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故乡,我的眼前常常浮现出故乡的老屋和从老屋宅院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凡是有人生活的地方,就会有炊烟。
先祖以炊烟为衣,以水为镜。魏晋时代的陶渊明《归园田居》记录下的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唐朝的王维《使至塞上》眼里的炊烟则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宋朝熊克在《劝农十首》中描写的炊烟景象是:“午村茅舍起炊烟,夫带儿耕馁在田。赤饭黄羮须妇馌,往来莫惮走东阡。”
故乡缭绕的炊烟,升起的是希望,缠绕的是思念,难以忘怀的是故乡刻在游子心中那永远也抹不去的诗情画意。
一
我的故乡位于沭河西岸,沭河流域是降水最丰富的地区之一,流域属暖温带季风区半湿润过渡性气候,空气湿润,光照充足,四季分明。
我家庭院的布局和我的叔伯大娘婶子家都是差不多的,过去的老宅都是三间草屋带一个庭院,院内紧邻主屋的东侧都要搭起一两间草屋,里面是做饭炒菜的地方,我们俗语叫“锅屋”。
故乡的炊烟多数都是从家家户户锅屋的烟囱里冒出来的。
淡淡的炊烟叙说着故乡先民的苦乐和古老的文化。
记忆中我家的锅屋和叔伯大娘婶子家的锅屋大同小异。锅屋的门面向院内向西开,富裕的家庭锅屋是正规建设的,锅屋门是安上一扇木门的;贫穷的家庭锅屋就是一间草棚,锅屋门有的是挂上了一个草苫子,有的干脆就什么也没有,因为锅屋里除了两口大小不一的铁锅别的值钱的东西一概没有。
锅屋里靠南墙支起一排灶台。这一排灶台大约两到三个,一个是主灶台,上面安放着一口五印或六印的大铁锅,其他的小灶台上安放的是三印的小铁锅主要是用来炒菜或煮猪食用的。排烟的烟囱则是从锅屋的屋顶穿出去或是从南墙穿过依墙而垒起的。
主灶台的一侧都有一个风箱。
别说现在城里的孩子没见过风箱,就是农村的孩子再想看看风箱的真面目也只能去民俗馆了。
过去农村家家户户的锅屋里都安有一个风箱,这个风箱我们俗语称“风仙”。大体是说风箱能够像神仙一样,吹出源源不断的风,让炉火烧的更旺。
小的时候只会帮着娘拉风箱,现在对风箱的原理也了解了一些,更为先人们的智慧而折服。
记忆中风箱的外观就像一个长方形的木箱,木箱的上部是一个活动的推拉板,有一个推拉的木制把手,木箱的两头都有风舌、堵风板和出风嘴。
烧火做饭时,左手拉风箱,右手往炉堂里添柴火。要想炉火旺,就要加大拉风箱的速度。拉风箱是需要力气的,单手抓握推拉杆的把柄,前后推动风箱内的堵风板,两个风舌的空气挤压成风,经风道吹入炉底。如果不是经常做这个动作,拉上一会风箱,这只胳膊就会又酸又麻,赶上三伏天,更是汗流浃背。
娘做饭用的主要是柴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家里开始购买烟煤。那时走进沂蒙山区的村庄,映入眼帘的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内或院门口都有一个柴火垛,而且柴火垛的大小也体现出这家主人的勤劳程度和家庭的富裕程度。有的家里儿子结婚成家分户单过与爹娘分家时,除了锅碗瓢勺杈耙扫帚扬场锨要分一份,柴火垛也往往要一分为二。
炊烟升起的时候,离家越近,对炊烟的味道分辨的越清晰。我们几个小伙伴放学往家走的时候,经常会对路上经过的人家锅屋里冒出的炊烟品评一番:“哇,这家子做饭用的是树枝子,而且是杨树枝子,我保证错不了,我闻到了杨树叶的甜味。”这是我本门的一个叔兄说的。这家的刚评完,接着听到的声音是:“这家子烧的是麦穰,你看他家的麦穰垛少了一小块,地上还有撒下的。”这是我说的,我闻不到烧麦穰的味儿,但我根据现象看本质,伸头往这家院里一看,我叫大娘的女主人正用麦穰烙煎饼呢,铁鏊子跟前一盆面糊一堆麦穰。
炊烟,就是这样淡淡的述说着古老的文化,遗憾的是现在的孩子已经越来越难以见到炊烟,对我这样的过来人,炊烟也已成为梦中的幻境。
二
浓浓的炊烟浸润着说不尽的亲情和母爱。
沂蒙老区的乡亲们一日三餐绝大多数时候都离不开糊豆和煎饼,当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煎饼和糊豆已经不再是饭桌上的主食。如果想吃正宗的石磨全麦煎饼需要到专门的煎饼铺,有时购买的人多了,还需要排队呢。
