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起源于道家,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哲人建构了以“道”为核心的东方哲学体系,他们依凭经验、感知、与天合一,开启了对宇宙终极、世界本源、万化流变之道的探索。摇曳在茫茫时空中的道影伟岸千古、高光万世。
“道”是什么,博大真人老聃洋洋洒洒五千余言字字言道,却句句深晦艰涩,抛给了后人惚兮恍兮的玄虚之“道”,让人捉摸不透。他从追问万物起源开始,提出了“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生成论构想,以“无”的形而下意解读形而上之“道”,让人们感触有无相生、虚实相盈冥冥中的“道”。冯友兰等学者认为“在道家系统中,道可称为无”,故而,破解“道”首要解构“无”,“无”是渡入道域的要津,读懂老庄哲学的必备。
一
关于“无”字,学者庞朴认为“秦以前尚无‘无’字”。这并不意味着当时人们没有“无”的意识,只是用其它的文字来表达该意思。学者刘翔认为“表达‘无’的语义最先使用的文字是‘亡’,其后为‘無’,最后演变为‘无’”。有关“亡”字,学者各持己见,其本意却趋同一致,都认为“有”的隐匿即“亡”,可见,“亡”以“有”为基础并与之相对立,“亡”强调的是有而后无。有关“無”字,它是从跳舞的‘舞’演化而来,跳舞作为动作之“有”,也突显了其背后的“無”,“無”不再是“有”的缺场,而是“有”的主宰,存在之“有”。有关“无”字,它是对“無”的丰富和补充,是具体的“有”,生成“有”之“无”。
综上观之,由“亡”至“無”达“无”,反映着先人认识世界由浅入深的渐进过程,首先是与“有”相对的“无”的意识阶段,即形而下的“亡”;其次是超出了“有”的抽象的“无”的意识阶段,即形而上的“無”;其三是超出了作为“有”的“无”的意识阶段,即绝对的“无”。
二
无,弥漫着哲学辉光的字符,赋予其哲学意义始源于道家鼻祖老子,这是“中国哲学史的里程碑”,主要体现在对宇宙万物根源的回答上,“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清晰绘出了万物的生成路线图,认为万物本源于无,无是万物的母体,无相对于有是母与子、源与流的关系。庄子与老子见地并无二致,在万物始源问题上,庄子认为“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生天生地。”即万物形成于无、宇宙初始未曾形成万物时即无。“无”是整体,未有分“道”的状态。
同中见异,在“无”与“道”的问题上,老子哲域里,有时“无”代指“道”,“无”“道”等同。庄子语境里二者却不同,“无”“道”有别,并不以“道”命名万物之始源,而是强调物因“无”而生,具体“无”是什么并未界定,始源无法探知,“源”不可问、不可名,追问只会陷入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无限循环中,不可追问的始源为即“无”,他认为“无”比“道”更本原,用“无”消解了万物始源的无解。既然没有始源,那么,老子以始源命名的道也就失去了应有的哲学意义。庄子哲学的深邃、对道家哲学的突破性贡献均与此有关。
同中有异,在万物始源问题,庄子因循老子思想的基础上,对始源问题进行了全新的阐发,突破了老子的思想认知,拉开了与老子哲学的距离,也使道家哲学在始源问题内存分歧。“未始有物”,他把“无”奉至至高无上的地位,作为认知的最高境界,“泰初有道,无有无名”,泰初即万物始源,庄子用“泰初有无”而非“泰初有道”,旨在彰显万物是从“无”起始的,这个始源是“无”、无法探知的。作为始源的“无”不可能还有一个“有”与之相对,也不可能被命名,一旦被命名就成了一个“有”,凸显了“无”的单极性。“无有无名”“道不可名”,均在阐述万物没有“始源”也未有“终点”,这就奠定了庄子时空无限论的哲学基石,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第一个系统推衍时空无限论的哲学家。道家尚“无”渊源于此,它与儒家尚“有”追求双峰屹世,同构了华夏文化的骨干。
