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嵊州太平乡石砩村,如果你去向上了年纪的人打听“郭雪聪”,他们马上会说:“噢,是姑婆啊”,因郭雪聪在那一带非常有名,加上她辈份较大,乐善好施,仗义当责,一生传奇,人们口口相传至今,所以“姑婆郭雪聪”是当地很多人听说过的一个人。
我对郭雪聪的好奇,来自于“美人弄卷烟厂首任党支部书记”、“三北游击司令部军需材料股股长”等字眼,听说她去采购材料时,腰里一圈都绑着黄灿灿的金条,外面穿着斜襟蓝大褂,完全是一个村妇,曾有人出资5000大洋捉拿她。还听说,北撤时她因为有孕在身,留守后方开展地下工作。去山东后,任新四军一纵队后方留守处妇女队队长,我很好奇,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非常有幸,看到了郭雪聪家人提供的很多珍贵文稿,有汪之行代写的郭雪聪自传性质的文章《回忆我参加革命始因》,有嵊县党史征集研究委员会的同志,多次采访郭雪聪后记录下来的第一手资料;有郭雪聪丈夫魏善成写的《浙东抗日根据地军事工业的发展概况》一文;有袁凤娣写给郭雪聪的信,她是四明山时期郭雪聪的小通迅员;有刘决时的回忆,他是魏善成的警卫员,是他从山东过来负责把留守的郭雪聪带到山东的;还有卫生员竹涛的回忆,是她在敌机的盘旋轰鸣声中,摸黑把郭雪聪的女儿接生出来的。
这些保留下来的真实而又丰富的材料,让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写一写这位平凡而又伟大的女性,让大家知道,她是如何从一个贫苦女孩、受虐待的小媳妇、受压迫受欺凌的女工、一路逃难的难民,寺庙烧火的短工,成长为杰出的共产党员、无畏的革命战士、令人敬仰的巾帼英雄。正如她的女儿魏鲁波说,“我妈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完全可以拍成一部电视连续剧,其中的惊险,不比现在热播的谍战剧逊色。”
我时常想,在这个世界上,女性其实是极不易保持善良的。她们遭受的屈辱多,她们自身的负担重。在被伤害之后,易滋生出火焰一样的报复。但就有这样的女人,历经磨难而终不改善良的本性,她们像明矾一样,使浑浊的世界变得澄清。郭雪聪就是这样的人。
(一)
郭雪聪,嵊县(今嵊州市)长乐镇太平乡石砩村人。1913年11月出生于原本比较富裕的大户人家,父亲是当地颇有名气的郎中,人称老四先生,为人耿直,同情穷人,付不起医药费就分文不收,还免费送药,甚得乡邻称赞。母亲是父亲第一任妻子去世后续弦的,一个贫农女儿,勤劳朴素,安分守己,乐于助人,甚是贤惠。
郭雪聪的母亲只生了郭雪聪一个小孩,她上面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在父亲的关爱下,8岁至12岁,她在乡间小学读了五年书。但好景不长,家乡连遭严重水灾旱灾,田地先是冲毁后是荒芜,家道渐渐中落,所谓的大户人家成了徒有其名,从此就主要靠父亲行医度日。
家穷了,郭雪聪也停了学,养蚕、摘茶、打草帽,哪个赚钱就做哪个。她心灵手巧,做事认真,动作敏捷,16岁就被人请去做打草帽的老师,赚来的钱让家里的哥哥姐姐不敢小看。
尽管郭雪聪起早摸黑地做,家里的日子还是不好过。16岁下半年,媒人来说亲,母亲作主,把她嫁给了邻村一户贫农家的儿子。郭雪聪对父母包办婚姻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在那个充满封建礼教的社会,一个农村女孩到哪里去反抗呢?
