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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连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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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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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婶子

大婶子今年九十岁了,也是我们冯氏家族目前健在年龄最长的女性长辈。

大婶子是近门中的婶子。她老公公和我的爷爷是一个母所生。我的爷爷排行老大,大婶子的老公公排行老三,在我们的记忆里,大婶子就是我们的亲婶子,因为,她总是把我们姊妹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

大婶子和我娘是同年生人,又是同一年嫁到冯家。两人都是生于1930年,娘嫁给我爹的日子是1946年的腊月二十七,三天后的腊月三十那一天,大婶子嫁给了我三爷爷家的大叔。因为我爹的年龄稍长,大婶子称呼我娘“二嫂子”;加之大叔弟兄一人,大婶子视我娘就是亲二嫂子,妯娌俩一起逃过难出过伕,一碗饭分着吃;一直到2016年10月我娘去世,姊妹俩在人生路上有60年的岁月交集。

大婶子和我娘嫁到冯家的时候,两人都只有16岁,都还是未长大的。

初为人妇,懵懵懂懂,还没尝到新婚的甜蜜,国民党“还乡团”就来了,大婶子和我娘把全部的嫁妆收拾成一个小包袱往肩头一背便往沭河东岸共产党掌权的地方跑去。

大婶子和我娘嫁到冯家的最初几年正是解放战争时期,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她们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大婶子和我娘与我大叔、我爹举行简朴婚礼的时候,蒋介石已经直接调动国民党精锐部队31万余人,分南北两线大举进攻山东中共控制的区域,国防部参谋总长陈诚北上亲抵徐州指挥战役,并向国民党军大力号召:“党国成败,全看鲁南一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以国民党军83师为首的北进兵团从正面开始进攻中共华东解放军控制的临沂地区,中共华东解放军不敌国军重兵压境,为避免损失过大,决定后撤躲开南线国军主力锋芒,短暂防守后便匆匆放弃临沂。

1947年2月15日,国民党军队侵占临沂后,伪专员王洪九、保安司令杜庆九、伪县长朱绍白,在临沂城及周围实行恐怖政策,对翻身农民的报复肆无忌惮,惨绝人寰。“还乡团”还乡一个月内,即抓捕、关押民众4000多人,自1947年1年中,即杀害革命干部、群众7000多人,1948年10月,王洪九叛逃前夕,对人民群众进行了更加疯狂的集体大屠杀。

当时我们那个只有300多口人的小村庄,“还乡团”气焰十分嚣张。我娘因为未出嫁时就是积极参加革命斗争的积极分子,在我村“还乡团”头子的心目中也是抓捕对象。有一天,我娘和大婶子还未来得及跑,被“还乡团”头子发现了,对他的喽啰们说:“这个黄毛丫头也是共产党,把她抓起来。”“还乡团”头子就是我村村西头的一名地主恶霸,解放后他跑到了台湾,当时他手拿青红棍,指挥着手下把我娘绑了起来,吓得我的大婶子手足无措,就在这帮“还乡团”分子准备把我娘拉走的时候,我姥爷村庄里有一名官职更高的“还乡团”成员,认出我娘后命令他们把我娘放了。大婶子和我娘于是又过起了逃难的日子。

艰苦的岁月让大婶子和我娘都是出嫁三四年后才有了孩子。

我的大婶子一生共生育了4个女儿2个儿子。大婶子的大儿和我家的大哥同岁,两个人一起上小学一起上初中,上初中的时候,大婶子家的大哥当兵到了部队,在离家几百华里路的博山服役,大婶子家大门上被挂上了“当兵光荣”的光荣牌,每到春节前夕,大队里都要组织人员敲锣打鼓地到大婶子家送对联、扫院子、放鞭炮,大婶子总是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笑得合不拢嘴向大家致谢。

几年后,大婶子家的大哥还穿着军装的时候,利用探亲假回到故乡找了个漂亮媳妇,并很快举行了婚礼。而我家的大哥此时却还没有媳妇的影子,我娘着急,我婶子也为此着急,为此妯娌俩引出了一段恩恩怨怨,当然,这都是后话。

