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出生贫困乡村的孩子一样,我从小就对城市充满了向往。这份向往,不仅仅是向往城市人的生活,更向往有一天也能生活在城市,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一
我出生的故乡位于沭河西岸,我的爹娘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上推十几辈一直到我的历代先祖,都是清一色的农民,在几百年冯氏家族衍生的风风雨雨里,都是两腿扎在泥土里;解放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时我们冯家几十户人家清一色的划定为贫农。
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的我,记事的时候,正是人民公社年代,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每年夏秋两季将小麦和水稻上交公粮后,分到各家各户的粮食就很少了,一年到头能够吃水饺和白米干饭的机会屈指可数;平时的主食就是瓜干煎饼和糊豆唱主角,到麦收的时候能够吃几次全麦的煎饼;到过年的时候,能够吃上肉馅的水饺喝上猪肉汤;每年添新衣的机会是有限的,我记忆中虽然没有电视剧《沂蒙》中描写的沂蒙老区的老百姓一家人穿一件褂子穿一条裤子那么艰难,但一家人姊妹多,弟弟妹妹的衣服多数都是当哥、当姐的衣服大改小是普遍现象,人人都添件新衣服哪怕是添双新鞋也寄希望过年的时候才可能实现。
虽然生活清贫,但我却是在爹娘和哥姐无微不至的呵护和疼爱中长大的。印象最深的是家里当时有好几本画册,这在当时的农村是极少见的。娘说这是爹在供销社工作的时候,到浙江砍扫帚(就是砍竹枝,拉回来编成扫帚)时路过上海,爹买回来给孩子的礼物。后来我上小学的时候,爹对我说:“爹不识字吃了瞎眼的亏,从供销社被公家又下放回来了。你要多识字,长大了到大上海去看看,楼高都顶到天了,晚上灯火通明,那样的日子过一天也值了。”
这是我爹在汤河供销社工作的时候唯一一次到大城市的经历,也成为他一生到大城市的经历,至今家里给他保存的穿着棉袄的照片就是那次留下的。他对儿女最大的期望长大了能够有机会去大上海看看,不敢奢望他的儿女能够到城市里生活成为一名城里人。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村里有两个让老百姓羡慕的“城里人”。一个是抗美援朝的一级战斗英雄,转业后安置到县农机公司干业务员,另一个则是当兵时是驾驶员,转业到县水利局工作,给当时的南水北调抗旱防汛指挥部的指挥长开车。这两个从我们村走出去的“城里人”让我们全村人都羡慕,他们过年时回家,到大年初一拜年时,能够得到他们两人的一句问候,这个年过得心里倍儿高兴;大人们如果能接到这两个“城里人”亲手递过来的一只香烟,那是不舍得马上抽的,往往都是放在鼻子前闻一闻,直夸好烟好烟,然后把这支香烟放到耳朵上夹着,有意识地向左邻右舍及家里人显摆一下,“城里人”都亲自给自己敬烟,说明自己还是很有地位和面子的。我和小伙伴们除了给自己的叔伯婶子大娘拜年外,也千方百计地到这两个“城里人”家里去拜年,到他们家磕完头总能得到别人家没有的糖块和水果。
城里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生活水平明显高于农民的生活水平。我记忆中农村人娶儿媳妇一般都放在大年三十那一天,选这个日子主要是将就春节之前生产队里都要分几斤猪肉,待客的和送礼的亲戚都可以将就这几斤猪肉;再者谁家过年的时候也都要蒸一笼白面馍馍吃几顿大米干饭,平时吃惯了清汤寡水饭菜的穷肚子到过年的时候多少都补了一些,不像平时那么奇缺。所以,过去年三十这天村子里总有几家娶儿媳妇的,生产队里到这一天也放假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把为这几家娶儿媳妇的“帮忙”当成了双赢的体面的事,总能吃一顿带肉的饭菜,总能获赠一盒或两盒香烟,大人们还能喝上一杯烧酒;小孩子们白天可以等在招待送客的院门前,一旦从院子里端出客人吃剩的饭菜可以从中分一杯羹,幸运的可能吃上一块猪肉,晚上还可去闹洞房,要几块糖和几页饼干。