娘每烙一次煎饼,都要在鏊子旁坐上一两个小时。一个六印或八印的铁鏊子,有三个支撑点。娘都是用三块砖头把鏊子支撑起来。每次烙煎饼的时候,娘都是把柴草塞到鏊子的底部,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柴草点燃不充分,烟熏火燎,娘被熏得眼泪直流。这时的炊烟主要是在鏊子的上方盘旋,可以说,娘烙煎饼时升起的炊烟带着母爱带着麦香也带着泪水。
过去人民公社化时期,家家户户的粮缸里都不满。娘挂在口上的一句话是“年好过,春难熬。”每到春天,白天长夜间短,天不亮一睁眼肚子就咕咕叫,就盼着娘在锅屋里点火做饭,有时星期天早上赖在床上不起床,透过窗户看到从烟囱里升起的炊烟,就知道一会有糊豆喝了,这时在床上按都按不下了,忍不住一咕噜爬起来,穿上衣服洗把脸就等在了吃饭桌旁。有时娘从菜园地里割来的春韭或嫩绿的菠菜做成韭菜炒鸡蛋或菠菜熬豆腐,这顿饭就像中了大奖一样高兴。
夏日的黄昏是村里最美也是最欢乐的时刻。在农地里劳作的人们纷纷从地里下工回家,孩子们把书包往桌上一扔,到街上疯跑着欢叫着。此时有避开正午灼热天气做买卖的小贩叫起“油条,买油条啦!”或“热锅饼,喷喷香的热锅饼!”刚刚麦收结束,屋里盛麦的缸已经填满,娘这时到大瓷缸里挖出半瓢或一瓢麦子,与小贩换成一斤油条或二斤锅饼;然后到锅屋炒菜锅里放上一勺猪荤油炒上一盘辣椒土豆丝,此时在院里院外都闻到了菜的香味,抬头望天空看去,烟囱里冒出的白烟都带着笑容。
秋天是一年四季中最受欢迎的季节。农地里花生、地瓜、水稻、谷子(小米)、高粱……各种作物相继成熟,餐桌上的主食非常丰盛。每当娘蒸白米干饭的时候,娘用玉米面和白面掺在一起做发面糕的时候,炊烟升起,爹加快了往家赶的脚步,我看着随风漂移的浓浓的炊烟,升起对生活对未来无限的希望和憧憬。
冬日的炊烟在我的脑海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一年四季锅屋里主灶台上的这口铁锅平时主要是做“糊豆”的;家里来客或适逢节日的时候,这口铁锅也蒸过米饭、白面馍馍、煮过水饺,而到春节之前,这口铁锅则是最繁忙的时候。
春节之前娘是最忙的。烙煎饼、炸年货,煎饼要准备吃到元宵节,进入腊月,过了腊八,几乎每天早上娘都会喊我们早起推磨,一直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推磨的阶段性突击性的任务结束;此后娘开始蒸馍馍做豆腐。所以,春节前后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是带着香味的。
最难忘的是娘做豆腐的时候。这个日子一般选在腊月二十七八,做豆腐之前娘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提前要把一盆黄豆用水先泡上,要把做豆腐用的布和筛子洗干净晾干,把压豆腐的木板、石块、盐卤准备好,最后要把这口大铁锅涮得干干净净,把锅台的周围擦得光亮光亮的,就连烧火用的柴草都要精心挑选。一年就做这么一次豆腐,娘把准备工作做得足足的。
娘做豆腐的时候我的心情是最激动的。天下的爷娘疼小儿,娘更是把这个小儿格外地宝贝一般地疼爱,做豆腐的这一天我至少要中两次“彩”。
做豆腐时我中的第一次“彩”就是喝“豆腐脑”,又称“豆花”。
娘把用石磨磨成的豆浆放在铁锅里,煮沸以后,点上盐卤,豆浆会成为“豆腐脑”。豆腐脑是豆腐制作过程的半成品。后来通过查阅资料,豆腐脑不仅是高营养食品,还是有文化传说的。汉高祖刘邦的孙子淮南王刘安建都于安徽省寿县,不务政事,野心很大,不满足于只当一个有名无实的王,总想谋求一个更显赫的实职,还醉心于长生不老之术,急于寻求灵丹妙药。于是,他召集术士门客于八公山下,燃起熊熊的炉火,别出心裁地叫他们用黄豆和盐卤来炼丹,结果“炼”得雪白细腻的豆腐。它虽非灵丹妙药,可美味可口,别有风味。现在豆腐脑已成为一道著名的小吃。
从豆腐脑做成豆腐还有一个过程。把豆腐脑盛到已放上一块干净布(俗语笼布)的筛子里,用布把豆腐脑严严实实地裹上、系得结结实实的,盖上豆腐筐的木盖子,然后用一块石头压在上面,大概半个小时以后,豆腐就成型了。
