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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爱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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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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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嬷嬷

五月最后的一个晚上,一个年近百岁的老媪溘然而逝了,她死时,没有任何痛苦。

那天晚饭后,给父母打电话,和父亲聊了一些日常后,母亲接过手机跟我说“阿蒋大嬷这次真的不行了,可能也就这一、二天的事了。”我不禁心头一沉,问“她怎么了?”母亲告诉我,前几天,她在路上跌倒了,不省人事,送医院后也一直不开声,在医院等了二天,家人把她拉回来,不吃不喝好几天了。

母亲嘴里的阿蒋大嬷,是我们村最年长的老太太,今年98岁,全村人老老小小都叫她为蒋嬷嬷。

蒋嬷嬷在我们村是一个传奇,这不仅仅是她98岁高龄了,还每天下地干活、上山采茶,更主要的是她传奇的人生。

(一)

1922年出生在安吉孝丰一个深山里的蒋嬷嬷,7岁时被送做童养媳,养在婆家烧火做饭、捡柴割草。那个年代,天天战乱,有一次,她去村边割草时,被一伙国民党官民拉住,要她说出共产党员藏身地,她说不出,就被二个人用手枪上的红缨苏系住双手双脚,像元宝一样抬起来,正好这时,有抢声传来,国民党官民重重地把她摔在地上,往枪声来的方向追去。她在地上滚来滚去,使劲大喊,这时旁边一卷竹编的晒谷垫里,悉悉索索钻出一个老妇,帮她解系在手上和脚上的红缨苏结,颤抖中,手上的结解开了,脚上的结怎么也解不开,怕国民党官民折回来,老妇拿起身边割草的刀,心慌手抖,一刀下去,结是解开了,血流了一地,至今蒋嬷嬷的右脚背上,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疤痕。

听蒋嬷嬷讲,日本鬼子打过来那年,她又逃难到杭州,在一户人家带小孩,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二年后,实在忍受不了东家的虐待,又跟着别人一路乞讨去上海。一手拎破篮,一手拖棒头,到处苦苦哀求,吃的是冷粥、冷饭,住的是桥洞、山洞,穿的是别人施舍的破夹袄,千补百衲。冬天没有棉被,摘些芦花塞在麻袋里当被盖。到上海时,人瘦得不成人形,躲在杂货店门口的屋檐下,再也不想走了。她哽咽地说:“我永远都忘不掉日本鬼子的轰炸机在头顶嗡嗡作响的声音,真是吓怕了。”

在上海,她在一户姓蒋的东家家做佣人。有一年春节,东家说要回绍兴老家,跟她说绍兴地方很好,他们愿意带她到绍兴玩几天。于是,她高高兴兴跟着他们到了绍兴上虞,一个背靠曹娥江的小乡村。几天过去,一同来的人偷偷回上海了,把她一个人留在村里,二十出头的她,哪里料到,她被骗了,他们把她带到这里,是想让她嫁给村里比她大二十几岁的老实巴交的蒋大伯。

在那个年代,一字不识的一个姑娘,如何回得了上海?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母亲啊,你在哪里?父亲啊,你救救我!恐惧,绝望,蒋嬷嬷在白天黑夜的颠倒中,不知流了多少泪水。善良的蒋大伯,一直陪在她身边,不会劝也不知如何劝,只是一日三餐把饭盛好,默默地放在她面前。

几天过去了,蒋嬷嬷不再哭闹,她知道,命运已把她嵌定在这个地方,多走出一步都是困难的。她安下心来和蒋大伯过活,只求生活好转,不被别人瞧不起。从此,她再也没有走出过这个地方,上海成了她梦中的大上海,70多年的岁月,她硬生生把一朵飘来的云彩,变成了脚下坚如磐石的土地,她的生命也永远融入到这片土地中。

(二)

蒋嬷嬷刚到村时,因为语言不通,经常招致村里人的笑话。而蒋大伯家在村里也是独姓,没有族人。她孤单孤独,特别思念家乡、思念父母,这种思念极有韧性地在她心头缠来绕去,她常常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生出一种沉沉的渴望,渴望见到父母。

