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的诗意辉光
文化轴心时代的庄子站在人类与自然的交叉点上,从天地中寻找大美,从自然万物中发现美的灵光,从人道与天道关系上探讨美的存在,他认为“道”是美的最高境界,若虚若无的天籁是道的完美呈现,深刻揭示出了天籁与道的关系,丰富发展了道家的美学思想,在中国美学史上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庄子的天籁思想,开创了东方美学的天人境界。
一
弥漫着诗意辉光的“天籁”一词首见于《庄子》,它与人籁、地籁构建了庄子美学的三种境界。历代注庄者对“天籁”众说纷纭,至今尚无定论,从驳杂的诠释看,谁也不知那家解读更贴符庄子的原意。
常识告诉我们,在人类文化的童年时期,象形文字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喻象,有着一系列的引申意,每个短语也都隐含着后人待解的秘密。“然庄生弘才命世,辞趣华深,正言若反,故莫能畅其弘致;后人增足,渐失其真……”,这就注定了解庄的难度,难以对接《庄子》思想。当然,对《庄子》人籁、地籁的解读已有定论,“地籁则众窍是已”,指风吹各种窍孔发出的声音;“人籁则比竹是已”,意为吹箫管发出的声音,譬喻无主观成见的言论;唯“天籁深玄,卒难顿悟”。从“籁”的本意看,它是古代的一种管乐器,三个孔,大者谓之笙,中者谓之籁,小者谓之筠。那么,何谓天籁,《辞海》、《现代成语词典》解释为“自然界的声响,如风声、鸟声、流水声等”。若以自然之声音解读天籁,那么,人籁之箫声、地籁之万窍自然之声作以何解?
综观古今注解,视“三籁”并无本质不同者有之,认为只是表述形式不同而已,均是自然界的声响,《辞海》、《现代成语词典》也采纳了这种流俗观点。持“三籁”不能等同观点者认为三者有层次差别,人籁、地籁处在有形世界的层次,天籁处在无形世界的层次,天籁超越人籁和地籁,是超越意识和语言的形上之“道”的无声之声,是“与天地万物为一”的主客合一境界。可见,如果停留在声音层面去理解天籁,势必难以把握其旨要。
作为“道”论的文化经典,洋洋洒洒十余万言《庄子》无非言“道”,天籁亦是对“道”的阐述,也是理解“道”的突破口,读懂天籁也是渡入“道”域的要津。我认为,天籁是“道”的一种存在形式。“隐机丧我”的得道高人南郭子纂在人类史上率先提出了天籁意象,但是,并没有给出哲学史上的“歌德巴赫猜想”以答案,只是指出了通过“吾丧我”体悟天籁的路径,及至齐物平等的物我合一境界、丧我无心的主客浑融境界、莫若以明的心境若镜境界,即达到真人、圣人、神人、至人的境界,是感悟幽虚深玄天籁的要件。
循着庄子的“道”路感悟天籁真音,天籁即“道籁”,是“道音”以感性的方式呈现本然状态的一种形式、大自然呈现给人类的纯粹真声状态,类似老子的“大音希声”,那种用耳朵无法感应的大音,唯有以心感之、以气听之,才能觉察其冥冥存在;唯有以道观之,以道听之,才能感悟到流动在天地间的纯正天音,那些机心满满陷溺于是非之争名利之竞的儒、墨之徒怎么能闻听到天籁呢。
深入《庄子》语境愈深愈能看清天籁的庐山真面。自汉以降各家对天籁的层层剖解,谜般的天籁意涵渐趋明晰。人籁、地籁尽管其意不同,从哲学上看均属“人”或“物”的范畴,可感知的形下层面;天籁则属“天”或“道”的范畴,唯有得“道”的人才能感悟到的形上层面。天籁,超越人籁、地籁而存在的未能被人感知的部分。人籁、地籁与天籁的不同是“人道”与“天道”的差别,是得“道”者与尚未得“道”者的差别。人籁、地籁是有声世界的“声象”或“物象”,“天籁”是得“道”者精神世界的“心象”或“道象”。综上观之,人籁、地籁都是自然界存在的可以听到的具体声音,天籁则是自然界声音存在的状态,只能靠心感悟其存在;人籁、地籁等万殊声音根源于天籁。用最浅显的例子讲就是,若把一个物喻作三籁,该物发声即人籁、地籁;不发声即天籁,只能在想象中感悟其存在。