郭雪聪夫家靠租种两亩地过活,青黄不接时就靠借高利贷籴粮度日。每到年底地主上门逼债,就靠典当、变卖衣物来偿还。在包办婚姻的枷锁下,婆家纯粹把郭雪聪当成一个会说话的工具,郭雪聪起早摸黑地做,默默无闻地干,但稍不如意就遭到公婆的谩骂,真是有理无处诉,有苦无处说。
丈夫好吃懒做,做人还不规矩,这真的伤透了郭雪聪的心。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冰雪聪明的郭雪聪,和丈夫不吵不闹,新婚之夜,倔强的她,就没让丈夫同房,他上床,郭雪聪就拿着被子睡到地上。丈夫因为有小辫子在她手里,也硬不起来,他们俩心照不宣,默默地过着名义夫妻的生活。
公婆看郭雪聪几年没有生育,鸡死了、猪瘟了,就指桑骂槐,骂她是晦气星,郭雪聪忍气吞声过日子,她受尽了折磨,一心想离开这个家。郭雪聪二十一岁那年,婆家越来越穷,家里能典当的都典当了,丈夫为了生计,去了国民党部队做厨师。郭雪聪借口减轻婆家负担,决定投奔在杭州蚕桑中学工作的大哥郭树勳。
1933年的春天,郭雪聪像笼里的小鸟飞到天空一样,兴高彩烈地来到了杭州体育场路的蚕桑中学,摸到了大哥家。大嫂是大哥前妻去世后再娶的老婆,听说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在家也就天天搓搓麻将,郭雪聪从没见过。大嫂看着郭雪聪这副寒酸相,得知她是郭树勳的妹妹,嘴巴马上就厥起来了,夫妻俩耳朵一咬,对郭雪聪提出:一、对外不准讲是兄妹关系;二、到蚕桑中学养蚕,读书不可能,过段时间再说。
满怀希望而来的郭雪聪,浑身都凉了,好在大哥没把门关死,没有马上赶她回去。她想,让自己留下来就还有一线希望,至于嫂嫂的白眼,就像对待婆婆一样忍着吧。
在大哥家,其它苦郭雪聪都忍着,难的是吃不饱。大哥大嫂吃的是包饭,两个人每顿一客半,郭雪聪来了也不增加,三个人还是一客半,她吃不饱,又不敢说。饿得厉害时,就用多下来的一点路费去买一块烧饼充充饥。过了没几天,嫂嫂干脆把家佣阿姨辞掉了,家里的活都让她做,她想,吃哥嫂的饭,做点事也是应该的,郭雪聪一点也没有计较。
大哥家隔壁有个徐师母,是蚕桑中学一位教员的妻子,她自己原是萧山丝厂工人。一天,她对郭雪聪说,萧山丝厂正在招工,你的嫂嫂这般难弄,我看你饿得面黄肌瘦,怪可怜的,还是叫大哥帮帮忙,让你到丝厂做工吧。能够不靠哥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当然很好,于是,郭雪聪向哥嫂提出要求。哥哥不反对,亲自陪郭雪聪到萧山丝厂。
丝厂老板认识郭树勳,一眼看出郭雪聪和他是兄妹关系,所以一再说做工太苦,不能让郭先生妹妹在丝厂吃苦等理由,婉言拒绝了。大哥碰了个软钉子,只好领着她回家,这一来大嫂的态度更坏了。郭雪聪很苦闷,一心想回老家,可是路费都已充饥花光了,又不敢向哥嫂要路费,真是进退两难啊,漫漫长夜,郭雪聪一直睁着眼无法入睡,自己的路到底在哪里?
就在郭雪聪留、走两难时,在杭州笕桥机场高炮营当营长的郭孝瑞来到大哥家,郭孝瑞是郭雪聪二伯伯的孙子,比郭雪聪小一辈。他见到郭雪聪很亲热,询问郭雪聪的生活情况。处在困境中的郭雪聪,得到如此温暖,也就毫不保留地讲了自己的遭遇。郭孝瑞很同情郭雪聪,但无法为她在杭州找到生活出路,于是给了她一些回家的路费。
郭雪聪扳着指头算算,在大哥家已待了半年,她对哥嫂谎称母亲有病,要回嵊县去。大哥于心有愧,就关照郭雪聪,回家不要多说,只讲是蚕桑中学不招生、不招工就行了。人情就是这样虚伪和淡薄,郭雪聪像大海中的一片落叶,又漂回了老家。
(二)
郭雪聪回嵊县老家后,正巧碰到在上海纱厂做工的同乡,得知上海纱厂在招工,郭雪聪心一横,跟着同乡到了上海。找到纱厂的包饭老板钱老板,原来钱老板是嵊县长乐人,离郭雪聪家只有五里路, 钱老板在老家时曾烂过脚,家穷医不起,是郭雪聪父亲,用药把他治好的,一分钱没收他。钱老板得知她是老四先生的女儿,马上介绍她到杨树浦一家日本人办的同兴纱厂做工。
刚进同兴纱厂做工,因为是新人,郭雪聪做的是检查布匹有没有坏的轻松活,每月工资6元,但每月交给包饭老板的钱就要7元,等于说,每月做到头,还要倒欠一元钱,好在钱老板是同乡,没有向郭雪聪索要那一元钱。
在工厂,日本人经常调戏女工,有一次,郭雪聪亲眼目睹了日本人调戏一个有身孕的女工,对女工进行惨无人道的暴行,郭雪聪受到很大的刺激,她想,宁愿饿死,也不要给日本人干活了。她恳求钱老板,另外给她介绍工作。于是,她离开同兴纱厂,到了中国人办的永安纱厂做工,因为工人罢工,她只做了三个月,工厂停办了。