由此观之,在万物始源问题上,老庄共同认为的“有生于无”,二者的“无”是形同质异的“无”、表一里异的“无”,老子生成论始源的“无”是与“有”相对立的“道”的“无”,庄子生成论始源的“无”是单极的“无”。
三
“无”既遍布《庄子》道域,又耸立于其“道”域的峰极,在其语境里有三种意涵,与“有”对立的形而下的“无”即“物”之无,形而上之“无”即天地万物存在的本然状态,绝对之无的无无即宇宙间生生不息之源。
老子寂兮寥兮的“道”幽深玄妙,其如雾中之花让人难识其真颜,亦如远山寒雪冰冷圣洁拒人千里。庄子之功在于赋予了“道”以人文情怀,通过“无”的桥梁接通了“道”与人的心灵,倍感其母性的温情。如果说老子创造了“无”的哲学意,那么庄子成就了“无”的哲学意象,作为“无”的集大成者,其形而下的“无”否定不合乎人本性的“有”,就是否定了“内伤其身”的超出人本然存在的奢欲、滥情、妄知、巧言,正是此“无”守护了“有”,保持了人本性的自然之“有”。其形而下的“无”意为自然之“有”的隐藏和消亡,通过忘、外、丧的过程隐藏“有”,这种隐藏似有实无,似无实有;在死亡的过程由“有”变成“无”,返归到“无形”的原初状态,即“终其天年”,此“形”的永恒消失。其形而下的“无”生“有”,“有”“无”相对,没有“无”也就构不成“有”,此即“无”中生“有”的核心意,《庄子》认为“有”的极致无边无际,大“有”即“无”,“至乐无乐”等均在阐述其意。
形而上的“无”超越“道”的存在,规定着“道”流转运化,“道”以“无”的形态存在,“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沉潜静默的道微不可见,静不可闻,远不可及,深不可测,存在于人类的感知之外,在人类的意念里即“无”。《庄子》认为,只有“无”才能无所不容、无有边际,“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精、极即是“无”,窈窈冥冥、昏昏默默即是“道”表现出的“无”的状态,“道”生成万物遍在万物之中,因此,天地万物的本质即“无”,“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万物本质“无”的意义。
绝对之“无”生化天地万物,在《庄子》看来,“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气的聚散关乎生死,气的聚散又决定于“虚”,而“虚是道的无的本性的一种形态”,因此,万物的化育取决于“无”。“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正是天的不产、地的不长的“无”的状态,天地间万物才流变不止、生生不息。
四
论道天人关系的《庄子》认为,作为社会的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总是挣扎于尘网中无法摆脱“子之爱亲”“臣之事君”的羁绊。倍受现实折磨的哲人,深受生命痛苦的煎熬,亟待从现世的“有”渡向彼岸的“无”。作为先秦史上大“无”之道的体悟者,他创建并力行心斋去“有”之举、游心消“有”之途、心和化“有”之法,以无避有,去有至无,和光同尘,与世俯仰。去、消、化、弃、外之要在于忘,忘而淡泊、清虚、至静、无为。
如果说形而上之“无”是《庄子》对存在的超越,那么,丧、消、化、弃、外、离、去、遗、堕、黜等“忘”行为则是其消解存在之“有”达道至“无”之举。层层的“有”束缚着人,使人溺于欲望之“有”的洪流里追波逐浪,违天逆道,处于失真的生命状态。道不欲杂,《庄子》的意义在于忘却形质、义利、生死“有”的负累,用“无”终结了“有”,廓清了齐物达道的阻障。
进入《庄子》“无”的境界,忘是无法绕过的要隘,忘与无二者紧密相连,相辅相成,唯忘至无,无而尽忘;却又有明显异差,无是将事物消解殆尽不留存于意识层面,且从时空中解构消亡;忘是对感知或识记过的信息不再留存,只是意识层面的消失而非时空中的绝迹。显然,无是较于忘的更高境界,忘是达至无的必经之道。