庄子以“天籁”阐述“道”的存在状态,以丧我、齐物的途径感悟“道”,以莫若以明的视觉方式揭示“道”,遥遥呼应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道”,以其吊诡之笔勾勒出语言文字不可模拟状绘的道籁虚影,尽显庄子哲学的深妙,他给后人留下了无限的探赜空间,也是庄子哲学永恒的生命价值所在。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南郭子纂在向颜成子阐述天籁时以“怒者其谁邪?”作解,修道未成的颜成子无法明白其意,也正如我们庸凡之辈一样,不可言状何谓天籁。
感悟天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它是一种离言自证得清静道法,一种修证次第的精神境界,唯有“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者方能妙觉天籁道音。
二
儒家美学重有,佛家美学崇空,道家美学尚无,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东方传统美学体系,尤其是无为无待、无言无声的道家美学所推崇的虚无至极意境,淤生了以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虚无为核心的美学追求。在老庄语境里,“道”性“虚无”,“虚无”是美的本质,“虚”和“无”是无为无形的绝对精神。美的本质是“无”,“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唯道集虚”,均在阐述“道”的“无”的本质特征。
作为虚无美学意义上的“无”,并非是与“有”相对立的一无所有的“无”,而是“道”的本体、生机勃勃充满大美的“无”。“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而世岂识之哉?”老庄认为视听所接触的声色之美,均为现象,唯有超乎声色之美的“天籁”才是大美。现实世界里,弦外之音、天籁之音是从有声之音进入到无声境界获得的,有声之音启发着审美情趣,延续着美的享受,使人从人籁、地籁声色表层进入到言外之意的天籁深层,从有声的意境进入到无声无音的虚无之境。在阐述有声世界进入无声境界问题上,庄子借黄帝论乐对人籁、地籁进入天籁问题进行了精妙论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在此提出了欣赏音乐的三种境界,音乐刚响时,由于还停留在音乐表层,惧而惊懼;及至复闻之进入虚静退息境界,怠而渐至平息情绪;至卒闻之进入声我交融的无我之境,茫然坐忘,惑而妙闻天籁。唯有心与物化才能抵达美的自由境界,在美的天地中自由翱翔。“荡荡默默,乃不自得”,人籁、地籁、天籁内合为一,呈现出道籁美感。
“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在庄子看来,至乐无乐即谓天乐,天乐是道之行于天地间的无声天籁。源于无知无觉、无为无不为道的天乐亦是不知乐的无乐的呈现,据此逻辑推论,最美的天籁是以无乐形式呈现的。得其妙旨的后世词曲艺人,在艺术创造过程中,注重处理好“实境”之“有”与“虚境”之“无”、象与意的关系,及至于“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的无言无意的妙域。正缘于此,那些奏至山雨欲来却嘎然而止的词曲往往给人以无限遐想。声声胡笳碎人心,悠悠羌笛断心肠。可想而知,琵琶声断了,羌笛声息了,其音韵还在时空中传递。那个沉缅于“此时无声胜有声”中的白居易,应是得了“味外之旨”的妙旨。
天籁的虚无之美已渗透至东方的诗词、绘画、音乐创作各个领域,诗人词家三言两语表达出无穷意境,画家于方寸间的大片留白展现出无垠空间,词曲家浅吟偶断留下无尽回味,以及那些出神入化之作,无不是庄子的天籁遗韵。
有生于无,实出于虚,老庄虚无美学无疑已成为东方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天籁道音赋予了中国美学空灵意境、想象空间,它与万里之遥天竺国的“色空”美学齐肩媲美,构成了公元前人类美学的双峰,正是虚无、色空精神的滋养,华夏美学异常璀璨夺目。
三