城里的生活好,农村人过着这种吃不好穿不好的日子,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做梦都想做个城里人,过城里人的生活。
二
我13岁进城赶考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进城。
坐着拉砖的大卡车,跨过了沂河上的解放桥,我第一次进了临沂城。看到了高楼,有四五层高吧,那是当时临沂地区人民医院的病房楼,有三层高的解放路邮政局;走在临沂城的水泥路上,看着不时从身边鸣着喇叭的汽车,看着穿得非常体面的骑着自行车或手里提着东西步行的城里人,心里眼里都是羡慕的心和眼神。
两天半的赶考让我成为临沂城里生活的过客。从我13岁那一年,开始在临沂城度过了三年的高中生活。
我们两个班百名同学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农村,来自城里的同学是少数,他们的生活顿时让我们体会到了城市和农村的分界线,也让我体会到生活在城市的我还是一名农村人,过的还是农村人的生活。
我们这些农村同学每到周末都如出笼的鸟往家飞奔而去,回家喝一顿饱肚的热糊豆,吃一顿娘炒的青菜,有可能吃上辣椒炒豆腐,毕竟这一周五天半时间过得是早起晚睡的紧张的学习生活,吃的则是煎饼卷咸菜,夏天的时候从家里带的煎饼差不多三天就开始长毛变味了,但还是要忍着放在菜缸里用热水泡一下咽到肚子里。
城里的同学过着和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多数城里的同学都是走读生,他们的家就在城里,他们的父母都是有工作挣工资的;他们如果不上学生食堂吃饭的时候,他们自备的饭菜有鸡鱼肉蛋中的一样或两样,有白面馍馍;他们如果在学生食堂吃饭的时候,他们可能买白面馒头也可能是白米干饭,还要买上一份带肉片的青菜,他们可能买的饭菜还吃剩了,然后把肉味很香的菜汤和半个白面馒头扔了倒了,而让我们这些农村孩子一个劲的心疼。
从农村到城市里求学的时候,全家人都寄予了厚望。我上城里上学的前两年,农村还没有实行生产责任制,家里每年从生产队分的二百多斤小麦,几乎都让娘变成了麦煎饼进了我的肚子。那时每周末回家拿饭,星期天的早上爹娘和哥姐都要早起围着磨道转,一圈又一圈,一盆麦子变成糊糊,被娘烙成煎饼,然后被娘包进包袱里。我备考的最后一年,差不多一两个月才回家一趟,二哥成为给我送饭的主力,大姐二姐也都给我送过饭;我爹到学校找我的那次,袄兜里装了半斤炒花生;娘到学校看我的时候,是她参加临沂县妇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时,晚上走到学校给我送馍馍。
我在城市求学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我的每一分钟都感受到我在亲人们心中的高大的位置,因为我寄托着他们有一天我成为一名真正的城里人,纵然他们这辈子成不了城里人了,而因为我成了城里人,他们就可以有机会进城的时候有落脚点了,还可以不花钱到城里住一晚了,到城里的医院拿药看病逛逛商场有引路的了。
就是这样在亲人们的呵护下,在临沂城结束了三年的求学生涯,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把户口从临沂县汤河公社派出所迁到了省会济南市,似乎一夜间我就成了城里人,纵然家还是原来的家,爹娘还是我原来的爹娘,哥哥姐姐还是原来的哥姐,但因为我已经是个“准城里人”,爹娘想尽千方百计倾全家之力要让我穿得体面些,我上大学的时候穿的从临沂百货大楼购买的那条裤子折合成小麦值50多斤啊,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穿那么价格昂贵的衣服;吃饭的时候,爹娘总是要割上二斤豆腐给我炒个辣椒,隔两天还去汤河食品站买上一斤猪肉。
城里人真正的生活似乎已经向我招手。
三
我20岁的时候,回到我曾经的母校执起教鞭,不单单是由原来的学生变成了教师,而是成为了一名在城市工作的农村人,开始向真正的城里人转变。
每当听城市主题曲《单行道》总是引起共鸣,这首主题曲的歌词是这样写的:
三年前陌生的地方,
他乡也变成了故乡,
我的小愿望已变了模样,
十平方米的房将疲惫安放,
还嘲笑着自己戒不掉这地方。
现实的重量又怎么抵抗,
这条单行道上有没有答案,
想起最初梦想舍不下这地方。
曾经向往城市的繁华,其实那些看起来昂首挺胸的人谁又知道背后的忙碌和艰辛呢?