忘是《庄子》心灵经受乱世淬炼凝结出的精神产物,也是极其重要的哲学思想,更是与道冥合的不可或缺。峰峦叠嶂的《庄子》思想里,忘字矗立道域,接壤云天,其吾丧我中的“丧”,离形去知中的“离”、“去”,遗其耳目中的“遗”,堕肢体中的“堕”,黜聪明的“黜”等均是忘的行为。其忘,逐级递进,由浅入深,循序而忘,忘物忘名忘利忘是非、忘仁忘礼忘义忘道德、忘身忘形忘心忘己忘生死,消尽智虑,伦与物忘,身心俱忘,彻底地忘却欲望之“有”,毫无顾虑地忘掉桎梏个体生命的“世”,无意于人事之代谢,无心于万化之无常,无情于万物之盛衰,“相忘于生,无所终穷”,真正回归到无的状态,让生命敞开于天地间,与天同频共振。
凝聚着血泪的忘倾注着哲人对残暴暗世和悲苦个体生命的深沉体悟,寄予着他对通达彼岸的微茫希望以及对混沌状人间世的无限向往。为此,构建出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不死不生的以忘为内容的体道七层境界。通过忘而去有,让人走出“与物相刃相靡”的痛苦境遇、“终身役役”的茫然状态、“日以心斗”的不宁心境,完全清除掉意识中的一切世俗存在,全然进入到不为物役、不为利驱的生命境域,其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作为寓言大师,《庄子》善于用寓言故事述道,他用庄周梦蝶的经典寓言阐述了抽象的忘,梦境里物我冥合,蝶周不分,翩翩起舞的蝶与周任由转化,庄子也从“有”的现世进入到了“忘”的彼岸,无拘无束地徜徉在理想的彼岸,酣享着“无心”的生命之美,也从此开辟出了东方人梦寐以求精神的家园。
时空中,追随着庄子凌空道影“欲辨已忘言”的陶潜、“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的苏东坡,他们悟得忘的真谛,无心游世,活出洒脱人生,成为千秋后人的精神偶像。
五
“道家美学在中国美学史上的贡献是巨大的。后世一切有关审美和艺术创造的特殊规律的认识,绝大部分得自道家。”道家美学是“有”“无”双生、“有”“无”双驰的美学,又是以“无”为主的美学,“无”之美是《庄子》美学的核心。翻开《庄子》,映入眼帘的是大美而不言的天地自然美、无极之外复无极的宇宙无限美、杳渺无声的天籁空静美、冰清无尘的邈姑射神山冷寒美、澹然无极的淡泊美、浑然天成的纯真美、至美无象的意韵美,他以无心的天地作案,以无为的阴阳运化,以恢宏恣肆的道笔绘彩,勾勒出朴拙的天地间大美。
《庄子》的美是“无”的美,是“无”的自然映现,从心无旁骛的承蜩佝偻到目空一切的解衣般礴真画者,他笔下那些超越世俗的清静无为之人、超越存在的得意忘言之人,以人心合天心,以天心化人心,妙得宇宙人生会通无碍的真趣,游刃有余于技艺天地里,铸造了中华艺苑里不朽的“真人”精神,融入进文人墨客的血脉里,成为永续不竭的精神源泉。
《庄子》的“无”不是绝对的“空无”,而是对“道”的真髓的把握是更高境界的“有”,让人在“无”的心境里意会到天地至美的动感,体悟到无处不在的道。正是对“无”的深透认知,中国的意境文学、意境美学才呈现出蔚为大观气象,得意忘言,东方文化艺术创作只可意会的秘笈;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绵延在东方人心灵里的不可言传的文化之道。也正是通晓“无”的妙意,东方人才以有限的生命从无限的宇宙里抽绎出天地之真美、无限之大美,凝结出永垂千古的艺术珍品。
正是执著于“无”,中国的文学艺术作品才兼具意境、空灵,尽显风流。传统山水画创作历来重视幽、深、高、远等“无”的手法运用,通过远烘托无,让人在幽远的意境中感触到存在之“无”,“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非无也,如无耳。”“这并不是空无的无,而是作为宇宙根源的生机生意,在漠漠中作若隐若现地跃动,而山水远处的无又反转来烘托出山水的形质,乃是与宇宙相通相感的一片化机。”;山水画家历来追求“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无”笔的造势,通过画作中的大片留白展现空灵的、深远的意境,展现无限生意的存在,营造出无限遐想的空间;那些证悟“无”道的文学家尤为善于通过声音、光影等无形之物表达言外之意,明人陈继儒说:“听静夜之钟声,唤醒梦中之梦;观澄潭之月影,窥见身外之身。”钟声、月影,以其悠远和朦胧触动着感怀的情思,那一声“夜半钟声到客船”,在乌啼鸣叫的夜色中,不知触动了多少夜归人的心弦;无我方主客不分物我两忘,感通天地至真至纯之美,“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融入山野“无我”之身的王维感应着万物的无言自化,谛听着天地的心音,赋写出佛禅共鸣的绝代佳篇。