曾经听她讲过生小孩的事。连着几天大雪,冷风透过贴着塑料布的窗户,直往房间钻。肚子痛起来了,起床赶紧烧好一锅水,床前放一只木盆,剪刀放床边,肚子越来越痛,她呻吟,哭嚎。妈妈,你在哪儿啊?她喊丈夫,可丈夫也为生计外出奔波去了,在寒冷的长夜里,她孤身一人,在俗语所说的女人临盆就像“鬼门关上跑”的生死中挣扎。凌晨四点多,床前的木盆里半盆血水,小生命降临。此时,她头上的汗水洇湿了枕头,头的上方,有一片灰蒙蒙的颜色,那是窗户外面黑夜的天空,她在这一片灰色中虚弱地睡去,眼角挂泪,也许那个时候,她的魂已回到故乡安吉孝丰,回到她的父母身边。

蒋嬷嬷自从决定留在这个村起,她就像一株自生自长的野草,风吹不倒,霜打不蔫,迎着万物生长的太阳,在这个村里渐渐扎实了根。村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她,方圆七、八里周围村子的人也大多知道她。要说认识她的原因,可以说出一、二、三、四、五。

记得我上小学时,几乎每学期都有一节忆苦思甜课。忆旧社会的苦,思新社会的甜。学校总是邀请蒋嬷嬷来给我们讲课,她穿着一件簇新的蓝色斜襟衣服,站在讲台上,苦大仇深地讲述旧社会逃难的故事,讲到最后总是带领我们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喊完后还让我们吃糠麦果。从小学一到五年级,我们每年都听,所以,我们那一代的人都认识她。

听大人们说,因为蒋嬷嬷出生穷苦,经常给孩子们上忆苦思甜课,她成了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公社领导就发展她成为一名中共党员,村里也让她当了妇女主任。于是,认识她的人更多了。

蒋嬷嬷经常在村里做好事。比如,村里那个小孩胳膊脱臼了,大人们都会领着孩子去找她,她会用手法帮助复位。小孩子去时哭哭啼啼,回来又嘻嘻哈哈了。不知道蒋嬷嬷给村里多少孩子复位过。曾经有一位邻居奶奶跟我说,她的儿子胳膊脱臼找蒋嬷嬷,到孙子辈了,还是找蒋嬷嬷。

还有小孩被吓到了,“收惊”也是蒋嬷嬷的一项专利。蒋嬷嬷手拿一碗米,米上放几根小孩的头发,在小孩头顶上左三圈右三圈,口中念念有词,最后一边转着碗一边喊:“XX(孩子的名字),回来哟”,旁边的大人回应一句“回来了”,这样连着呼应三声。据说,这个方法很灵。想想也是,蒋嬷嬷几十年地做下来,应该也有经验了。

尽管蒋嬷嬷在村里做了不少好事,但大家似乎也不是很尊重她。主要是她平时的一些奇怪的举动。

曾经有好几十年,天蒙蒙亮,蒋嬷嬷就一手提着粪箕,一手拿着木棒,在冷凛的寒风中,穿村道、走大路,扒着猪粪、牛粪,那双长在下陷眼眶里的眼睛,总是紧瞪着猪屁股、牛屁股,一旦发现拉便了,就急忙拿粪箕去接好。有时,她会走上几公里大路。扒满满一粪箕猪粪牛粪回家。似乎我的记忆中,她总是在扒粪,感觉她身上总带着一股臭味。

蒋嬷嬷的另一个习惯,就是到处捡破烂。无论天晴天雨,她总是一根扁担、二只蛇皮袋,什么破纸盒、旧瓶子、塑料绳子、泡沫盒子、废铜烂铁、破衣破布等,一个村一个村地去捡。家里家外塞满、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那捡回来的牛奶盒子的馊味,在炎热的夏天,醺得旁边邻居纷纷指责。

一到冬天,蒋嬷嬷总是两件三件的外套重叠在一起穿,这些衣物几年不变,女儿年年给她买但从没有看她穿过新衣。

也有人讥讽她像个乞丐,给予她白眼,说她总要死在外头,指责她,这么大年纪不知在折腾什么。但蒋嬷嬷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和话语,有时会自言自语:“做人,勿偷勿抢,自做自吃,脚骨健,柴米践”。

春天的菠菜,夏天的黄瓜,秋天的红薯,冬天的罗卜,从土地上生产出来的东西,她总会分东家送西家,路上碰到人,她也会捧上一些。有的人拿了,说声谢谢,也有的人,没有好声色地说,“不要不要”,好像她的东西也不干净似的,每当这时,她都会很尴尬地说,“哦,不要啊,不要啊”。