大婶子家的大哥从部队复员后到罗庄镇的册山煤矿当了一名煤矿工人;大婶子家我的二哥高中毕业后曾在我们大队担任民办老师,我上五年级的那一年,就是我的二哥当的代课教师。大婶子家我的大哥婚后先是女儿后是儿子,大婶子家我的二哥婚后一气生了两个儿子,短短几年时间里,大婶子是儿孙满堂,有了3个孙子1个孙女,而和大婶子同龄同时嫁入冯家的我的娘,就连儿媳妇都还没娶进门,更别说抱孙子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曾经幸福美满的大家庭在短短几年间遭遇到了塌天大祸。大婶子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哥二哥相隔两年都因病去世,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是两个儿子都是逝在中年,让曾经幸福快乐的大婶子遭到了人生最惨痛的打击,头发变得雪白。

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让大婶子雪上加霜的是,他的丈夫我的大叔在两个儿子去世后时间不长,也走向了鬼门关。

就是这样的无情。家中的三个男人就不声不响地告别了大婶子,离开了人世间,让人世间所有的痛苦都集聚到大婶子一个老弱无力的妇人身上。

谁能解除老年丧子失去的悲痛?这是一道无解的题目,只有无情的岁月慢慢消磨大婶子心中无尽的伤痛。

每当春节回故乡时,娘总是让我们兄弟去给大婶子拜年,而多数时候大婶子都是躺在床上不起床,她的枕头上是她流了一夜的泪水啊。

生活从来都是波澜起伏的,命运从来都是峰回路转的。因为有了曲折和故事,我们的生命才会精彩。任何人的一生都难免会有坎坷和失意,关键是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娘在人世间最后的十几年,都是她自己独自生活在故乡的老宅里,我们一家三口每到周末回乡下探望老娘,从老娘的口中不时听到大婶子的消息,主要是大婶子现在自己还种庄稼种菜,每当菜园里的蔬菜成熟时,大婶子就骑着三轮车给我娘送一些,妯娌俩又从嫁到冯家那天起开始神聊,有时大婶子在我家和娘聊到天黑才回家。

是啊,两个同年出生相隔三天嫁到冯家的妯娌俩,到了人生古稀之年都是孤单一人面对孤单的岁月,两个人在一起聊聊旧时的岁月,有痛苦,也有欢乐,回首过去的岁月,还找到了自己曾经的坚强和不屈。

三年前我娘临去世的时候,我的大婶子趴在娘的病床前,叫一声“嫂子”掉一串眼泪,从鬼门关上一次次挣扎的娘已经近一年的时间都不能说话了,听到大婶子的呼叫还是努力地睁开了双眼,那眼中游离的眼神是和大婶子最后的告别。

老娘去世后,大婶子成为冯氏家族目前最年长的女性长辈,周末我和媳妇像娘活着时探望娘一样去看望她,大婶子很激动,一口一个“三侄”,一口一个“侄媳妇”,其实我感觉为大婶子做得太少了。

历经苦难的大婶子现在身体很健康,冬天都是到她的小女儿家过冬,我的这个妹妹当年嫁了个在部队当医生的老公,后来成了随军家属,大婶子也是沾了小女儿的光,她自己也感叹老天也有“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

冬日走,春天到,在小女儿家的日子是幸福的,但大婶子每天的心里还是装着她的两间草屋,还是时时想念她的重孙子重孙女,更惦念她菜园地里的韭菜、菠菜……

春日暖暖的周末,我们一家回故乡老宅,又看到了骑着三轮车的大婶子,我往她的三轮车上放鸡蛋的时候,大婶子又开始擦眼抹泪,她哽咽着说:“俺二嫂子先走了,我的主心骨也没了,我还能和谁说说知心话啊!”

看着大婶子又骑上三轮车前行的背影,我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幅画面:七十多年前两个初为人妇的小姑娘,撕扯下头上的红盖头,胳膊上挎着个红包袱,手拉着手向沭河东岸跑去……

(写于2019年4月3日至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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