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同学

人获得的每一份尊重，其实就是在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一次体面认领。

                                        三个同学

从小学到高中，我有很多同学，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各有自己的命运，但每个人的命运都和这个时代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这些生活在真实世界里的真实人物，她们真实的经历，真实的情感，曾让我的心生出苦涩。而今，命运以另一种温暖的形式向她们表示了歉意，她们昨天受的苦，吃的亏，担的责，忍的痛，到最后都变成了一束光，照亮了她们今天的路。

                                            阿 莲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20多年，中间每想起一次心里就难受一次。直到上个星期，我终于释怀。

那是1998年的夏天，我随先生转业回老家。二个人的工作都安排在县城，但县城没有房子，暂时也没租好。因二个人都要到8月底才正式报到上班，于是，带着女儿去亲戚家小住。

亲戚家在上虞和嵊州交界的一个小山村，交通不便，环境闭塞，村里的女孩子想方设法往外跑。

亲戚家旁边有一幢还未造好的房子，远远望去，像碉堡一样，沿溪而建。这应该是一幢二间楼房，第一层四周用石头、断砖头砌好，第二层上面造了一间，靠左边的墙没有用石头或砖头砌出，而是用二块有点破的竹编的晒谷垫挡着，靠左后墙壁的上角，因为晒谷垫缺一只角，就用一个圆竹匾挡着。

四周没有扶栏，去楼上也没有楼梯。屋后是一个高墩，他们用二根杉树，做成一个梯子，斜靠着后墙，就这样爬上爬下。

那天，我带着女儿在溪边大路上玩，看到一个从门内出来的女人，见到我快速闪入一堵矮矮的围墙内，头也没伸出来。我当时也只是一瞥，感觉有点面熟，但也不细想，玩了十来分钟就回家了。

晚饭时，我无意地提到旁边的碉堡房子，亲戚突然说，啊，我忘了告诉你，旁边房子是阿莲家的，就是你们村的阿莲。阿莲？那下午看到的女人就是阿莲，我心里一酸，阿莲肯定也看到我了，当我在大路上和女儿开心笑闹时，蹲在矮墙内的阿莲，不知在想什么？

亲戚还说，阿莲真的很可怜，生了二个儿子，老公比她大七岁，个子很高，力气很大，只是有点呆头呆脑。去年，老公兄弟几个分家，他们只分了50元钱，房子都没有，所以东借西凑，先造了一层房子，第二层实在造不起了。

阿莲是我的小学同学，比我大二岁，生于1962年。我家住村东南，她家住村东北。阿莲家姐弟三人，依次相差2岁，她是老大，下面有二个弟弟。她所在的生产队是村里最差的队，十分工分只能分到三角钱，阿莲母亲咬咬牙，狠心抛下三个孩子，一字不识的她，跟着别人去了上海做佣人。作为家里的长女，阿莲承担起了母亲的角色。在离小学毕业还有二个月的时候，她退学了。

阿莲一度认为自己一定会嫁给秋根。秋根是阿莲的邻家男孩，每当月清风和的夜晚，阿莲总会和秋根并肩漫步在曹娥江江堤上，手上套着秋根送的用狗尾巴草做的戒子。

阿莲21岁那年，家里准备造房子，房子需要很多木料，且需要有人从山里背出来。就这样，为了家里的房子，为了二个弟弟，阿莲经不起父亲无声的威胁和母亲恳求的眼泪，经过一个多月的抵抗，终于，在一个下弦月的夜晚，她把秋根送给她的一块手帕还给了秋根，头也不抬地回了家，据说，她在家躺了一天一夜。

阿莲嫁到山里去了，阿莲娘家的新房子也造起来了。阿莲还是经常回村里，帮助和照顾二个弟弟，农忙时的割稻插秧和农闲时的洗衣缝被，阿莲还是家里的大姐。

有一年春节刚过，我回父母家，母亲告诉我，前几天阿莲到我家来借钱，说她老公参与赌博，被派出所逮去了，要交上五百元罚款才放人。她向我父母借了300元钱，说自己已经凑了200元了。母亲说：“阿莲真当可怜，做姑娘时这么漂亮，这么能干，现在人又黑又瘦，看上去都营养不良。”边上的父亲接着说：“她们那个村就几亩山地，又没有工厂，没有副业可搞，空闲下来，是只有麻将搓搓了。”

