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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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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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谛听蛐蛐鸣秋声

山高月小,风爽虫鸣,唧唧复唧唧,蛐蛐的鸣叫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时远时近,时缓时急,回荡在草丛石缝间,回响在秋空静夜里。

秋风吹皱心绪,秋虫牵动神魂,人虫感应,物人情通,“人之听也多绪”,谛听蛐鸣,难免触动浪子的漂泊之思、谪者的失落之思、思妇的孤苦之思、骚客的悲秋之思、哲人的时空怀远之思。蛐蛐浅唱低吟着天籁和音,演唱着炎黄民族人的悲欢心歌。

蛐鸣昭示着节律更替。“蚁门知将雨,虫鸣觉近秋”,候鸟迁徙、湟鱼洄游,先觉的虫鱼鸟兽报告着物候变化,季节更替。“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在堂,岁聿其莫”,避寒趋暖,在时令转换中蛐蛐从广袤寒凉的野外一蹦一跳地向着温暖的庭院、屋檐下、室内迁居,追赶着时光的足迹,寻觅着方寸安居。

“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蛐鸣而知天下秋,蛐声觉知秋深浅,那第一声蛐蛐的鸣叫预示着秋的讯息,秋风起,秋叶黄,秋意浓,秋野凉,一场秋雨一场寒,大化流变中秋意盈荡天地。古老的先民徘徊在秋月下、辗转在秋夜里、梦寐在蛐蛐声声鸣叫里,谛听着阴阳流变的动响。初秋的蛐叫声急促饱满、激昂高亢;中秋的蛐叫声婉转悠扬,清澈嘹亮;晚秋的蛐叫声嘶哑悲郁,颤音微微。蛐蛐鸣叫声由强变弱,秋意由淡渐浓,昭示着时光流迁。

蛐鸣歌咏着诗词赋章。触景生情,感伤时物,自然界的一虫一鸟、一草一木,常常引发着人的联想和思怀,她们也深深定格在农耕民族记忆里,成为永恒的文化意象。千百年来的文化传承中,那些浸润着人文情结的落花、流水、轻风、明月、翠竹、松柏等物象不断被赋予文化内涵,蓬蓬勃勃生长于东方人的心壤,一代又一代的歌物咏景,一辈又一辈的寄意抒情,呈现出了璀璨夺目的文化大象。

在野鸣叫的秋虫,一旦跳进人的情感世界里,便与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曾在《诗经》里鸣叫、《古诗十九首》里鸣唱、唐诗宋词里低吟、明清人的小说里跳跃,楚人宋玉哀其鸣、唐人杜甫怜其形、僧人贾岛惊其声、宋人姜夔吟其苦、清人蒲松龄怒其为,尤其是在悲秋伤秋感悟秋夜的文学作品里,缺少蛐蛐的鸣叫,感伤色彩顿然失味。

声声蛐鸣,起伏在秋夜里的凄婉清音,绵延在时空中的缠绵诗情。

蛐鸣渲染着秋夜空静。月满长天,清凉月辉洒满空旷夜境,天地间清幽静穆,一如禅境。山空林幽,风息树静,人闲鸟歇,枯叶零落。山林里万物俱寂,漫步其间,忘俗冥思怀远,让人体验着与物俱化的洒落与空透,禅入心境,梵我合一,恰在当下,一切正好,契合自然之心,惟有清风明月、满天星辰。 

夜色中群动俱息,万物悄然。唧唧蛐鸣,划破夜空,久久回荡,袅袅余音消散后,天地间深静如眠。动中有静,静中有动,静极而动,那一声声蛐鸣不正是静极中的动吗。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蛐蛐鸣叫声清脆、悠远,穿越在静夜里,穿越在禅境里,穿越在修行人的心灵里,渺渺若无,久鸣不绝的蛐声。 

