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菊

今天，儿媳妇开车载我去参加镇上组织的适龄妇女两癌筛查体检活动。

体检是在镇卫生院进行的，等在候诊室的人很多，我们在旁边的连椅上坐下来。“杨三菊！杨三菊！请到彩超1室做检查”，“三菊？”我惊奇地站起来在人群里搜寻着，这时候，坐在我旁边一位五十来岁的红衣女子，站起来朝彩超室走去，我仔细打量着她，确定不是我的朋友三菊，也知道不可能是三菊，因为我认识的杨三菊已经去世快二十年了，“唉！要是她能生活在现在这个年代多好啊！”

三菊家住在村东头的三棵大柳树下，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爹娘四十五岁才添了她这个老幺，平时在家娇生惯养，有活儿哥哥姐姐干了，有点儿好吃的一家人都先紧着她吃，自己说不喜欢念书，爹娘就允许她不念书。宠得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十二三了还整天跟一群六七岁的小孩儿玩。那时的三菊有大把的时间，随便挤进大人的怀里撒娇，悄悄拿好吃的分享给要好的伙伴，吆五喝六的招呼他们陪自己玩耍，到十四五岁就混成了二队的“孩子王”。有街坊故意逗三菊说，“三菊被她家里宠得不知道姓啥了，”三菊则怔怔地说：“俺姓杨啊！”

夏天一到，走街串巷做买卖的都喜欢在三菊门前的三棵树下歇歇脚，扯着嗓子吆喝几声。不管是换西瓜的还是卖冰棍儿的，三菊都不让他们过门。“换西瓜嘞！换西瓜！”拉西瓜的小驴车还没停稳，三菊就牵着奶奶的衣襟儿出来了，奶奶的三寸金莲似乎不堪重负，总是把身后的化肥袋子一摇三晃。一阵讨价还价后，三五斤麦子换回两个小西瓜。奶奶前面走，三菊一步三回头，好像驴车上的花皮西瓜钩了她的魂儿。

三菊的姑姑家有人娶媳妇，奶奶走亲戚回来，从偏大襟褂子荷包里掏出一块花糖果和半块芝麻点心给三菊，那是陪客在开席时给她夹到面前的，她说牙口不好，随手装进荷包里的。三菊斜躺在奶奶怀里，吮吸着带着奶奶体温的糖果，瞅着已经掉光芝麻抹平棱角的点心，满脸陶醉。

八月十五中秋节，三菊眼看着爷爷从集上买来一包红粉连纸包着的月饼，奶奶说要等到晚上祭天以后才能吃，满屋子甜香味儿惹的三菊像只谗猫，到处闻闻嗅嗅。

那年的腊月初八，天寒地冻，我结婚了。那天送走了娘和家里人，我一个人泪眼婆娑地坐在炕上。这时候三菊来到炕边。好奇地打量着“你就是花奶奶？”“听我奶奶说你是老师！我叫你老师花奶奶吧！”按照这里的风俗女人结婚当天，甚至过后几天，都可以被叫“花媳妇”，晚辈儿的孩子们都可以喊她“花婶子”、“花奶奶”，一段时间后，自然就变成了四婶子，二奶奶，按辈分论称呼，可是三菊却喊了我一辈子“花奶奶”。

三菊凑到我跟前，悄悄地说：“等我长大了也穿红棉袄，当新娘子，”看着小姑娘憨憨的模样，我心生喜欢，从橱子里拿出糖果送给她，她拿着糖果一蹦三跳得跑了，“俺拿给奶奶看看去！”三菊成了我来到婆家的第一个朋友，我则是三菊无话不说的大朋友。

