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霞,我一直想写封信给你,写在粉红的信笺上,告诉你33年来我对你的牵挂。
我想知道,你现在在哪里?生活的还好吗?还在海岛教书吗?你一定结婚了,你的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事着什么工作,我想知道。
此刻,我所在的江南,正下着四月的春雨,三十多年前的往事,随着淅沥缠绵的雨,流淌而出,湿润了我的心情。
那年暑假,24岁的我,与所有初恋女孩一样,怀着激动幸福的心情,独自一人,斜挎一只红色人造革皮包,坐上北上的绿皮火车,到军校去见我的男友。
火车换公交,再步行。那天,我到军校已是下午四点多。
在学校门岗处填写了我要见的人,门口站岗的人叫我在原地等,他用内部电话通知了男友所在的学员队。
二十多分钟后,男友来了。见了面,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连手都没握。我红着脸,跟着男友,一前一后,生怕被人发现,低着头往学校招待所走去。
招待所三元还是五元一晚,有点忘了。反正问了价格,填写了住宿登记本,服务员拿着一把起码有二、三斤重的钥匙串,帮我们开了门。
这是一个四人间,房间很大,四张木床,二二相对,因为是夏天,挂着白色的纱布蚊帐。每张床下摆放着一双男款的黑色塑料拖靯。
门口靠窗立着一张二屉书桌,桌上放着一只铁壳热水瓶,一只圆形的托盘上,反扣着三只陶瓷茶杯,茶杯都缺了口。
男友帮我打好热水,交待我到食堂吃饭的一些注意事项,就回学院队集合去了。
我想洗把脸去吃晚饭,刚拿起毛巾,门口进来二个穿军装的人,其中一个看上去年近五十,我突然有点惶恐。
“你能不能换个房间,帮我们一个忙”,年纪稍大的一个军人跟我说,尽管我不知道要帮什么忙,但头还是点得很快。
于是,我拎着红色的人造革皮包,随二个军人,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这是我第一眼见你。你坐在靠窗口的一张床上,一个年轻的女军人正把拧好的毛巾递给你,你却低着头不接,二条腿上的下半截裤子都是湿的。
女军人见到我,放下手中的毛巾,对我一笑,拿过我的包,放在你对面的床上,然后轻轻拉着我,走到房间外面。
我要接受的任务是陪着你,如果你要到哪里,一是叫我跟着,二是向招待所值班人员汇报,然后给了我几张饭票。我也大致知道了,你是来找一个男孩的,但三天了,那个男孩一直拒绝见你,你以各种极端的方式相逼,但男孩就是不出现。
接下去的二晚一天,应该是你和我的共同记忆。也正是因为这二晚一天的时光,让我在这30多年里,思念生根。
刚开始,你什么话都不跟我说,就是不停地哭。我再次打来热水,把拧好的毛巾递给你,你别过头去。我感觉得出来,你非常排斥我,眼神中带有一丝敌意。
我看到你的右手一直握着自己左手手腕,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喃喃自语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不肯见我”。
我让你去吃饭,你不去。我站在你面前手足无措,自己坐了很长时间的车,肚子已经很饿了,但你不肯去吃,我又不敢离开你。
十多分钟后,大概你觉得我再不去吃饭,食堂要关门了。于是,从床上起来,对我说,去吧。我们俩并肩走向食堂,一路无语。那天,你只是看着我吃,自己面前的一碗饭一粒都没动。
我感觉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后来知道,你和我同岁,比我大九个月,知道了你的名字叫海霞。
从食堂回来,你又坐到床上,把头伏在二腿间。我站在你旁边,抚摸着你的背,不知道如何劝你。
也许你是真的绝望了,也许是异乡碰到同龄人,我轻柔的抚摸,让你感到一丝温暖。那个晚上,你向我道出了一切。
你是嵊泗人,家住在一个海岛上。你高中毕业后,学了一年缝纫,现在已是当地稍有名气的师傅。
那个男孩也是嵊泗人,住在你家相邻的岛上。你们俩相识在一次海岛民兵训练营。
男孩应征入伍前,曾经送给你一捧岛上的蓝色野菊花,许下美丽的诺言,让你等着他回来。期间,你们俩还按照当地的风俗,女方到男方看了人家,定下了你们俩的关系。
一年前,男孩从部队考入军校,慢慢地,你们俩书信联系的少了,上一个寒假,男孩都没回岛上过年。
起先,你写信给男孩,男孩还能偶尔回一封,说学校学习训练紧张。后来的回信,委婉地提出分手,说他父母不同意你们的婚事,还说他暂时不想结婚,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总之,你给他写的信越多,他回得越少,最后干脆就不回了。
在三个月没收到回信的情况下,你一个人跑到军校,想当面问问男孩,可男孩就是不肯出来见你。你找学员队领导,找学校领导,都无济于事。领导们也劝男孩,叫他妥善处理好你们的关系,但男孩铁了心不肯见你。领导们最后也没办法,因为你们没有婚约关系,学校也不好说什么。
诺大一个学校,这么多人,你到哪里去找?你割腕,手上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你投河,站在没到膝盖处的河水中。可这样的方式,也没等来男孩与你见上一面。