蛐鸣负载着旅人乡愁。秋草染白露,落叶披青霜,秋浓夜深,月满南墙,枯草丛、荒井旁、墙缝里、山寺中、残垣断壁间不时传出蛐蛐的低鸣,月凉、夜静,心难平,蛐鸣起心绪,蛐鸣动思情,她拨弄着异乡游子的心弦,思乡怀旧、感怀百端。“促织甚细微,哀音何动人”,漂泊倦人无不在那如泣如诉的声声蛐鸣中愁思满怀,忆想远方的亲朋故旧、梦牵记忆中的家山。

蛐蛐,乡愁的化身,她鸣叫在秋风落叶里、鸣叫在潇潇冷雨夜中、鸣叫在游子的窗前和床下,她特有的金属质地感的叫声,似来自遥远天际,颤动着浪迹天涯者的心,陶醉了苦旅羁客的魂。她在先秦人的秋夜里自吊孤影,在南宋人的泪光里眺望板荡中原,在海峡对岸同胞的深眸里跨越千山万水遥望蜀川,绵延在五千多年的文化长河里,与华夏游子同频共鸣。

“凉夜伴孤吟”,是游子的低吟,还是蛐蛐的低吟,谁能分辨清。人生若寄,人、蛐蛐,哪物不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你唧唧,我低吟,向着回归的方向——我们共同的宿地。

蛐鸣嗟叹着时命惟艰。取名寓意,古人在为花草虫鱼各物取名时往往赋予其特定意涵,譬如,富满诗意画境的青黛、寒水石、千里及等中药材,闻其名总给人以高冷、圣洁、淡远之感。蛐蛐,又名促织、蟋蟀,顾名思义就是催促着织衣御寒,她鸣叫于天气渐凉转寒的秋冬季节,那急促的如织布机的穿梭声似在督促人们准备过冬的衣物,又似在倾诉草木摇落变衰物人的悲愁心绪。悲秋、伤秋、感秋、叹秋,赓续在东方人血脉里的文化情愫,特有的忧患和失落情结,与萧瑟秋风里的蛐蛐哀鸣不无干系。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青灯下临窗伏身的织女穿线引梭,青丝绾白发,少女成织妇,一梭一梭地编织着布帛,编织着底层人的生活、劳作者的梦。杨万里诗中织女的忧怨、吴文英词里织妇的伤感,鸣吟在人世间,淹没在岁月中,那一声声无奈的长嘘短叹,亘古不变。冷冷清月下,声声蛐鸣搅动着落魄者的心思,喧闹、噪杂的千万声蛐鸣,亦如其情感的宣泄,却为庙堂者不屑、鄙夷。 

仰望秋月,谛听蛐鸣,凄凄切切,曾见肉食者手提金笼斗促织,谁见玉食人家听蛐鸣。 

蛐鸣感怀着时光流年。年生一代,暑来寒去,得阳而生,得阴而藏,在人类的时间标尺下,蛐蛐不知春秋晦朔,不可与其语冰,小年如露,须臾晞干,其生命不过百天而已,一种候虫;在东方文化里,她是秋的象征,生活在秋季,古称秋虫;她是夜的使者,昼伏夜吟,鸣叫于凄清秋夜,亦称夜虫。鸣因夜急,思以秋苦,急促的蛐鸣,常给人以时光易逝、华年蹉跎之感。

呼灯篱落,追捕蛐蛐的少年,无心听蛐鸣;月满西楼,兼有得失的中年,沉醉蛐声中;夜深更兼寒疏雨,任由寒虫泣秋冬,蓦然回首,已是人间白头翁。自古客者悲蛐鸣,悲其忽然而已的短暂生命、悲其白驹之过隙的人生、悲其一去不返的光阴。 

裹挟在声声蛐鸣中,时光潺潺流走了,站在时间的岸畔,儒人哀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诗家叹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无不弥漫着浅浅忧伤,对光阴与生俱来的留恋与不舍。沉醉于蛐蛐的情绪氛围里,谁不苦叹如箭光阴、感慨似水流年。

月白风清,夜阑人静,远处传来蛐蛐纤微的夜鸣,于客居者而言,那是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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