沉浸于“无”的境界里,文人艺匠们饱含对天地的无限深情,以无心之笔、无法之法,展示出生命的神圣光辉和造化的无穷神秀,那一幅幅镶嵌在东方艺术天幕里的壁画、缥缈在时空中的艺术天音,无不是忘我的天人合一之作。
六
自由,人类追求的永恒主题,贯穿于《庄子》哲学的一条主线,一部《庄子》通篇都在呼唤着自由,即无拘无束的心灵在苍穹中的自由翰翔——逍遥游,就是“以忘至‘无’为路径、以无待逍遥游为目的、以无何有之乡为游域”的精神天放境界。他在中国历史上破天荒地对自由问题的探讨,标志着先秦时代个人意识的觉醒,所倡导的绝对自由精神,犹如悬挂在黑暗天幕里的一盏明灯,照亮了追求自由精神者的心灵世界。
贫瘠的土地里往往长出最绚丽的花朵,《庄子》这朵奇玫的自由之花一经开放,永不枯萎,永久地成长在人类的心壤。《庄子》生长在“祸重乎地莫之知避”的乱世,诸侯各君机心重重,诸子百家纷纷攘攘,其母邦国君宋偃残暴无道、弑杀成性,根生于人血染红土地上的自由思想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庄子》认为,人不得自由在于沉溺物欲,“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耽嗜外物的人,其生命的灵性就被掩抑,嗜欲深重的人,就会被物所嵌挟;陷入求知,“知之所至,极物而已”,人的心智仅限于物的范围,物之外即为不知,且人对于物的知并非其完全的真相真知,将自身置于无限的求知中势必“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贪生恶死,人生百年,稍纵即逝,“我”只是宇宙间的一段生命,气的短暂耦合,无异于“白驹之过隙”,世人皆然,妄幻长生的秦嬴政、冶炼仙丹的道人,有谁逃脱了死亡的干系。
一言以蔽之,在充满成心私欲“有”的境地里挣扎,何谈自由,唯有消解成心之“有”,从“有”的世界中解脱出来,于向“道”至“无”的境界,修炼澄明如镜的真心,心境无思无执,与物冥合、与道冥合,无心无欲无好恶取舍,无生无死无物我之分,物来则应,应而不藏,应物而不累于物,方才自由,如其所言游心于道、游心于物之初、游于无何有之乡,于杳渺无垠的空间里无待地遨游,何不逍遥。
现实社会中没有自由可言的《庄子》转向内在的精神自由,其自由是超绝尘世的、纯粹哲学上的自由,只能作为形而上的概念存在,无法在充斥“有”的世界里开花结果,更不可能生成现代意义上的政治自由,这也是其内在精神自由与西方自由精神的重大分野。岁月容易模糊后人的视线,历史的尘埃会掩盖真相,隔代思考往往无法实现精神对接,走不进《庄子》的精神时空,就无法读懂其精神内涵,它是时代环境挤压出的产物,与此同时,受制于限制,他对自由的界设、追求仅仅停留在人的主观精神领域,其自由精神有其虚幻色彩,这也是从来不乏批判《庄子》的根本所在,但是,不可否认他的自由精神具有个性解放的因子,这在专制的先秦时代是难能可贵的,其自由哲学成为了失意仕子文人的宗教信仰、抚慰现实中受挫心灵的良方。千百年来,受其自由精神遗泽的人不计其数,都不约而同地集聚在他的门下,寻求精神的庇护。
中国人历来是“乱世从道,治世从儒”,儒道合流,庄子的精神已内化为传统思想的一部分,调节着东方人的心灵结构,成为现实世界里无可奈何者的心灵膏药,疗治着他们的精神病痛,使他们在自我的精神世界里彻底解放、尽性逍遥。
七
时空,哲学关注的基本问题,是一切终极问题展开的基始,可以说,古代中西方哲学史上的诸多形而上之思都涉及了时空问题,相对而言,老庄尤其是《庄子》对时空问题的阐述较为丰富透彻,老子将“道”推及到宇宙本源的高度,将万物与时空都涵摄于其中,建构了以“道”为核心的哲学体系。《庄子》在老子时空观的基础上,以生命为参照系,展开了对时间无限性、时空无穷性的探讨,建构了与人的存在密切联系的生命时空。由此观之,“无”是道家窥探宇宙的窗口,如果说老子侧重形而上“道”的时空,《庄子》则偏重生命的形而下“德”的时空。