郭雪聪又得另找工作。经人介绍,她到一家中国人办的华达呢工厂做工,工资稍高些,但工作又苦又累,大概由于织呢技术不熟练,有一次断了一根线,废了一段布,被拿摩瘟(工头)发现了,郭雪聪马上又被开除了。从此郭雪聪明白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日本老板和中国老板对工人的剥削和压迫是一样的。
又失业了。没办法,郭雪聪只得再去求钱老板。钱老板见郭雪聪像老四先生一样,为人正直,很讲义气,也肯吃苦,于是也尽力帮忙 ,又介绍她到中国人办的恒丰纱厂去做工。
恒丰纱厂工资不高,做一天只有五角钱,而且工厂里的拿摩瘟和抄身婆,对工人很残酷。工人下班,无论男工、女工都要被抄身,看看有没有偷工厂的纱和布,连女工的裤裆也要抄,女工来月经了也不放过,女工们无不恨之入骨。
恒丰纱厂管门的人称红头阿三,印度人,对女工很凶。女工们为了多赚钱,怀孕了也不肯请假,往往做到生产为止。一天,一个怀孕女工肚子痛,突然羊水破了,想回家生已经来不及,小孩头都出来了,旁边几个女工有的上去扶住她,有的叫黄包车。不巧,被红头阿三看到了,硬是把已经生出半个小孩的产妇,拖到工厂大门外,还直骂帮忙的几个女工,说是今年厂里生意若是不好,就要同她们算帐。当天晚上,那位产妇和孩子都死了。
这真是惨无人道的社会!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有一天,工人们偷偷地传着什么东西,看样子很神秘,有个男工过来塞给郭雪聪一张纸,郭雪聪当时见识不多,但十分自爱,生怕这条子写的是男女关系的事,看都没看就丢了,后来才知道,这纸条是串联罢工的传单。
工人们罢工了。趁天黑拿摩瘟快下班时,工人们一轰而上,把一桶生了蛆的大便,倒在拿摩瘟头上,在车间用纱绽砸他们的脑袋,打得他们鼻青眼肿,那些拿摩瘟纷纷往机器下面躲。工人们关掉机器 ,一直闹到工厂老板请来警察镇压,开除了好些工人,罢工才被迫停止。但老板也不得不加了点工资给工人。
郭雪聪看到这一切,心中好不痛快,虽然不算是很大的胜利,但经过斗争,为受压迫受欺凌的人出了气,也迫使资本家对工人的态度有所改变,这使她看到了团结的力量,工人们只有团结起来,资本家、日本佬及他们的走狗们,才会不得不老实点。
就这样,从1933年10月到1937年7月,郭雪聪在上海先后到“同兴”、“申新”、“永安”、“恒丰”四个厂当过纺织女工。表面上看,她似乎冲出了包办婚姻的家庭,达到了独立谋生的愿望,但实际上却受尽了资本家的剥削和压迫。四年做下来,还是身无分文,郭雪聪觉得无颜回家。她也不再多想,只要能自立、能活下去就行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八.一三”战争爆发了。
1937年8月13日,日本人像疯狗一样打进了上海,工厂停工了、工人逃难了。8月14日,郭雪聪带了几件衣服和一只破藤篮,跟着大家逃到虹口,但虹口已被日本人占领,不准任何人通过。有十几个妇女冒死冲过去,被日本人抓回来,剥掉衣服,割掉乳头示众,那情景惨不忍睹。郭雪聪连忙转身逃到大世界,日本人的炸弹又丢下来了,她被炸昏了过去,等她醒来,身边的人大都被炸死了。她爬来起就逃,逃到火车站,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大家爬上火车。谁知火车开到半路,也被炸掉了,郭雪聪命大,坐在后面,没有被炸死,她连忙下火车,到难民所又闷又饿过了一夜。第二天,她随人流从水路逃到杭州,总算捡着一条性命惊魂不定地回到了嵊县。
(三)
历尽艰险回到了家乡,郭雪聪却走投无路。回娘家吗?郭雪聪在上海做工期间,父亲已经病故了,家里生活更苦,而且在旧的传统观念里,嫁出去的女人就是泼出去的水,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里还有回娘家生活的道理。回婆家吗?不仅因为与丈夫没有感情,还因为郭雪聪去上海四年,没有分文寄回,连音讯也不通,现在两手空空地回到婆家,那只会倍受歧视。