后来，一度听说阿莲要离婚，原因是她老公赌博输钱了，伸手向阿莲要，阿莲不给，就拔出拳头打她，经常把她打的鼻青脸肿，有一次甚至把阿莲的耳膜打穿。阿莲为了二个儿子，忍气吞声，眼泪往肚子咽，没日没夜地劳作，总算把二个小孩培养出来了。

几十年过去了，阿莲的二个弟弟都成家立业了，生活条件越来越好。阿莲回娘家村里的次数就渐渐少了。

亲戚家十多年前也搬到县城住，那个山村我也一直没去了。

上个星期，我在小区散步，突然有人叫我的小名，我很惊讶，往右边一看，迟疑间，她爽朗地笑了“我是阿莲呀，你不认得我了。”是阿莲，那个20多年前曾让我心酸过的阿莲。

“你怎么在这里？”我好奇地问。

她告诉我，小儿子的房子早几年已经买在这个小区，只是一直不来住。家里造了二幢别墅，二个儿子每人一幢，依溪而建，背山面水。村里在打造三A级旅游景区，现在农村不比城里差，青山绿水，空气清新，所以自己一直住在老家。现在孙女要上幼儿园了，就跟着来这里住。她现在白天接送小孩，晚上到小区门口的广场上跳舞健身。大儿子在老家承包了50多亩土地，从一个传统农民变身为新型职业农民，大棚种植葡萄和弥猴桃，一年收入也不错。

我不好意思地问，“你家先生还打牌吗？”“麻将啊，早不打了，现在村里成立了器乐队，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就往村文化活动中心跑了。”说到这里，她开心地笑了。

                                        林 芝

林芝是我初中同学，和我同岁。我们村去他们村三里路，中间隔着一大片桑树林。林芝是他们兄妹中最小的，她上面有四个哥哥。

林芝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初中毕业后，她想学缝纫，但家里没钱给她买缝纫机，她就下河耙螺蛳，去曹娥江拾黄蚬，夏天去沟渠田间抓黄蟮泥鳅，秋天上山采乌桕树籽，反正能卖钱的，她都会去做。

二年下来，自己积攒起来的钱，差不多可以买一台缝纫机了，但那个时候，大哥要结婚，家里房子不够住，父母想在老房子旁边再搭一间房出来，林芝看着愁眉苦脸的父母，把包含着春夏秋冬的雨水和汗水钱，拿给了父母。林芝是个要强的人，她想着钱自己还可以挣，小小年纪的她，跟人去上海崇明岛种田，去建筑工地帮人浇制五孔水泥板，从早做到晚。

一年后，林芝还没来得及学缝纫，命运又给了她一道必答题，她必须答应，为二哥换亲。

林芝二哥老实木讷，28岁了还没对象，父母到处托媒。一次，媒人去一个女孩家说亲，女方父母先是不同意，后来被人一劝，同意倒是同意了，但提出一个条件，要和林芝家换亲。女孩嫁过来给林芝二哥，林芝嫁过去给那个女孩的哥哥，婚礼在同一天举行。

林芝死活不同意，一心想走出乡村的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她要嫁过去的地方，是一个只有三、四户人家的山角落头，弯里弯山里山的，进去不知要爬多少坡；要嫁的男孩，头大身小，个子1米60左右，比林芝还矮一点，林芝想逃跑，但那个时候，好像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在三姑四婆的劝说下，为了哥哥的幸福，她最终屈辱地答应了。

她出嫁头天晚上蒙头大哭了一宿。过门后，当晚和衣而睡，根本不让老公碰，一连几天。后来老公发怒了，用一把剪刀将林芝的新嫁衣剪得稀烂。

林芝第二天逃回家中，向母亲哭诉，母亲也陪着她大哭了一场，大哥大嫂对她好言相劝。都劝她别光为自己着想，也想想二哥。如果你不回去，二嫂就会跑掉，二哥就会打一辈子光棍、一辈子怨恨你。林芝的心这才渐渐平复下来，第二天又心思沉重地回婆家去了。

以前过年，我们初中女同学都相互串门做客。自从林芝结婚后，逢年过节，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过她，她消失在我们同学的视线里了。