“真”字源于《老子》,在其书中仅出现三次,它的大量使用始于《庄子》,法天贵真、返璞归真、缘而葆真、采真之游、真宰等不胜枚举,此“真”已具有高度抽象的哲学意涵。在庄学语境里,“真”意即本原、自然、淳朴、天真,其与“道”相通,它是美的生命,在中国文化史上,《庄子》第一个用“真”解读生命哲学、天籁美学,实质是以“真”释道、以“真”映现天籁之美。
“真者,所以受于天,自然不可易也”,自身之力使其然谓之“真”。“真”是天籁的本然状态,它本性纯真,顺天任性,自然无为;它是道的本性外化、如是呈现;它是天机自张、无机心污染的自然“天音”。通俗地讲,庄子的天籁即“道”的鸿蒙状态,它是“道”无障碍、无遮蔽的自然呈现,属原生态的纯美。太初之质的天籁纯一,秉赋有淡然无极之美,肉眼可见的清水出芙蓉谓天籁,诗句言之的洗尽铅华见真淳亦谓天籁。
“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其朴素法天贵真,天然无饰,庄子谓之“纯素之道”。这是道家美学追求的理想,也是天籁美学的最高旨趣。朴素之真,真实、纯真、天真;朴素之美,无染无著、无伪无饰、宛若天成;朴素之拙,圆满无亏、浑沌般敦厚;朴素容含阴阳流行,囊括造化神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籁之美也。
缈缈天音,冥冥天籁,那是时空中孤独的庄子心物交感的思想结晶,浓缩着痛苦的生命体验和深邃的天道思考,弥散着人生智慧与感性灵光,是他对大道诗意的想象,也是他倾听到的彼岸的“道音”。“哲学家多半是孤的”,以至人、真人幻相寄予情感的庄子,哀怨千古的情怀激发着他的审美潜能、膨胀着他的思想张力,也就注定了后人难以走进他的天籁世界,对于源发于庄哲灵魂深处的心音,知解其妙意者有几?章太炎先生曾说:“《齐物论》文章,华妙难知,魏晋以下,解者亦众,既少综核之用,乃多似象之辞。”用先生的话对照后人对“天籁”的解读恰如其分。
其实,天籁境界,是天人合一、与道冥合的境界。与物合体,与道同流,以人心合天心,以天心化人心,人与物通融无碍,方能感触到绵绵若存天心的脉动--天籁。“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是论乐亦或天籁,以此消解了形而上的天籁与形而下的音乐间的界隔。不清楚,那些“无”心观道、“童心”悟道、婴儿纯和之心以“气”听“道”的真人,能否听到宇宙深处的天籁,但是,流淌在唐人王维心田里的山水清音、波动在宋人郭熙心灵里的松涛泉鸣,还有弥漫在李清照惆怅里的花自飘零水自流,是下坠在人间世的天籁清音,对此,不曾有人置疑。
巫术横逆秩序混乱的先秦时代,生活在人类文化初创期的庄子,以真为美的视角、质朴纯真的意趣,在与物化的审美体验中揭开了天籁的神秘面纱,其中蕴含着他对无穷宇宙认识的大智慧,饱含着对天地大美的无限真情,更是天人合一的完美实践。
四
远,“道”的一种存在状态,它是对形下世界的超越,也是对抽象“道”的现实化。道“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从时间、空间概念上,“道”无穷之“远”超越了人类认知的极限,思想之外的存在,“可得不可见”,只能“遗其目力以神会之”。庄子以其深妙之笔,描绘了存在于“远”处的缈缈若虚“道”影。
庄子哲学中,“远”是其“大、淡、静”美学思想的承接载体,天籁亦在“远”中呈现出至美无象之美。其无何有之乡、北冥、南海、藐姑射之山、六合之外、无极之外复无极等空间之“远”,大年、八千岁、无涯等无古今无始终的时间之“远”,天籁、至乐等心理距离之“远”,构设了不可言说的远约时间、远境空间、远声心理,距离上的“远”泛着美的诗意哲光。其“远”与英国心理学家布洛阐述美学原理的“距离的矛盾”高度吻合,足见他的远见。
作为超越时空的深远存在,天籁给体道者以终极精神追求,只有靠精神才能感触到它的美,这样,天籁与远天然地结合在了一起,远的诗意映照出天籁的美光,深远的天籁给人畅开了审美的空间,冲撞着人的审美情感,异想天开的想、尽情所欲的思,移情别恋,万美相荡,谁知道庄子的天籁意境醉了多少词客词宗。天籁像温馨的梦,给人以无穷的想象和难以捉摸的美,言不尽意、至美无象,物之精的天籁富有天地间最精妙的意蕴,是无法言意之象。难怪闻一多在谈到庄子时不无感慨地说“我们现在对于最高超,也是最健全的美的观念,何尝不也是二千年前庄子给定下的标准?”