郭雪聪感到自己好像被扣在一口黑锅之下,一片漆黑,东碰西撞,连一条可以逃生的缝也找不着。正当她进退两难身处绝境之际,侥幸得到一个有点亲戚关系的尼姑推荐,到邻县新昌的大佛寺烧饭帮厨,为了活下去,哪怕出家做尼姑,也只好去啊。从此,新昌大佛寺成了郭雪聪的栖身之所。
新昌大佛寺在大山之中,寺很大,冷冷清清。郭雪聪的工作除了烧饭、洗菜、洗碗,还要很早起来,在阴森森的寺院里敲木鱼,扫庭院。已经习惯上海纱厂闹轰轰的环境做工的郭雪聪,突然到了深山冷寺过与世隔绝的日子,郭雪聪感到像在上海吃炸弹时候一样的恐慌,整个人时不时会突然发抖。
她常常坐在灶前目光呆呆地看着火光,短一声长一声地叹气,自己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晚上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到自己有家难归,不觉潸然泪下,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在这个深山冷寺过一辈子啊。
就在郭雪聪到大佛寺的第三天,杭州蚕桑中学师生也逃难到这里来了。男男女女青年学生的到来,一下子使空荡荡的寺院热闹起来。人情淡薄的大哥郭树勳,早已不在蚕桑中学了,素不相识的学生却很关心郭雪聪。
其中有两个女学生,看着郭雪聪不像是出家的尼姑,经过几次接触攀谈,了解了她的苦难遭遇,非常同情她。知道她是上海逃难回来的工人,小时候读过五年书,有点文化知识,就动员和鼓励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不应在寺院里,应该抗战去!”郭雪聪亲眼见过日本鬼子的暴行,早就恨透了日本鬼子,可是,怎么去抗战呢?那两个学生对她说:“你先回到娘家去等着,过两天就有流动宣传队到嵊县来,有人会来找你,会让你参加抗日的。”
郭雪聪看出这两个学生不是说着玩的,她相信她们,就毅然离开这阴森森的大寺院,回到了石砩村的娘家,等着流动宣传队的到来,等着来找她的人。这年,郭雪聪虚岁二十五了,浑浑沌沌地过了这么多年的苦难生活,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即将到来的就是她人生的大转折点。
(四)
抗日战争初期,由于我党的正确主张,促成了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形成了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的新局面。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逐步形成。郭雪聪的家乡嵊县,各界联合开展抗日救亡运动,形势非常好。
1937年的九、十月间,县里组织的抗日宣传队来到太平乡石砩村,找郭雪聪的人真的来了,一看啊,原来是前娘的内侄女吴再琴,郭雪聪高兴极了。吴再琴告诉郭雪聪,宣传队里有好几个是上海逃难回来的失业工人,大家都像姐妹一样的。
吴再琴让郭雪聪先到宣传队烧饭、打杂,她对郭雪聪说:“在大佛寺烧饭是为迷信,在宣传队烧饭是为抗日,意义是不同的。”这道理郭雪聪懂,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到宣传队烧饭去了。当晚,郭雪聪观看了宣传队的演出,“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曲凄凉悲壮的“九.一八”,听得郭雪聪落下了眼泪,握紧了拳头。
宣传队的演出,给郭雪聪的抗日决心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她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她就默默唱着“九.一八”,跟着流动宣传队到各村去宣传了。宣传队的工作很多,除口头宣传外,还要演戏、出壁报、贴标语、募捐筹款、慰劳过往的抗战将士、帮助伤兵洗血衣、代写书信等等,人手不够,郭雪聪是当地人,不仅事事带头,还动员她的同学、邻居和隔壁村的女孩来参加,在郭雪聪的动员下,宣传队一下子增加了很多人。女孩们在一起,嘻嘻哈哈,心情舒畅,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把抗日宣传工作搞得轰轰烈烈。