伴着袅袅升起的炊烟,目睹娘做豆腐的道道工序,锅屋里充满了极大的诱惑力。从豆浆成为豆腐脑,娘就会用白瓷碗给我盛上一碗,洒上几根咸菜丝和葱花,先让我解解馋。等到豆腐成型,老娘把压在木板上的石头搬去,把木板移走,筛子里的豆腐冒着颜色白白的热气,娘用嘴吹一口把热气往边上赶一赶,然后把包裹在豆腐上的“笼布”解开,看着热气腾腾的鲜豆腐,娘就用菜刀沿着一边切一块先让我尝一尝。
如今,风箱没了,娘也到了另一个世界,但当年刻在脑海里的炊烟的草木味儿、大米干饭的米香味儿和热豆腐的豆香味儿却还是那么清晰。正如元朝王冕的《雨后》诗曰:“雨后千山净,炊烟处处新。世情殊不足,风俗岂能淳?”
三
漫天或沉或轻的炊烟映射着割不断的乡愁和邻里深情。
余华的小说《活着》里叙述的好多事让我刻骨铭心。其中描写五八年的情景有这样几个镜头时时在我的眼前闪现: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共留下屋前一小块自留地。
谁知没多少日子,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说是要煮钢铁,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挥起来锄头就砸,才那么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锅就砸烂了。家珍对队长说:
“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
“吃食堂。”队长挥着手说。
村里办起了食堂,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的,也要充公。
村里食堂一开张,吃饭时可就好看了。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排出长长一队。每家都是让女人去,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队长说得没错,有了食堂确实省事,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那饭菜放开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粮食也快吃光了。队长说到公社去要点吃的来,每次去都带了十来个年轻人,扛着十来根扁担,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家,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一粒米都没拿到,队长最后一次回来说:
“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还跟过去一样,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
……
我们村的东头居住的绝大多数都是冯氏子孙,都是老祖冯鹤峻的后代。左邻右舍除了婶子就是大娘,平时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每逢重大事情都会放下自己的事情围着家族中的大事来转。
人穷的时候似乎天天吃不饱,吃不饱肚子就特别馋,特别馋的时候鼻子的嗅觉格外的灵敏。平时只要谁家炒个鱼杀个鸡的,前后左右邻居都闻到了香味,大人只能嗅嗅鼻子咂咂嘴,小孩子们就不管不顾地去傍门框了,婶子大娘只要看到了,往往一把就拽到堂屋里按到桌子旁,递上一双筷子,口中一连声地说:“今天你大爷下河逮了一些麦穗子鱼,我用辣椒炒的,快吃个鲜。”其实还等不到婶子大娘说完,手中的筷子早伸过去了,因为从婶子大娘锅屋里冒出的带着鲜鱼味的炊烟早就宣告了一切。
当年的婶子大娘都已不在这个人世间,现在回到故乡遇到婶子大娘家的叔伯兄弟,有时还忆起当年为吃一口辣椒炒鱼去傍门框的情景,一起回味那带鱼味的炊烟。
“迟日芳众草,微风被野田。荒山有吠犬,穷屋亦炊烟。”(〔宋〕黄彦平《田家春日二首》)随着时代的变迁,炊烟已成为诗文中的追忆。
品味炊烟,品味先民的苦乐。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
(写于2019年5月6日至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