这个世界如此待她不友好,她却依然友好的对待世界。没有一句抱怨,卑微地活着,并非一件卑微的事情。

(三)

蒋嬷嬷共生育二男一女,丈夫在她55岁时去世。女儿很早就嫁到外地了,唯一的孙子在30多岁时死于车祸。小儿子小媳妇也长年外出打工。她一直一个人,住在不到十平方米的一个矮平房里。

历经磨难终不改善良的本性,如一条清溪见底曲而不折的小溪,蒋嬷嬷倔强地向百岁行进。

96岁时,她还经常去山上摘茶叶、挖笋。有一次,我在父母家门前的大路上碰到她。母亲上前贴着她的耳朵说:“你今天又去摘茶叶了,中饭有吃过来?”她说:“吃过哉,我带得起咯”。然后柱着拐杖看着我,对我母亲说“侬大囡吧。”我从她背着的一只青布袋里,抓起一把茶叶,一片一片嫩绿的叶子,不大不小很是适中,估计有个五、六斤,母亲说这些青叶子够做一斤多茶叶了。我说:“她自己会做茶叶?”母亲说:“她茶叶做得好来,每年都是她自己去摘自己做,去年去摘茶叶时,走错了一个山岙,走到邻村的龚岙去了,结果到下午三点多才走回家,中饭也没吃,我跟她说,你以后不要跑那么远那么高的山上去了,万一倒掉了没人看见怎么办,她说倒掉了爬起来就是了”。母亲接着说:“她昨天还去山上挖了好多笋,送给我(她向来跟我母亲关系很好),叫我做烤笋。”

去年夏天我回老家时,在一处菜地里看到过她,戴着麦杆帽,很用力地在削白豆地上的草,我走近跟她说:“你不要太辛苦了,快一百岁了,还要下地干活。”她跟我说“我是小时候穷怕了,饿怕了,所以我舍不得粮食浪费,看不得土地荒掉,东西种落起,总有收成咯。”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给她拍了几张照,录了一段她削地的视频。

回家后,我把视频放给父母看。父亲跟我说了一个事。前几天,蒋嬷嬷挑着一担粪去地头,走路时不小心绊到一块石头,粪担滑落,人往前扑,重重摔倒地上,粪汁溅了一身。她想站起来,试了几次都不行,好长时间匍匐在地上,后来一个干活的村人走过,才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一边向拉起她的人道谢,一边将粪桶扶起,又走回家将一担粪再次挑到地头。

去年八月份,我回老家时专门到她家里去看她。那天,她正好从地头回来,右手拿着拐杖,左边腋下夹着一小捆毛豆梗,脸上黑乎乎的,我想帮她擦个脸,可搭在脸盆里的一块毛巾,已看不出颜色和花纹,还破了几个洞。我说这毛巾要换了,她说洗洗还可用。然后转身从一只纸板箱的最底层拿出捆绑好的一大叠新毛巾,炫耀似地对我说,新毛巾我有的。看着这一叠毛巾,我忽然有点明白,在别人眼里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抠门,于她来说是一种严重的“恐惧症”,对食物布匹匮乏的恐惧,是那个苦难的年代惨烈记忆留给她的烙印。我轻轻抽出一条全棉的毛巾,清洗后帮她擦了脸,她那辛苦的面容上立即绽放了菊花,那菊花随着她的笑和不笑有了花瓣一样的波,我总感觉那是岁月的张驰。

最后一次去看她,应该是去年国庆节。那天,她坐在门前的小竹椅上,一个人定定地看着某一处,目光空洞。我走近她,问她近来的身体和生活,她说,“我每天下午三点做晚饭,四点就上床睡觉,凌晨二、三点醒来,然后就一直躺在床上,起床干什么呢,没事干呀,98岁了,还不死,我也没办法,只得活着”。我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我知道,真正的孤独,缘于灵魂的明白和无奈,蒋嬷嬷是孤独的。

想起一句话,“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蒋嬷嬷就这样活着,活得很艰辛,很无奈,当然也很简单,很坦然。

尘世间,本无尊卑之分,荣也一生,辱也一生,富也一生,贫也一生。蒋嬷嬷走了,说走就走,没有任何痛苦。她生于冬季,卒于春天。一畦畦菜地上碧绿生长着像花朵一样的青菜,痛失了它们的主人。

从此,一个村有蒋嬷嬷的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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