1938年春节前后,县里的抗日政工队来到太平乡石砩村,开办了妇女识字班和民众夜校。郭雪聪更为积极,她帮助发动,一下子就组织起二十多个妇女参加识字班。在识字班里,她们一面学文化,一面接受抗日救国的道理。
有一次政工队长袁于田亲自来给妇女识字班上政治课。他生动地讲解中国妇女是怎样受欺凌的,资本家是怎样压迫工人的,地主是怎样剥削农民的。这些道理都讲到了郭雪聪的心里,一听就理解了。在讨论的时候,郭雪聪大胆地站起来,把自己包办婚姻的不幸,上海纱厂女工们受日本老板和资本家残酷剥削、侮辱欺凌的事实,日本人侵占上海的罪行和亲身经历,联系袁队长讲得道理,桩桩件件,讲得生动具体,讲到伤心处,她痛哭流涕,识字班的妇女们受她感染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样的学习,使郭雪聪真正明白,弄得她走投无路的罪魁祸首,原来就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这三座大山。受这三座大山压迫的不只是她一个人,而是所有穷苦人。要想推翻这三座大山的压廹,就要抗战到底、革命到底。
思想觉悟的提高,使郭雪聪的抗战热情更高了,她什么事都干,样样干在前,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积郁在心头多年的徬徨和苦闷一扫而空。党组织把她列入了重点培养对象。1938年3月,郭雪聪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她在鲜红的党旗前庄严宣誓:坚定不移地跟着共产党走,党叫我到哪里就到哪里,愿意把一切献给党,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从此,郭雪聪像一只离群的孤雁,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队伍。
(五)
1938年八、九月间,太平乡成立了抗日妇女队,郭雪聪任队长。一天,郭雪聪接到一个任务,要做1400双布鞋支援前线。这是个没有报酬的任务,而且要在短时间内完成。郭雪聪先把骨干分子积极动员起来,然后分头深入,挨家挨户地去进行宣传、动员、落实。在郭雪聪的示范带领下,大家起早摸黑地做,有时做到半夜鸡叫头遍了,才停下手中的活,眯上两、三个小时。每个人手上都磨起血泡、留下深深的勒痕,终于在规定的时间内,将1400双千针万线纳出来的布鞋,送到前线。
这期间郭雪聪服从组织安排,去西京小学烧饭。西京小学是党组织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学校的另一名女教师也是共产党员,这位女教师有空就帮助郭雪聪补习文化知识,一段时间后,郭雪聪能教学生最简单的课,她们俩以学校作为掩护,一有空就以家访为名,深入群众,宣传抗日,启发群众的抗日热情。
1939年上半年,组织上把郭雪聪调回太平乡做妇女工作,筹办成立“太平妇女合作社”。争取在乡公所的支持下,独立开展工作。合作社仍以原来的妇女队为基础,特意让有点来头的乡长太太当挂名的社长,郭雪聪任副社长,合作社社员有二百多人,每人交费三角。合作社开设商店,看似一个合法的经济组织,其实是一个党的秘密联络点,郭雪聪任合作商店经理。
太平妇女合作社,是妇女们的娘家。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太平乡一带的妇女地位有所改善,但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还有很多妇女被禁锢在家庭,成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妇女们有冤屈就来合作社找郭雪聪,郭雪聪成了当地妇女们的主心骨,她在当地妇女中的地位更高了,同时,她的工作也更忙了。
1939年7月的一天,在石砩村郭雪聪母亲家的楼上举行会议,中共嵊县妇女委员会成立,郭雪聪担任县妇委会书记。
郭雪聪担任了领导,工作越来越忙。可是她不伦不类的家庭,像一根无形的绞索,套在她的脖子上。不是真正的丈夫,偏偏是正式的丈夫;不像自己的婆家,又非承认是婆家不可。这让她非常不安,郭雪聪思来想去,终于向组织提出要求,让她脱离家庭干革命。