三菊十九岁那年春节，邻村姑奶奶给她提了一门亲事，我正好在那个村教书，三菊的妈妈来跟我打听对方的家庭情况，我如实说“小伙子不错，就是日子有点儿累。”三菊妈说：“找个好孩子就行，日子是自己过的，没听老人言：好汉不种祖上地，好女不穿嫁妆衣呀！”三菊则撅着嘴跟我说：“为闺女比当官都好，我才不想结婚呢！”经过爷爷奶奶再三劝说才同意去相亲。三菊相亲回来，悄悄给我送来了一把糖，她说自己第一眼就相中了男孩儿一米八三的大个子，连男方给的二百块钱见面礼都还给了男孩儿，说让他自己买条裤子穿。回到家，爷爷笑话她说：“你个傻丫头，见面礼哪有不收的！”“爷爷！我问了，婆家他弟兄俩个，结婚借了债，还不得俺进了门还呀！”

二十岁的三菊做了新娘。三菊的对象大军有弟兄俩个，他是老二，哥哥前年才结了婚，父亲常年有病，家里就指着婆婆里里外外张罗着。结完婚婆婆就让他们分家另过，婆婆只分给她两间土房子和一腚饥荒。三菊和大嫂住一个院子，院里的猪圈和仓囤都归大嫂用。

自己顶家过日子的三菊一夜之间长大了，突然学会了过日子。为了有自己的房子院子，三菊没黑到白的干活，她要用一身的力气挣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一开春，三菊从娘家抱回一只小母羊，又借钱买了两只小猪仔儿，青草芽子一发，她不管干啥活儿，身后总是背一个大筐，回来的路上砍一筐猪草，一年下来，也能比别人多收入二三百块钱呢！

夏天，别人都坐在大门洞里喝着茶水打瞌睡，三菊肩膀上搭一块花毛巾，在太平车上绑两个偏篓，拿把铁掀去地头地边铲草根，一车车堆积成梯形的一大堆，趁热在上面冲些人粪尿，呕成农家肥，秋后种麦子做底肥，节省了化肥钱。

秋天，霜起叶落，三菊天不亮就起来去村后河边的小树林搂树叶，她要为山羊准备下一冬的口粮。她婆婆逢人便说：“俺这媳妇连一捧土也是好的”。

结婚第二年秋天，三菊当妈妈了，月子里也没耽误三菊拾棉花种麦子，从此落下了十天半月就来一次例假的毛病。

三菊决心要盖新房子，她算计着自己烧砖比买现成的砖要省一大笔钱，就决定自己烧砖盖房。

三菊结婚的第八个春天，她和丈夫从河沿上拉土，在村东的场院里开始抠砖坯子。那又黏又硬红土正是抠砖坯的好材料，大军把泥滁到模子里，三菊挽着裤腿，用光脚丫踏实泥巴，再拿泥板抹平上面，尽量让每块砖坯都棱角分明，两口子配合默契，看着一块块砖坯在场上被太阳晒的油光铮亮，三菊笑了，她忘记了疲劳，有时候甚至忙忘记了吃饭。

忙碌了一春天，一垛垛砖坯码在场院上等待装窑。一天夜里，突然风声大作，一声春雷惊醒了睡梦中的三菊，她使劲摇醒大军，夫妻俩趿拉着鞋跑向场院。雨点儿虽然不大，但下的很密，雨水很凉。等盖完一垛垛砖坯，他们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第二天，三菊病倒了，发高烧，浑身酸疼，正来例假第二天，突然又添了流鼻血的毛病。从那以后，三菊隔三岔五就流鼻血，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一米六五的身高，体重只剩九十二斤。

砖坯子凉干以后，三菊硬撑着病弱的身子，回娘家村请来两位烧窑的把式。装窑那天正赶上星期天，我和乡邻们还有亲戚朋友都赶来帮忙。

那装窑的场面相当壮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二三十口人，排个一字长蛇阵，垛上的人一次搬两块砖坯，传给第二个人，第二个人依次往前传，一直传到窑里面负责装窑的师傅手里，他再将砖坯摆放成一座圆形的砖窑。