生活在城市里的农村人,为了曾经的梦想,再艰难也要坚持下去,再大的压力也要勇敢前行。
记得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当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爹自豪的是有一天他进城的时候终于有落脚的地方有管他吃饭的了;但爹从老家进城第一次到我宿舍的时候,他是自己在路边的油煎包子铺吃了两个油煎包才去见我,而他的手里还提着5个油煎包。爹把油煎包递到我手上时说:“城里的油煎包挺香的,快吃吧。”
我有自己的一间宿舍的时候,二姐和二姐夫带着孩子进城。盛夏三伏天在我的宿舍里吃了一顿简餐,吃的是汗流浃背,因为我的房间里连个电风扇也没有。二姐和二姐夫回家的路上商量:家里卖柳条还卖七八十元钱,给他三舅让他买个电风扇吧。
工作两年以后,我结婚成家了。记得有一年的夏天,大姐家的两个孩子到城里走舅家,他们先是坐公共汽车到汽车站,然后步行四五里路终于找到我的家。当时我和媳妇都还没下班。两个外甥女走舅家,大姐从自己的菜园地里摘了两个西瓜让孩子背来了,我回家的时候,看到两个西瓜挂在一楼储藏室的门上。那一次,两个外甥女由我媳妇带着去逛商场,我媳妇给常年在家的二外甥女买了一双鞋,二外甥女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
我到城市里安营扎寨,我的家也成为全家人有重大事情前来磋商的站点。生病的需要到医院,不管是爹娘哥姐还是哥姐家的孩子,我都是用自行车带着他们,到医院挂号给医生介绍病情,我都必须冲锋在前。其他一些家里的亲人认为我这个“城里人”说话可以得到更公平待遇的事,也要上我家里当面给我诉说,然后期盼着我去找说话管用的人。好长一段时间,我怕我家的门被敲响,如果打开门看到自己家的亲人来了,我就知道又一件棘手的事需要解决了。
我记得我结婚的时候,按照爹娘的意见回家放放鞭给近邻吃顿饭就行了。当时找了一辆轿车,计划第二天回去举行个简单的仪式。头天晚上,大雨滂沱,我陪着媳妇去烫发,就在我工作单位附近的理发店里,媳妇烫发还没完成,理发店里忽然进来两个大男人,仔细一看原来是我家二哥和大伯家二哥。看到他们,我原以为是为第二天的婚礼而来,后来真相是二哥家当时一岁多的小侄女,因吃花生米呛到了气管里,第二天要动手术,两个二哥找我的意图是让我找找我在医院上班的同学帮帮忙,所以冒着大雨来,结果吃了闭门羹,但还是想在附近的理发店商店找一找,还真的找着了。
农村人在城里生活真的不容易,忙碌得像个疯子,压力大到崩溃。
四
在城里已经生活了30多年,我还是定位“半个城里人”。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梦想,或许是为了爹娘期盼的眼神,或许是为了哥姐当年悄悄递到手里的那枚钢蹦儿,或许是为了婶子大娘那句真情的赞美,为了梦想,我会不断地努力永不懈怠。
向往城市,做再难再累也坚持下去的人。
(写于2019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