后来，听别人说，林芝生了二个女儿。再后来，也是听别人说，林芝老公生了一场大病，二个女儿还在上学，因病致贫，经济实在困难，靠林芝一人苦苦撑着。

记得2003“非典”那一年，我在医院大门口看到林芝，她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人，当我们二个视线相对的刹那间，二个人同时都转开了头，假装没看到，我确信林芝一定是看到我的。我之所以不喊她，是不想让她自己觉得难堪，因为那天，林芝一身旧衣，头发凌乱。我低头走进医院大门，拐进传达室，站在传达室的窗口，看着憔悴、疲惫的林芝，我真的无法和那个上学时天真漂亮的女孩挂上钩，心里隐隐有点疼，曾经，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这件事，像一个死结，牢牢系在我的心中，想起来总是有点难受。

然后，死结也总有一天会有解开的时候。

前几年，几个初中女同学聚会，好几个人提到了林芝。有人说，林芝家所在的山角落头搞开发了，有一条网红的盘山公路从她们家门口经过，还有，林芝家对面是个水库，现在新农村建设，五水共治，水库堤坝都用四方的石头砌出，旁边都绿化，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和水果树，像一个花园。林芝家就像在花园中。

林芝吃苦耐劳，一如继往地要强，在镇政府的结对帮扶下，承包了几亩地的鱼塘，种了几亩地的葡萄，在鱼塘里养鸭，在山里养鸡，种植绿色环保有机蔬菜，还用自家的房子，装修后开了一家农家乐，聪明的脑子，加上勤劳的双手，林芝家的日子越过越好。

林芝带信给几个以前要好的同学，约我们一起去她那里玩玩。

去年“五一”节的一天，阳光很好，我们相约了六个同学，一起去看林芝，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我的心特别激动，我想，我今天一定要把那次看到她而为什么不叫她的事，如实跟她说，我不想让她误会。

车在水库大坝边停下，下车，一排白色的房子映入我的眼帘，屋顶上的光伏电池板，向阳而立，我们沿着一排漂亮的路灯，走向林芝家。

林芝见到我们，开心地跑出来，她矮小的老公也跟在她身后，一一握手后，林芝忽然抱住了我，“谢谢你来看我”，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我对她说，“林芝，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说，“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其实那天我也看到你了，谢谢你的善解人意。”

林芝告诉我们，二个女儿，一个大学毕业，一个研究生毕业，都成家了，一个在杭州，一个在县城，工作也不错。她有一个外孙一个外孙女，都是有小孩的爷爷奶奶带着。她老公的病现在基本稳定，手术动过快二十年了，没有复发过。她说，现在国家医保政策也好，吃的药大部分可以报销，精神好了，身体也好了。

我们几个在林芝家的房前屋后转悠，真惬意啊，这里有柔软的风，有高远的天，有娇媚的花草和清朗的阳光。望着阳光下泛着波纹的绿水和眼前的青山，我对陪着我们的林芝说，“林芝，你一定要感恩，感恩这里的绿水青山，因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林芝不停地点头。

开饭了，一桌桌都坐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看着店里升腾起的烟火气，林芝，穿梭其中，笑靥如花。

                                             巧 珍

巧珍是我高中同学，比我大一岁。家在我们邻近的乡。高一时我们同班，高二时分到不同的班，但所住宿舍的房间紧邻在一起。

巧珍成绩有点好，在老师眼中，她是一个听话的女孩，说话细声细气，从来不跟男孩子玩，一天到晚就坐在自己的位置里看书写作业，默默无闻，我和她的交住也不是很多。

这样一个人，有一天在同学中，突然出了名，原因是她高中毕业第二年就结婚了，确实是的，她可能是我们七九届高中四个班级二百多人中，第一个结婚的人，且丈夫比她大很多岁，她嫁在同村。

巧珍家姐妹四人，她是老大，父母为了生个男孩，一共生了五个女孩，最后一个送给了别人。巧珍爸身体一直不太好，这样一个家庭，太需要一个男劳力。

本来毕业后，我和巧珍已没有联系，她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也没有人和我说起过。但后来有二个人，让我对巧珍生活有了大致的了解。

一个是我同村的学生，结婚嫁到了巧珍所在村。有一次，我们路过这个村去学生家小坐了一会，出来时，学生指着不远处的一幢房子，告诉我，这就是巧珍家。我的天，二排粪缸，就在巧珍家大门旁边，估摸有近二十只粪缸，大概一个生产队人家的粪缸都集中在那里，固废遍地，臭气熏天，这要是夏天，蛆虫都要爬到巧珍家门口了。

