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好些日子没回家看父母了。
二位老人年逾八旬,早已满头白发。身体虽说还比较健朗,但毕竟上了年纪。我很惦念他们的身体。而他们对子女的惦念,也从来没减。
一年前,父母听从我们兄妹几个的建议,从楼上搬到楼下睡。替母亲整理房间时,看到床上铺着一张淡天蓝的印花床毯,我先是一怔,接着很惊讶地说,“我的天,这条床毯还在啊,简直要变古董了”,母亲笑着回答,“这条床毯是我结婚的嫁妆,那时候老价钱买的,布丝还结实着呢”。
父母是1961年3月牵手走入婚姻殿堂的,到今天已风风雨雨一甲子。六十年的时光对于一个人来说,也够长了,但母亲保存她的结婚嫁妆,如同守护她的婚姻一样,足够认真执着。
在我的记忆中,这条毯子只有二个时间段,母亲会拿出来用一下。一是过年几天,二是小姑夫难得到我们家作客并要住下的时候。
我们家姐妹四人,加上父母六人,一共有三张床,哥哥一人一张,住在大屋堂前楼上和大伯家隔开的前半间;我和妹妹跟母亲睡一张,睡在二间小楼的里面间,父亲和弟弟睡一张,住外面间。父亲睡的大床叫八脚眠床,三边围住,挂着蚊帐。
如果不是春节的某一天,母亲把这条毯子拿出来端端正正铺在八脚眠床上时,我们兄妹几个就知道,那肯定是小姑夫要来了。因为小姑夫当时是我们镇上的区委副书记。小姑夫每次来最多住二夜,第三天,小姑夫一走,母亲马上就把毯子收起来,用清水滤一遍,又放进装有香囊的箱子里了。
见我感兴趣,母亲一本正经地说,“这条毯子,有二个人结婚时跟我借过,一个是你秋珠阿姨,她跟我同年结婚的,还有一个你不认识的,嫁到丁宅里面的山里,借去三个月后才还我的”。
母亲已经明显见老态了,动作不再轻盈,且目光不再明澈,真的是“烛光里的妈妈”了。这条视觉上特别舒服的淡天蓝毯子已珍藏了六十年,端的物是而人非。一瞬间,眼睛有点潮了。
母亲领着我走到楼上,从八脚眠床底下拖出一只大木箱,这是一只樟木箱子,母亲说这是我嫂子的嫁箱。细算一下,这嫁箱也有36年了。哥哥家自己造新房时定制了整排衣柜,嫌樟木箱子不合事宜,就搬到父母家了。
箱子里是什么呢?
有妹妹当姑娘时穿过的格子两用衫,有弟弟穿过的一套厚厚的卫生衫衣裤,有緾绕好的各些毛线球和还未织好的围巾,有针脚纳得密密匀匀的鞋底,有绣了一半还套在绣花绷里的枕套,枕套里绣好的二只鸳鸯面对面望着。箱子最底层,竟然有我的一件嫁衣,用我的嫁妆被面子一层层包裹着,里面还放了薰衣草香的樟脑丸。
33年前的一个冬季,我也如自己所愿走入婚姻的殿堂。
我的嫁衣是一件唐装夹袄,里面是骆驼绒,外面是织锦缎,玫瑰红的织锦缎上一朵朵梅花优雅盛开、韵味绵长,琵琶型的盘扣精巧别致、风情而娴静。我出嫁前,母亲专门叫来缝纫师傅,在家给我做了三天的出嫁服。因为母亲也懂缝纫,盘扣是母亲帮着一起盘的。
看着这件染着岁月衣香的嫁衣和饱含了时光痕迹的绣花绷,我深深体会到这些年来母亲为这个家为我们兄妹几个所作出的牺牲,一如这沉寂了许多年的绣花绷。
我把箱子里的东西整理好,重新把箱子推入床底下。
直起身,已多年不睡的床上,蚊帐还挂着,只不过这蚊帐的功能已经是挡灰尘了。床上放了好几条填被和盖被,有的是被芯,有的已套好被套。我的心一阵难受,母亲又把被子都搞好了。
以前,每当节假日来临前,母亲都会趁太阳好的日子,把被子反复拿出去晒,一填一盖帮我们安顿得暖暖和和。后来,我们有了车子,兄妹几个很少在老家过夜,那怕到晚上十二点,也要开车回家,母亲总会说,“那么晚了,不要回家了,我被子都晒好了的”,可我们还是开车回家了,不知母亲会不会对着晒过的被子有失落。
我有点愧疚地对母亲说,我今天住在家里,明天再走。母亲听明白后有点受宠若惊,脸上露出小孩一样的笑容,但没一会儿,她又开口:你想回去就回去,可能你不习惯住这里了。
“自己生活了20多年的家哪会不习惯呢”,这是我对母亲说的话,尽管我心里承认可能是有点不习惯了。我和母亲一前一后走下楼梯。
母亲拿来一盒荔枝干,用力拆开礼盒包装,两只手合力剥开荔枝,把荔枝干递给我。我忙把她的手推回去,叫她自己吃。她总是这样,总想把好的东西留给我们吃,就算自己很喜欢吃,她也会留着,直到快到过期,这才自己赶紧吃。
她问我要不要吃咸菜炒年糕,我说不要。她又问,那煮点红枣,我又说,不要,真的不要。于是,母亲泡好一杯茶,端到我手上,我说,我平时真不喝茶的,母亲说,捧着暖暖手也好。
阳光很好。我们俩坐在门口的道地上,从她的嫁妆聊到我的嫁妆,从我们兄妹几个聊到我们的下一代,生活总是一代比一代好!
有人说,每一位母亲都是家里的佛菩萨,我深以为然。
阳光下,母亲面容慈祥,神态自然安静,满头银发闪闪发光。我如朝圣者一般,望着母亲,对她说,“妈,晚上我跟你睡,睡到楼上的八脚眠床上”,母亲点着头笑了。
2021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