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金雨青

                                              （一）

这是五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天，一个感谢母亲的节日。

雨下得很大，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不停地来回摆动，划出一个优美的扇形。我注视着道路的前方，思绪长长，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我仿佛听到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哭声，那哭声湿润了一个母亲的柔情。

此行的目的地，是白马湖畔的赵岙。我们替一个母亲去寻找她的孩子，这个孩子，八十年前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和他的父亲团聚，我们要寻找的，是他的墓。

记得那也是一个星期日，我随红色文艺创作名家工作坊的学员，来到大山下美人弄卷烟厂展陈馆，在二楼卷烟车间的蜡像前，我的目光久久落在一位坐着的女人身上，她抱着小孩，端坐在那里，眉目间清澈无尘，她的眼睛有着我们不敢逼视的坚定和洁静。

在《美人弄1号》作者顾志坤老师的详细介绍下，我知道了这位妈妈叫金雨青，她的故事令人刻骨铭心，她的遭遇让我想到了红岩中的江姐。

同为一个母亲，我当时就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要去找一下这个孩子，尽管他已不在人世，能找到他的墓，给他立个碑，对金雨青对我们都是一种安慰。

车子驶入赵岙，村党总支王建龙书记早早在村口迎接我们，非常热心地带着我们穿过一幢有点年头的旧房子，拐进一条长长的小弄堂，从后门进入我们今天要去的赵光行后人的家。

接待我们的是赵光行的外孙，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早年在春晖中学读过书，身体硬朗，思路清晰。

当他得知我们的来由时，第一句话就是，“我外公为了这个孩子吃了不少冤枉账，村里人都说这个孩子是我外公的私生子，外公外婆两个人的关系到死都不太好”。

当时，赵光行去美人弄1号抱孩子时，与金雨青一起秘密搜集日伪顽情报的妹妹赵煦照就跟他交待过，这个孩子身份特殊，为了小孩子考虑也为了赵光行一家考虑，一定要保守孩子的秘密，连赵光行的妻子也不能明说，以至夫妻之间造成误会。赵光行为了这个孩子，确实受了冤屈。

“这个孩子叫周林，抱到赵岙时，大概二岁多，我外公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所以把他当儿子养，外婆心里尽管有想法，但待小孩也很好，可惜抱来没多久，生病拉肚子，外公抱来抱去，找土郎中看，都没用，最后就没了。”

小周林孤单地走了，赵光行给他做了一口小棺木，将他埋到村后的象山上。那时候，赵光行怀着惭愧的心情，天天等着金雨青，他得对金雨青有个交待。另外，金雨青来了，赵光行的冤屈也可以洗刷清。可一直等到解放了，也没等来金雨青。

“我不清楚孩子具体埋在哪里，我们农村有个风俗，很小的小孩死了，专门有个埋的地方，不写名字不竖碑，所以现在很难找到了。”老人细说慢聊的话中带着遗憾和无奈。

我是怀着失落的心情离开赵岙的，驱车来到小越，再次走进大山下美人弄1号。

站在展陈馆一楼的10位女战士照片前，我又一次被金雨青的目光深深吸引。从她那坚定不移的眼神里，我仿佛读懂了她的精神、品格、信念和胸怀。在这个国度里，有一种力量是意志的力量，有一种精神是伟大的民族精神。

                                              （二）

金雨青，浙江上虞小越美人弄一号卷烟厂8位女地下交通员之一，小周林的母亲。说不出她出生于何年何月，也不知道她出生的详细地圵，连最后去了哪里也无人知道。我们能知道的，就是1941年12月至1943年6月，她在大山下村美人弄卷烟厂从事情报工作。

我们还知道，她是一位坚强的战士，一个伟大的母亲、一个忠诚的妻子、一个有着明净顽强心灵的女人。她是江姐式的巾帼英雄，在痛苦与磨难、纯粹与决绝中，找到了自己最崇高的理想和信念。

有人说，在人生的深度和广度上，理想和信念可以引领一个人走向诗和远方。那么，诗是什么？远方又是什么？来看看金雨青的人生之路吧。

一个乡村女子，为了民族解放，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来到大山下美人弄卷烟厂，从事情报的搜集和传送工作，在看不到硝烟但充满危险的战场上，无数次穿越生死，因为心有所向，才无所迷乱。

在美人弄卷烟厂，金雨青年龄较大，又结过婚，作为合适人选，组织上派她去马家堰永济医院，照顾负伤的抗日自卫队队员陈杰，她照顾伤员热心细致，遇到日伪镇定勇敢，陈杰感激地称她是“智勇双全的女英雄”。

有一天，金雨青的丈夫周建民（化名陈一文），来永济医院向金雨青告别，说组织上要派他打入绍兴一支伪军部队去当大队长，伺机策反起义，那天，金雨青羞涩地告诉丈夫，自己已经怀孕了。周建民望着眼前的妻子，心里升腾起一股幸福的暖流，他们俩挽着手，依依不舍地走了一程又一程。作为革命战士，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心理准备，革命不是胜利的重逢，就是生离死别。