那个晚上,你丝丝缕缕地说给我听,我反反复复地劝着你,年少不识愁字味的我,摘抄过很多名人名言和关于爱情的词汇。
“海伦.凯勒在自传中有一句话:我一直在哭,我一直在哭,哭我没有鞋子穿,直到遇见一个人,他竟然连脚都没有”,这世上比我们不幸的人还有很多。
“世上有许多东西是可以用努力争取的,唯独感情,特别是爱情,它没有办法争取。无论你哀求也好,和对方据理力争也好,都没有用处的。”
“说真的,当一份感情不属于你的时候,它根本就对你没有一点价值,所以你也不必认为它是一种损失。”
夜深了,在久久的沉默中,我隐约又听到了你的哭泣。
这个夜晚留在我记忆里的不仅仅有你的哭泣,还有那难忍的酷热。
房间中间的头顶上有一只大电风扇,不分昼夜地呼呼转圈,但还是热得不行,早晨起来凉席上的汗水清晰地印出人形。
我实在睡不住,早早起床。可你且睁着眼从早晨睡到下午,早饭中饭都没吃。
这长长一觉之后,你好像突然想通了。你跟我说:“我明天想回去了,我爸妈肯定在家担心我了。”其实我知道,学校专门派人去火车站帮你买了明天的车票。
你伸出手,让我把你从床上拉起。 我打来一盆凉水,你很认真地洗了脸,换上一条海军蓝的半身裙,上面是一件蓝白条纹的衬衣,你告诉我,这一身衣服是你自己做的。
海霞,你是那么漂亮,一米六十多的身高,秀气的五官,一根高高扎起的马尾辫,只是被海风吹拂,皮肤有一点点黑。
你挽起我的手臂,去招待所后面的服务社,买了一袋鱼皮花生和二根奶油冰砖。简易塑料袋包装的鱼皮花生,三毛钱一袋,一袋估计二三十颗。淡黄色的奶油冰砖,两毛五一根,咬起来嘎嘣嘎嘣的。
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奶油冰砖,现在想起来,那种味道也许就植在脑海里了,长大以后再也没吃到过这样的冰砖。
那天傍晚,男友来看我。海霞,你还记得吗?晚饭我拉着你一起去吃,除了我们三个,还有我男友的班长和她的女朋友阿诗玛。
阿诗玛真名叫毛毛,云南人。油墨般的长发闪着光泽,眸子时有盈盈的碧波流动。饭桌上,她对着我们微笑,手里抽着烟,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年轻女人抽烟。据说她的父母是大学老师,家里条件不错。
海霞,你很羡慕阿诗玛,说班长长得英俊帅气,待阿诗玛那么好,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但你知道吗?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英俊的班长娶了另外的女人,最后又离婚了。
你要走的最后那天晚上,我们有过一次比较深入的长谈。
你告诉我,你再也不相信爱情了,你要把这段感情和这几天在军校的痛苦时光,统统扔到海中,从此永远在海底沉默。
你还告诉我,这个暑假过后,你要做代课教师去了,去离你家有点远的小岛,教小学,所有的课都要教。
临睡前,你拿出一个纯白色的海螺,送给我,这海螺有一尺多长,我不知送海螺有什么象征意义,但我知道,这个海螺你本来是要送给那个男孩的。
又是酷热的一夜。
早晨起来,对面床上的蚊帐已掀起,一条被子叠得四角见方,你的行李不见了。
我翻身起床,拉开门,阳光刺眼,我的心也跟着刺痛起来。
你走了,独自一人,坐车乘船,回你的海岛去了。
已是许多年了,许多年循环往复。
海霞,只要提到嵊泗或看到“嵊泗”二字,我就会想起你,我的先生有时候也会提到你。我曾在网上百度嵊泗县。于是我知道,它是浙江省最东部、舟山群岛最北部的海岛县,由404个大小岛屿组成,你在哪个岛上啊?
海霞,之所以记起你之所以怀想你之所以涂抹文字给你,全是为了纪念那个暑假,纪念与你共度的二晚一天。
我信服于世事的九曲回肠和命运之神奇。生活充满了阴阳差错,红尘陌上,有些人未曾好好相守,便已擦肩,有些事还未开始,已成结局。
前些日,我碰到了邻家的一个大姐。她曾和你有相同的遭遇。喝了订婚酒的男友,被公社推荐去读工农兵大学,男友临走前,把她送给他的二把麦杆扇托她的堂妹还给她,她一气之下,焚毁了麦杆扇,发誓从此不再见他。
多年后,邻家大姐已是乡中心幼儿园的园长,一双儿女挺有出息,而昔日男友大学毕业后在税务局工作,因受贿被开除公职,判了几年有期徒刑。
从监狱出来后,这个男友家也散了。他来找邻家大姐忏悔,他说,他自始至终爱的都是邻家大姐,他想兑现年轻时对邻家大姐的承诺,可一切都晚了,他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爱情的世界里,总有一些近乎荒谬的事情发生,当一个人以为可以还清悔疚,无愧地生活的时候,偏偏已到了结局,如此不堪的不只是爱情,而是人生。
睿智的大姐平和地告诉我,成熟最大的好处是:以前得不到,现在已经不想要了。
缘起缘灭,缘浓缘淡,不是人能够控制的。能做到的,是在因缘际会的时候好好珍惜那短暂的时光。曾经相遇,总胜过从未碰头
海霞,30多年过去了,你也一定如我的邻家大姐一样成熟豁达,你一定知道,爱,从来就是一件千回百转的事。不曾被离弃,不曾受伤害,怎懂得爱人。
我也很想知道与你邻岛的军校男孩,现在生活得如何,他是不是在这30多年的岁月中真正懂得了爱和责任。
信写得那么长,海霞,可是我无处可寄,我连你的姓都不知道。
海霞,可我真的很想你。不论暖和凉,无论阴与晴,愿天涯的你我,各自安好!
2021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