还是人多力量大，第三天上午三菊家的窑就装好了，中午，三菊请二嫂帮忙做了六样菜，盛在十二个盘里，还炖了一大锅菠菜粉条猪肉汤，给每人盛一碗。怕人多坐不下，她把院门的门板卸下来，用凳子支在院子里，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午饭。虽然吃的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人们却吃出了满汉全席的感觉，见撒碳的大师傅那脸黑得像戏里的包公，只露出一对白眼珠和一口白牙，大家哈哈大笑，一个小伙子乐得把刚喝下的一口水喷出来。这笑声传遍半个村子，大家热闹的都赶上娶媳妇了。

三菊顾不上吃饭，去代销社买了两张红纸，请本家二叔给写了封窑大吉，还准备了一挂火鞭和两包糖果点心，只等到下午封窑点火时，请大家好好热闹一番，答谢三天来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帮忙。突然，有人跑来说刚刚装好的砖窑坍塌了，三菊一口气跑到场院，眼前的场景让她整个人傻愣在当场，砖窑的侧面坍塌了三分之一，底部点火的窑门已经被堵死。她感到心口里像絮满了棉花堵得慌，胸腔里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直往上涌，一口鲜血喷出老远，昏死过去。

自从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三菊抬回家，她就再也没有起床。

三菊家起新房子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三菊家传出，紧随着就是大师傅指挥众人举起大梁的北头，大家喊着号子把大梁的南头抬起来，梁上大红的“姜太公上梁大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五间大北屋，净明六米，两米宽的前出厦，是全村最好的屋。孩子们跑来抢拾撒在院子里的糖果，大师傅和几个街坊赤膊上阵，使劲拉着吊住大梁的绳子，突然，前墙外闪，大梁掉下来摔成了两截。三菊打个激灵从恶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依旧躺在自家土房子的炕上，她那腊黄的脸就像糊了一冬的窗户纸，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光泽，深陷的眼窝里莹着泪水。看到我和她的哥哥姐姐来看她，三菊用力抻长脖子，费劲地向我们描述完刚才的梦境，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虚汗。

娘家哥哥姐姐们好话说了一大堆，劝三菊去医院，说她为这个家辛苦了十来年，总不能一得病就放弃治疗，你不要疼钱，实在不够我们几个凑凑，再找亲戚朋友借点儿，你先看病。

别看三菊不识字，可她心里明白，自己的病早在几年前生孩子时就得了，只是因为怕花钱才坚持到现在，要不是这次吐血，爱人非要送她去医院检查，她也不知道自己得了要命的病。这几天她想了很多，儿子还小，家里的房子需要钱翻盖，再把家里拽的稀里哗啦，爱人不能说不给三菊看病，这事必须得她自己拿主意，坚决不能去医院。

三菊到底没有熬到年，腊月头上她带着对孩子大人的牵挂走了。临终前，我们最后一次去看望她，见她把爱人和孩子叫到床前，慢慢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炕头的被子，爱人顺着她的手指，掀起被子，拿出一个布包儿，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包卷成卷儿的钱，看到这个钱包，三菊的眼里忽然闪出一道光，目光看向屋顶，我知道三菊的意思是嘱咐爱人要盖房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坐在灵前的地上，两手拍着大腿哭喊着“三菊啊！娘的傻丫头，让为娘跟你去吧！你挖了娘的心啊！”乡邻们流着泪说“可惜了呀！才二十九岁，太年轻了”。

该我做检查了，医生要求留下联系方式，告诉我说，如果身体健康没有问题就不用联系了，如果万一查出我身体有问题，就打电话通知我去上级医院做免费检查。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和儿媳妇念叨着三菊的事，路过三菊婆家的村庄，我指着一排红砖瓦房告诉儿媳妇说“那就是三菊儿子的家，他已经娶媳妇了，三菊就埋在出村不远的一片树林里”。

儿媳妇把车停在路边，陪我来到三菊的坟前，二十年过去了，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菊啊！你要是活到现在该有多好啊！查病看病有医保，三年两次镇上做免费的妇科检查，你那病要是能提前查出来，也就不会去的那么早啊！

一阵风吹来，我忽然发现，三菊的坟头上有一蓬粉红色的野菊正在秋风中摇曳。这情景让我不由得又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