学生告诉我，巧珍家旁边是粪缸，后面是一条臭河。为了迁移粪缸这事，巧珍老公和大队书记不知说了多少次，书记说，他也没办法，一家一只粪缸，谁都不肯移掉。有一年，巧珍老公也是为了粪缸的事，和其中一只粪缸主人打了一架，被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

这让我想起巧珍高二同桌跟我说过的一件事，巧珍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她的同桌在镇上碰到她，说想去她家作客，巧珍吱吱唔唔，大意是拒绝了她。现在想来，巧珍一定不想让同学们知道她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后来，巧珍和老公离开家乡去外面打工了，很多年没回老家。

1999年，我们举办高中毕业20周年同学会，想联络巧珍，但没有一个同学有她的联系方式，后来几经周折，联系是联系上了，但她不想来参加。

还有一个朋友，有一次无意说起，巧珍是他的大舅妈。这已经是开过20周年同学会后的事了。

他告诉我，巧珍他们去嘉兴包田了，承包了200多亩田，每年的收入也不错。这一说又差不多20年过去了。期间，只知道巧珍儿子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在苏州工作，而且干得很好。

今年春节前，在大通商城的男装柜台，碰到了巧珍和她老公，巧珍正在给老公挑选衣服。

巧珍告诉我，她们在上海买了房子，老家的房子也翻修了，公公婆婆住着。现在村里比以前好很多了，环境好，河水也清爽了。她再三邀请我去她家作客，一定要我在元宵节前后定个时间，她通知几个要好的同学，去她们家聚一下吃顿饭，说这是她多年来的心愿。

元宵节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约了三个同学去巧珍家，其中就有一个是她高二同桌。

车子在她们村党群服务中心门口停下，一群半大男孩正在旁边的文化礼堂前打篮球。干净平整的马路、错落有致的民居，这是他们村给我的第一印象。在男孩们的指点下，我们沿着河边的观光走廊，提着礼物往巧珍家走去。

转弯，一座新公厕格外亮眼，古典的建筑风格，外墙布满色彩斑驳的仿古瓷砖，地面则铺着大理石面砖，青山绿树映衬下，恰似一座山野别墅。公厕的墙上有一块公示牌，上面展示公共厕所管理制度、公共厕所服务标准，并标明当前厕所的“所长”姓名以及保洁员、巡视员的姓名。我曾经看到过的二排粪缸不见了。

巧珍家到了，白墙黑瓦的楼房，粘贴着红春联，高挂着红灯笼。进得庭院，哇，好多绿色的盆景，还有假山、喷泉，巧珍闻声系着围裙出门迎接，在一声声“快进来、快进来”的亲切呼唤中，我们进入前厅坐下。

巧珍的小叔子是这个村的书记，他已经坐在巧珍家等我们了。在我们惊讶的赞叹声中，他向我们讲述了村容村貌变化过程。他特别提到“美丽河道”的创建。以前，后面这条河的河水又黑又臭，河两边都是鸡舍、猪舍，夏天路过，气味特别难闻，风一吹，全村角角落落都闻得到臭味。近几年，“美丽乡村”建设，第一步就是整治河道，拆除两边的鸡舍、猪舍，清淤，砌坎，绿化，几年下来，河水逐渐好转，现在河里的水马上可以游泳了。最后，他笑呵呵地说，我现在是这条河的河长。

菜上来了，一盘接着一盘，一碗连着一碗，在热热闹闹的交谈声中，在恣意张扬的笑声中，我的同学，巧珍，发自内心地笑着，两颊绯红。

笑，是人类最美的表情之一。阿莲、林芝和巧珍，是我很多同学中的普通代表。她们或爽朗或含蓄的笑，让我难忘。她们曾有不幸，但她们也有幸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年代，赶上了乡村振兴的好时光。美丽乡村建设，不仅改变了他们的乡村风貌和家居环境，更是从心灵上拯救了她们，让她们走出卑微的阴影，变得自信而开朗。

在酷冷中慈悲，在柔软中坚定。阿莲、林芝和巧珍，用忍耐、执着、勤劳和爱，让自己获得幸福，同时也得到了同学们的尊重。而人获得的每一份尊重，其实就是在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一次体面认领。

于2021年“三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