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岁既望,月悬南天,清寒月辉洒满天宇,朗照人寰。
霜枝疏树,寒原孤影,素月清光里,人与月一体,月与人合一,顿觉身轻化羽。
月,高悬于浩渺天宇,流转在精神时空,照亮着归人的路,荡漾着游子的情思,牵系着笔墨文人的喜怒哀乐。望月,谪人贬客思家怀国,僧徒释子心境圆满,艺工画匠梦寐春江花月夜景。农耕民族情感的宿体,华夏人心灵里的文化符号。
那一轮明月负载着心灵崇拜。月虚月盈,月明月暗,周而复始的明月,散发着母性的辉光,闪烁着神性的光芒。农耕民族有着割舍不断的明月情结,祭月拜月的传统由来已久,《礼记·周祭》记载着“祭日于东,祭月于西”的宗教仪式,即春分时节的早晨于东方祭日,秋分时节的傍晚于西方祭月;《周礼·春官》中有“中秋,夜迎寒”的习俗,就是在阳衰阴盛转换之际的中秋之夜拜月,演化为中秋节赏月的传统。
“月者,阴之宗也”,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和合构成生生不息之大化流行。道家有“谷神不死”之说,谷神象征着永恒不死的月亮,正印合了月中有不死桂、不死药的传说。《山海经》里有“常羲浴月”的神话,民间流传着嫦娥奔月、玉兔捣药、吴刚伐桂、月老联姻的传说,这些神话弥漫着远古文化的苍茫,深深烙印在先民的心灵里,成为他们的精神图腾。
那一轮淡月内蕴着阴柔之美。“月者,太阴之精”,如水的月光清幽静谧、柔和温馨,沐浴在溶溶月光里,身心澄澈。远天的寒月像在水一方的伊人冰清冷美,她淡淡的哀愁、浅浅的忧伤,映射着东方女性的古典美韵。歌咏着“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诗句,她像款款走进梦中的佳人,自带芬芳,通体幽香。明月,女性的化身;女性,明月下坠人间世之德。
月破云影,若隐若现,一如娇羞少女,人们也常用春花秋月形容女性之美,用闭花羞月喻女性娇柔。女性与月互感,月与女性通灵,不是有月是大道之阴、天上之女一说吗。春月,出浴少女般清新;夏月,清纯少女般朦胧;秋月,纯情少女般清明;冬月,孤洁少女般清美。如眉新月、迷蒙烟月、破云晓月、当空皓月千形万状,亦如千娇百媚的少女,婀娜娉婷;绰约高洁,宛如处子玉女的冷冷清月。
那一弯残月弥漫着别离愁绪。冷月无声,残月如钩,悬挂在西天的那弯寒月,悲动着迁客骚人的灵魂、感伤着孤臣浪子的心灵。农耕族人血液里流淌着望月思乡、念亲、盼归的基因,眺望残月,孤独失意者有之,别离伤感者有之,怀昔思旧者有之,月缺人难圆,自古亦然。
冷冷清辉洒落在村落城池、大漠边关,落在深宫妃嫔的幽啼里、赵女秦娥临窗的泪光里、怨女思妇凄婉的惆怅里、晓风残月的忧伤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追忆里、飘缈孤鸿影的宦海沉浮里,呜咽的羌笛、雄浑的胡笳声声碎残月,荒凉的关山、荒寒的玉门泻满了清霜寒月。
那一轮远月照彻着空旷心境。流转在浩瀚宇宙间的孤月,她是天人共情的媒介,沟通着小我与大宇宙。仰望深闳天宇,词人欲抱明月;凝眸浩淼夜空,哲人静思冥想。醉情于风月里,出尘之意起,妄念之心去,心境空空,满怀朗朗清月。
月华似水,清辉如雪,月落心田,销尽胸中块垒,无意是非得失;月泻松泉,淡化凡尘俗念,不屑贫贱富贵;飞光流影,荡尽我之成心,无有悲喜忧乐。相对于永恒的明月,何人不是天地一尘。松涛吟风,明月流泉,习习清风入谷,潺潺清音怡心。
那一轮孤月氤氲着无限禅意。万物皆有佛性,月性光明、清净、圆满,一如佛性。禅宗,佛教中土化过程中静修达至的妙悟境界。明月,“静思玄想式的中国智慧的神秘启示物”,禅宗境界里月的意象满满,以月代禅、以月喻禅、月禅互喻,是禅宗赋予了明月宗教色彩,又从明心见性的月光中获得顿悟。明月,禅宗美学的最典型喻象,禅,月的人文抽象;月,禅的自然化身。
明月禅心,月之于禅,绝非清净无为的物相,而有超以象外的意蕴,禅修可至言不尽意的妙境。纤尘不染的明月契合空明澄澈的禅心,她幽寒高远,亦如空灵清透的禅心;朴拙圆满的明月妙合圆融的禅理,所谓“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亦如无所不及的禅意;晶莹剔透的明月偶合清净无为的禅性,从无意望月、有意参禅到有意望月、无意参禅,达到“见月忘指”、“水月两忘”境界,直抵心源,妙悟禅慧,顿见自性本心,亦如禅宗之觉。
禅月本静性空,寒月素辉普照苍穹,月印万川,千江一月,朦胧烟月,寒彻松月,明净山月,皎白秋月,月照山寺,参禅坐修;月明松泉,听禅悟道;月静空谷,虚灵明觉心。枝头宿寒鸦,月下修孤僧,一任清辉满山林,止观双修钟磬音,万古垂照的明月照亮了禅境,空静的禅宗增添了月的禅韵。禅月涤荡着心灵,也无穷地纵深着禅宗的美学视野。
那一轮浩月启发着生命哲思。阴阳,先人解释天地生成的古老哲学。月亏月盈,儒家从中体悟到盈亏的哲理,用月的圆缺诠释中庸思想,戒满戒骄,培养了儒家后人柔韧的特质。“明月满空天水净”,“满船空载明月归”,人月互感,心月一如,禅宗从明月中领悟到哲学的诗意。昭示玄理的明月,构建了儒、释、道三家共有的哲学意象,彰显着东方哲学的天然属性。
亘古如斯,静静地高悬南天的明月,俯瞰人间世沧桑,见证成败兴亡,依然东升西落。作为永恒的存在,从屈原“日月安属?列星安陈?”的天问、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感发到“月穿潭底水无痕”的朗悟禅脱,在不可胜数的众物中,她凝聚着东方人最浓厚的哲学情感。
那一轮清月写满了诗词赋篇。照耀古今的明月,高悬在中国文学的上空,那冷冷清辉浸润着文人的情思,舒卷着文人的心绪,千古忧思系之于月,万千感悟融之于月,渲泄情感、寄托思情。林月间徜徉、山月下独白,明月里遐思、满月中畅想,禅月下修坐、空月里悟道,家国之思、别离之忧、亡故之悲、沉浮之患,因境因情而生,缘月消解,而有洋洋洒洒的抒情达意诗篇。
清月诗魂,明月词心。仰望明月应垂泪,一片诗心处处真。明月,中国文学的永恒主题,先秦作品里的枝头新月,唐诗里鸡声茅店的霜月,宋词里徘徊于斗牛之间的山月,明清和民国文人笔下暗淡无光的烟月,播洒在时空里的诗词赋篇,绵延着无尽的明月情怀。“神用象通,情变所孕”,时代嬗递中新的诗篇接续问世,力证着对月认知的升华。
众星难遮孤月光,一月独明天地清。那轮皎洁的明月沟通天人,连通古今,古人所谓“天人合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