,这是刘小利的声音。她一见桂花出门,就嚷嚷开了,“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地里的水把棒子都淹了,你还有心在家睡大觉,快去掘开堤放水吧!”

大田里的玉米都被泡在水里,几处高岗上露出几缕绿薇薇的玉米叶,它们努力抻着脑袋,向上摇晃着。

桂花趟着水来到排水沟一看,地里到处都是放水的人,人们挖开自己的地头,根本无济于事,有的地方外面的水反向地里倒灌。

桂花奋力掘着大河的堤岸,快干完的时候,刘小利来了,她眼看着大棚里沒膝的积水放不出去,急得团团转,看桂花正忙得欢,就想来给她帮忙。桂花掘开最后几锨泥时,本应该抓紧爬上岸去,可是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落水中,眼看她就要被水冲进河道,刘小利眼疾手快,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猛一使劲,把桂花抡出了水沟。

这一把拉醒了桂花。她心里绞扯着:掘开这头,只有我自家能放水,掘开北边的道淹了我的玉米,大田里的水就能放出去了。可是我舍得吗!我一家平时没少吃乡亲们的萝卜青菜呀,再说了远亲不如近邻,我当初选择在农村安家,不就是为了百年不动的老庄乡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吗!我种这一亩三分地自己只有一张锨,其他的农具啥都没有,全靠乡邻们帮衬。去年夏天,外出打工的丈夫和几个乡亲晚上回来的比平时晚,又赶上下大雨,天黑路滑,丈夫连人带摩托车一起掉进河里,若不是大家冒着大雨把他从河里救起及时送进医院,丈夫可能已经……。现在乡亲们用着我了,我能这么自私?

桂花扛起铁锨走向那一亩三分地的北头。道路被掘开了,大田里的水呼啦啦滚进排水沟,大水把沟里的玉米冲的东倒西歪、匍匐在地,桂花的种子化肥全泡汤了,她的心一阵绞痛。一年来从整地、耕种、浇水到拔草打药,她在这块地上付出了多少辛劳和汗水呀!丈夫出事后,生活的重担全压在桂花一个人肩上 她整日起早贪黑照顾丈夫孩子,出去打工,抽空就往地里跑,尽管经济上非常拮据,却从来没有亏了这块地。她把小羊羔卖了买种子,又借钱买化肥,为了有个好收成她不辞辛苦竭尽全力。

雨停了,一道彩虹出现在天上,把水面映照的波光粼粼。桂花看着远处的水也开始往排水沟里流,她知道用不了一天,东洼这片地的水就会排净,“舍了我这一亩三分地,换来一百多亩玉米的丰收,值了!”桂花眼里含着泪水,仿佛已经看到一片丰收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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