然而，他们这一次的分别，竟然真的成了永别。

周建民打入伪军部队没多久，就被人出卖。在绍兴安昌小镇的一间房子里，日军设计诱捕了周建民，在审讯无果后，日军残忍地砍下了他的头颅，并悬挂在旗杆上以示众。

金雨青从领导口中得知丈夫惨死，一时间精神几近崩溃，她悲痛欲绝，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待她醒来时，听到病房里传来陈杰的叫声：“大姐、大姐、你怎么了？”金雨青坚强地站了起来，她抹掉悲伤的眼泪，朝病房走去。领导问她“要不要叫个人来接替你？”她坚定地表示，“不用，这里我已熟悉了，请组织放心吧。”

在金雨青的精心照料下，陈杰快速康复出院，金雨青又回到了大山下卷烟厂。随后，金雨青的儿子出生了，她给孩子取名周林。卷烟厂所有人也把周林当成自己的儿子，因为他是革命的后代。

金雨青背负丧夫之痛，带着幼小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在破获敌特渗透及我军第一次反顽自卫战中，做出了出色成绩，受到上级的表扬。

有一次，烟厂遭敌特怀疑，金雨青毅然带着孩子，演出“苦肉计”，可怜话都不会说的孩子，为了保护情报站的安全，屁股上两次被拧出乌青。

对于小周林来说，爸爸是革命者、妈妈是革命者，他注定也要为革命作出牺牲。

纪实文学《美人弄1号》书中有一段金雨青与卷烟厂党支部书记黄慧姬的对话，看了不禁动容。

“孩子在旁边，我什么事也干不了，我想把他送给别人去抚养。”

“你以为孩子是你一个人的吗？是的，你是他的母亲，但他也是大家的，是革命的后代，再苦再累，我们也要把他养大。”

“可他已经影响我的工作了啊！每次有任务，你们总是照顾我，再这样下去，我还像一个共产党员吗？”

“孩子已经失去了父亲，他不能再失去母亲了啊，无论如何，我们也得给牺牲的老周留下一条根。”

我深知，天下所有的母亲都疼爱孩子，因为从分娩的那一刻起，母亲和孩子已结成生死之交。金雨青又是那样爱着周建民，而小周林是能让她感受到丈夫深沉之爱的见证。她多希望孩子永远在自己身边，就如周建民还在她身边一样，但坚如磐石的理想信念、炽热深沉的家国情怀，金雨青在革命和自己的小家庭之间，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前者。

1943年夏，随着虞北抗日形势好转，美人弄1号卷烟厂完成了历史使命，8名年轻的女战士接受组织的派遣，即将奔赴新的战场。那个时候，小周林不足两岁，金雨青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思想斗争，忍痛作出决定，把孩子托付给卷烟厂老大姐赵煦照的哥哥赵光行抚养。

一个母亲，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把稚儿放下；要多强大的内心，才能作出如此决定。大爱无言，小周林被抱走的那一刻，金雨青一定痛断肝肠泪满襟，她在心里许下诺言：孩子，你是妈妈最爱的宝贝，等到胜利了，妈妈会来接你的。可小周林最终没有等来妈妈。

                                              （三）

岁月匆匆像一阵风，多少故事留下感动。这个母亲节，因为感动，我们替金雨青寻找她的儿子，为小周林寻找他的母亲。我相信，血脉相通的母子，一定在双向奔赴，金雨青一定为小周林精心缝制好了温暖的棉衣，只是人世苍茫，她无法送达。

金雨青，你知道吗？很多人都在寻找你，赵光行的后人在找你；被你照顾过的陈杰，解放后在上海市公安局工作，也一直在寻找你；曾经在卷烟厂工作过的姐妹及她们的后人也四处打听你。他们对你的寻找从未间断，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要找到你的愿望更加强烈。

也许，战争年代因革命工作的需要，你隐姓改名，不再叫金雨青，但你战斗过的大山下美人弄一号还在，福祈山的风还在吹，孝子河的水还在流，小周林还在等你，你一定不会忘记这片红色的土地。

金雨青，你到底在哪里？

我们想告诉你，我们不会放弃对小周林墓的寻找，还想告诉你，你至爱的丈夫周建民的墓，我们也在找寻。也许日伪时期，不可能为他立碑，但总有良善之人为他善后。如果找到了，我们一定转达你对他的悠悠思念。

我们还想告慰你，你曾经战斗过的大山下村美人弄，已经成为浙江红色第一弄。艺术乡建擦亮了乡村新颜，曾经的大山下村，如今景美人美，人民生活安定富足，这样的光景，我想定是你最希望看到的。

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想找到你。

如果你还在人世，愿光阴慈悲，许你长寿健康，等着我们。

如果你已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希望找到你的墓碑，送上一束迟来的鲜花，我们会带上绍兴最好的老酒，一酹你地下的英魂。

也许我们最后终究没找到你，也没找到你的墓碑，但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你以自己弥坚的信念，在平凡之路上踩出一个个坚实的脚印，为民族解放奉献了自己的血与泪，情与爱。你早已在人世界，耸立了一座信念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