组织上完全支持,但考虑到这件事情的复杂性和敏感性,建议郭雪聪妥善处理好事情。郭雪聪以非凡的胆魄和格局,非常圆满地处理好了这件事,得到了当地百姓的称赞,丈夫和公婆也感激她。
少了家庭的羁绊,郭雪聪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她不仅肯干,也好学,为了学做买卖,拜人为师,学打算盘、学记帐,早上学,晚上练,边学边用,一段时间下来,别人都夸她,把商店的帐目做得清清楚楚。1939年炎炎夏日,宁波中学的师生为逃避战乱,学校迁移到嵊县太平乡,大部份学生在石砩村的刘家祠堂和郭家祠堂上课,很多学生到合作社的商店买东西。
当时,商店除经营日常小百货外,也出售书籍,如《家》、《春》、《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还出售钢笔、蓝墨水等。郭雪聪和另一位店员,利用这个机会,把一些进步书籍隔在这些公开出售的书籍中,塞给青年学生,如《论持久战》、《青年运动方向》等,怕被国民党发现,这些进步书籍的进货和交易都是私下里进行的。
青年学生如饥似渴追求真理的精神,深深鼓舞了郭雪聪,她有空就看这些进步书籍,在和青年学生的聊天中,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抗战形势。国共两党为了抗日虽然出现了第二次合作的局面,但国民党方面缺乏诚意,利用各种手段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为了揭露国民党投降派的真面目,郭雪聪白天在商店上班,晚上经常和同伴去各村发传单,“坚持团结、反对分裂;坚持进步,反对倒退”,还散发了党的“七七宣言”,宣传党的抗日纲领。传单有的插在门上,有的塞进门里,连乡保长家都不放过。有时候,为了转移外人视线,故意在自己商店门上也插上传单。
合作商店出售进步书籍的事,引起了宁波中学一个教师的注意,原来他是国民党党员,他当面对郭雪聪说:“郭雪聪,你抗日可别过分,当心被共产党利用了”。郭雪聪装作无所谓地回答:“我不懂什么共产党不共产党,只知道日本人打到中国来是不对的。”
太平乡妇女工作搞得这么好,宁绍特委妇委会和嵊县妇委会作出决定,要郭雪聪帮助其它乡也能成立妇女合作社。1940年1月份,郭雪聪先去开元乡帮助成立妇女合作社,她根据自己的经验,团结广大妇女,发展积极分子,培养骨干,开展庆“三八”大型纪念活动,郭雪聪的工作得到了宁绍特委书记杨思一的表扬。
不断高涨的抗日热情,还是引起了国民党的注意。特别是在当地已经赫赫有名的郭雪聪,被反动派盯上了。反动军官来了,伪县长来了,形势越来越紧张,区委根据上级下达的“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方针,将郭雪聪调离了妇女合作社,重新考虑她的去向。
(六)
1941年10月,根据组织上的安排,郭雪聪到上虞工作。因郭雪聪曾在长乐当地的东山义记手工烟社做过卷烟工,熟稔手工制烟的技术。调到上虞后,她先去了我党设在余姚黄家埠韩厦小学内的浙东卷烟公司,学习制烟技术和管理,在那里学习了2个月。
当时,根据省委精神,县工委要求一些还没有引起国民党注意的共产党员,以公开职业为掩护,开展地下工作。为配合三北游击区工作,组织上决定在小越大山下村,设立一个秘密情报站,考虑到售香烟流动性大、易夹带情报的特点,决定开办卷烟厂,出售“美人牌”香烟。
1941年12月,郭雪聪被组织派到小越大山下,对外,她是美人弄1号烟厂的经理,对内其实是烟厂的地下党支部书记。她在烟厂开张后的第一次临时党支部会议上,轻声跟大家说:“同志们,我们的烟厂已经开张了,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战场,虽然听不到枪声和炮声,却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我们要时刻警惕。”
期间,她积极争取进步群众,掩护过往同志,开展情报传送工作,与敌伪玩斗智斗勇。一天,三北游击司令部急需要一份日军在百官的兵力火力配置图,这图是昨天刚刚由百官的情报员送来的,现在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余姚黄家埠的十六户头情报站,再由该情报站送到三北游击司令部。由于百官情报员送来的情报是用密写方式绘制在一本书上的,如果按原状送,体积太大,很难藏匿。