如前述所言,老庄认为“无,名天地之始”,天地万物起始于“无”即宇宙本源于“无”,可见,在宇宙起始问题上,《庄子》是持“无”开端论者,“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如此类推,永无穷尽,宇宙没有起始的源头。“无极之外复无极也”“其卒无尾,其始无首”,均在阐述无穷无尽的宇宙没有开端没有终结。在此基础上,颇费心力地探讨了时空无限性问题,在时间问题上,他认为“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观之末,其来无止”,无论就过去或未来而言,时间都是无始无终的;在空间问题上,他提出“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突出空间外延的无限性向内至微的无穷性;在宇宙万物的衍化问题上,他认为“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宇宙万物的存续时间和空间数量在总体上是无限的,在这无限的时空中万化流变不息,保持着天地间的平衡,任何生命的降生或死亡都无效于天地。
关于是《管子》《墨经》《子华子》或是《庄子》最早提出宇宙概念问题,学界颇有争议,但是,普遍认为《庄子》对宇宙概念的描述更具体、对宇宙无限性的阐述更丰富,“出无本,入无穷。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实际存在而没有处所的,是宇即空间;有长成而没有始终的,是宙即时间,较为接近当代对宇宙的认知。同时,明确提出了无限时空是有限时空构成的哲学命题,“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从这段佶屈聱牙的话中可以读出,与道相联系的是高度抽象的无限时空,与物相联系的是由无数个有限时空组成的无限时空。
时间没有始终,空间没有边际。作为“无”的时空,是无微不至、无远弗届的“大全”,在《庄子》看来,一切有限的存在,在“无”的时空面前不可语言其大述其微,以“无限”化解了一切“有限”。正是认识到了时空的无穷无尽性,他以“神鬼神帝”的不可把握来描述无限的时空,这就触及到了天地之间以外的存在、人类未知的“方外世界”,如老庄所言“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博之不得”,看不见不等于没东西,听不到不等于没声音,摸不着不等于不存在,正如“真空不空”,人类不能用有限的意识来框定、概述无限的不可认知的、无法感知的存在,物之至、物之极即是尚未发现的存在。深谙老庄要旨的禅宗创造了“不立文字”和“第一义不可说”的哲学命题,准确表达了老庄认识无限时空的意愿。
老庄的“道”,释迦牟尼的“涅槃”和犹太人的“上帝”,是人类创造的最大时空,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即“无”或“一”,反映出东西方在各自的哲学领域共同认识到了时空的无限,但是,迄今为止人类还没有有效地把握这个“无限”。人类对时空的认知是一个由朦胧到清晰,再由清晰到朦胧的永无止境的过程,清晰是相对的,朦胧是绝对的;可知是相对的,不可知是绝对的。相对于“有”“无”清晰可知的事物,再多也是有限的,而朦胧不可知的事物是无限存在的。
当我们以现代人的视野审视无穷无尽的时空时,不免惊叹《庄子》思想的渊深,他以无限性的精神世界思考无限性的宇宙时空,使人类第一次发现了有限存在之外的无限未知。仰望浩瀚宇宙,谁能肯认地球是唯一存在的文明,是他敲开了东方人认知无限时空的大门。
时空无限,难得其究竟,《庄子》以突破性的思维考量时空,芥末之微,尽显大千世界;弹指一瞬,却是万朝风月,他的思想深刻地影响着后人的认知,天文学家以科学推演的途径证明时空的无限性,哲学家以思辨的方式阐述时空的无穷性,文学家以描绘的手法感发时空的无尽性,逍遥在无穷无尽时空中的《庄子》打开时空大门的同时,也永远洞开了一个未知的“无”的世界、后人永远不可尽知的天地。
“无”,其旨不可知,其意不可言,其形不可状,它统摄寰宇,化育天地,容纳万象,它是《庄子》最高的境界,一切存在无法超越的境界。读懂了“无”,也就至臻“天地境界”,进入了澄明之境,我想,这是《庄子》留给后世的最大精神遗产,也是道家贡献给人类的最精深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