天籁是画工艺人走不出的美苑,得其要旨者在各自的美域皆有建树,宋人郭熙探讨山水画的高远、深远、平远造境之法时,以俯视、仰视、平视的视角,突出山形水势、草木云雾的主与宾、远与近、虚与实、疏与密、聚与散、开与合,在尺寸卷帛上再造气象万千的“自然山水”。“心远地自偏”的晋人陶潜,站在人生的此岸,扬弃凡尘俗念,于田园耕作中悟得“真意”。唐宋时期隐逸于幽谷深林的道徒禅僧,从苍茫时空悠远山水中了悟大化真谛。这些无不是天籁精神的流布遗泽。
天籁盛容着无边无垠的美,领悟天籁,可以说是后人再造意境的过程,以自己的文化背景、阅历、感悟、想象在天籁虚空道境里尽情赋意,这也正是天籁的无尽奥妙所在,千古后人至爱《庄子》的缘由。
五
道性本静,“静”既是万物之本性,又是一切美之本。在老庄看来,“静”是原始宇宙的根本法则,“致虚极,守静笃……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在中国哲学史上,老子第一个对静美理论做出了概括,他认为“静”是宇宙万物最原始的状态。“其要旨归于老子之言”的庄子继承了以静为本的人生哲学,“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可见,天地间的大美和天籁之乐是在沉寂静默的状态中自然而然地呈现,以其“无为而无不为”的空静之态呈现出浩瀚无垠的静馨美。
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的天籁,静性、体空、形虚、质真、本无,大空大无,空无曰静。贯穿于《庄子》主线的“静”构造着东方人的心灵结构,渗透进文化基因,从万物生成论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从人论性看,“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从养生论看,“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天行,此养神之道也”;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从民生实践论看,“古之蓄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从艺术美学论看,“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从禅宗境界论看,“若一心,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视之以心而视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静”保持了心灵的凝聚含藏状态,唯“静”才能淡泊修身,致远有成;唯“静”生命纤细之气才能通融宇宙生生不息之大气,感悟到天地间至微若虚的存在。
庄子的虚静观随着后人的逐步丰富,发展形成了艺术创作中的虚静思维,使传统艺术作品呈现出恬淡、本真、空灵之美,其中又寄寓着极为丰富的人生体验和极其深刻的思想内涵。禅宗的静观哲学源于老庄,对此,我不曾怀疑。学界认为,先秦时期构建了中国文化的基本框架,以后的文化基本上是以此综合体系为根本并根据时代需要加以具体化而已,或者是对如何实现先秦文化的理想进行探索。可见,先秦文化、庄子美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之重要。
人之静与天籁之“静”的“道”同源同感,人唯“万虑洗然,深入空寂”致于净、静的境界,内视之心洞开,人与天合,神与物游,希微之音、杳渺天籁飘然心际,精微至妙之思、幻化无端之象盈荡于胸,意出尘外,怪生笔端,思情汩汩涌流而出清新诗句、至臻画作,譬如“甫里林居静,江湖远浸山”诗句、“人静帘垂,灯昏香直”词句、《溪山清远图》画卷等亦诗亦画之作,仿佛铺展在眼前的淡墨山水,沉寂静穆、幽邃意远,流溢着和谐恬静之美。也许,这正是王国维先生所谓的“出乎其外”观之的高致之作吧。
泛着诗意辉光的天籁荡漾着无尽美意,它是庄子美学思想的精魂,朦胧、空灵、梦幻,让人无法觉解其真其幻,后人永恒追求的却难以抵达的幻美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