从小越大山下去黄家埠十六户头,要经过日伪军三道哨卡,尤其是五夫哨卡,由日军亲自在卡口检查过往行人。万一搜查时被敌人发现,送信者牺牲事小,而藏匿的情报无法送抵三北游击司令部,后果更不堪设想。郭雪聪按照以往的经验,安排烟厂姐妹们,将这份兵力火力配置图,分段剪下,一张张用米汤水绘制在香烟纸上,然后,按正常的卷烟方法,将烟丝卷入绘有兵力火力配置图的香烟纸。
正当烟厂姐妹们关起门来,在后院用很细的钢笔笔尖,蘸着米汤水,用绿豆般大小的字,在香烟纸上书写时,外面传来“嘭嘭”的敲门声:“开门,开门!他妈的,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姐妹们沉着冷静,一方面把所有物品收拾干净,包成一个纸包,由其中一人拿了往后门冲出去,其它人听从郭雪聪的吩咐,快速跑到前面卷烟场,像平常一样坐下工作。郭雪聪从容地打开门,进来的是七、八个腰上斜挎着枪的伪军,她一边向伪军分发香烟,一边说,我是这里的经理,你们苟队长对我很照顾的,话里软中藏硬,巧妙化解了危机。
这样惊险的场景不止一次。最后,兵力火力配置图准时送到了黄家埠十六户头,很好地配合三北游击司令部开展武装斗争。作为卷烟公司的经理,郭雪聪不断地在斗争中成长。作为一名烟厂党支部书记,她积极进行党员考察发展工作。美人弄1号卷烟厂房东赵煦照的入党,就是由郭雪聪向组织提议并由郭雪聪负责考察的。
1942年2月,受组织派迁,郭雪聪到生产《黑人》牌、《元宝》牌香烟的韩厦公司工作。当时,郭雪聪主要以跑街售烟为掩护,传送情报。郭雪聪销售香烟的地点,主要是在五车堰、五夫、松厦,也到过下盖山。
跑街期间,发生了很多令郭雪聪记忆深刻的事。大约是在1942的三、四月间,郭雪聪从韩厦出发,到五车堰去卖烟,半路上碰到伪军搜查,她泰然自若、沉着应对,把烟盒里的烟和钱都送给了他们, 机智地躲过了他们的搜查,藏在腰上的情报纸条最后顺利送到了目的地,经历了一次生死攸关的考验。
有一次去送情报,正是田野里草子开花的季节,在离五车堰约一里地的路边,有一个用草子盖着的人头,旁边胆大的人正拿开草子看,郭雪聪头也不回快步走过。到五车堰街头,又看到一个人头挂在路边的高墙上,人头还戴着眼镜,一些百姓带着恐惧紧张的表情小声议论着,郭雪聪蹲下身子,假装掸掸鞋面上的灰尘,其实是悄悄摸了一下放在鞋垫下的情报。那个时候,一片白色恐怖,没有坚定信念人,确实会被吓倒的。
还有一次是发生在炎热的夏季。一天,有几位领导在松厦开会,在五车堰以卷香烟作为掩护的松厦区委书记赵平同志,交给郭雪聪一个任务,让她送一个很重要的情报到松厦。第二天天一亮,郭雪聪从韩厦出发,路过临山,正好有敌军刚到临山,城里乱轰轰一片,郭雪聪趁机平安过去。
回来时敌人布防已经很严了,这时天也快黑了,郭雪聪只想快快回家,她刚骗过第一道敌军岗哨,又碰到第二道敌军岗哨,敌军说什么也不放郭雪聪过去,搜查盘问了很久,郭雪聪就可怜巴巴地说,家里有小孩,要赶回去喂奶。好不容易骗过第二道岗哨,得知前面还有岗哨,郭雪聪就绕山路走,此时,夜幕完全降临,她急急行走,翻过一个野兽出没的乱坟岗,于晚上十一点多回到五车堰。
赵平同志听了郭雪聪的一路的经过,在表扬她胆大机智的同时,带着嗔怪的语气说:多危险!怎么能说有小孩要吃奶呢?万一真要你挤一下奶,那不就出问题了。赵平同志刚说完,她们俩都哈哈大笑了。
郭雪聪在韩厦公司工作了7个月,1942年8月底,郭雪聪调往在余姚的浙东三北游击司令部军需处工作,正式入伍。
(七)
郭雪聪到了三北游击司令部军需处,因为有在太平乡妇女合作社商店工作的经商经验,加上会打算盘会记帐,人又勤快又肯干,深得领导们的信任。
1943年2月,浙东区党委召开扩大会议,正式成立了供给部。供给部下设材料股、军械股、被服股、会计股、粮秣股,后又增设军工股。郭雪陪先任材料股副股长,不久任材料股股长。材料股专为兵工、被服、印刷、医院等后勤单位,采购生产原材料,共有八、九个后勤生产单位,总计职工千名左右。
郭雪聪自从脱离家庭后,一直单身。1943年,经三北游击司令部领导的介绍,她与供给部部长魏善成结婚,两张行军床一拼,郭雪聪又有了新的家庭。
魏善成是江西安远人,1907年出生于一个贫苦农民家庭,5岁丧父,8岁母亲病故,由叔父抚养。1929年1月30日,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到达孔田圩,魏善成奉命侦察安远、信丰、定南交界一带的敌情,获得国民党调集军队准备合击红四军的情报,为红四军安全转移作出了贡献。1929年8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乡苏维埃政府主席、农民赤卫队队长、红军四纵队政治部宣传科科长等职务。1943年1月,魏善成到达浙东四明山,和他一起来的有四、五十人,来四明山前,他们在军政治部进行了短期培训,临行前一晚,代军长陈毅等军部首长还请他们吃了饭。
郭雪聪和魏善成,是相爱的夫妻,也是革命的伴侣。从此,郭雪聪在爱人的领导和帮助下,工作更加认真,她当选为三北游击司令部组织委员。夫妻俩廉洁奉公,一个是供给部部长、一个是供给部材料股股长,手头掌握着大量的物资,但他们公私分明,从来不拿公家的一分一毫,还带头节俭。魏善成抽烟厉害,用的火柴比较多,他就让警卫员点上香,要抽烟时就用香火,以节省火柴。
随着部队的发展和战斗的日益频繁,材料股的采购任务很重。1943年浙东第二次自卫战争时期,敌伪顽三股势力联合,对新生的四明山根据地实现严密封锁,战争很残酷。郭雪聪没日没夜地工作,她一边要采购紧缺物资,一边又要保存好采购来的物资,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陪上了。后来,郭雪聪又担任了织布厂厂长,任务更加繁重,组织上为此专门给郭雪聪配备了一名小通讯员,叫袁凤娣。
郭雪聪说是部队人员,但她平时穿得跟当地老百姓一样。四明山冬天特别冷,部队对棉被、棉衣需求大。每当棉花季节,郭雪聪经出外出采购,一天不知要走多少山路。郭雪聪对外地来做生意的商人,总是热情相待,无论生意是否成功。一次,一个外省来的做棉纱生意的人,坐车涉水再走路,到杜徐村时已是半夜二点多,郭雪聪烧好热水,亲自将洗脚盆端到他前面,让他泡泡脚,商人非常感激,称郭雪陪像菩萨一样。还有一个做硫磺生意的人,从四明山回去时,被敌人盯住后将他抓了起来,这个商人死死咬住说自己是来四明山走亲的,严刑拷打下,也没有供出郭雪聪。
一次,情报人员得到一个消息,敌人要来进犯陆埠区杜徐村。郭雪聪负责的几个仓库的物资,急需要隐藏起来。当地群众立即行动,男女老少一起上,一夜间就把上万斤棉花、二千多匹布、几千枚银元,还有大批棉衣、鞋袜、硫磺、火硝等物资,统统用肩挑、背负运上深山密林,安全地隐藏起来。郭雪聪还想出一个办法,将机密旗号等重要物品,巧妙地放置在一口草包棺材里,再用许多口草包棺材翻新,作为掩护迷惑敌人。
敌人进行了经七、八次大搜查,搜遍杜徐村周围的每个山头、深沟,一无所获。他们贴出告示,悬赏伍千元大洋,要缉拿郭雪聪,而那时候,郭雪聪一直转辗在深山密林里保护物资,在当地群众的掩护下,郭雪聪本人安然无恙,还将全部军用物资保存下来。
1944年2月间,浙东游击纵队党政军机关,因工作需要,从四明山向三北转移。郭雪聪也随队转移,通讯员袁凤娣留在杜徐岙,继续担负维护处理供给部物资材料任务。当时,游击队中有一个从前方调来的人,被顽固军抓住,他经不起敌人的酷刑,供出了一些情况并告诉敌人,要发洋财到杜徐岙找郭雪聪去。
大量敌人就赶到了杜徐岙,通讯员袁凤娣和还有一个叫徐卫萍的同志,不幸被捕,敌人对她俩进行严刑拷打,强逼口供,她们俩坚贞不屈,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一口咬定自己是无辜百姓,敌人无可奈何,后来她们俩由亲属出面,保释回家。
郭雪聪一直忘不了四明山人民的恩情,“我郭雪聪的命是四明山人民给的”,她在无数个场合、无数次谈话中,提到四明山老百姓如何保护她脱险的故事,那种军民鱼水深情,令我们今天的人都闻之动容。
(八)
1944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郭雪聪和魏善成的第一个儿子,在余姚陆埠区的杜徐岙出生了。但此时的郭雪聪夫妇哪有时间和精力带小孩呢?郭雪聪托人带信给嫁到甘霖东陈乡石道地的姐姐郭文聪,让她来抱走小孩,代为抚养。郭文聪接到口信后,当即带了一个奶妈,赶往余姚杜徐岙,把小孩抱走,因为不敢走大路,她们翻过许多山头,走了好几天,才回到嵊县石道地的家里。郭文聪的丈夫常年在外谋生,先后在“航空委员会”、“塘沽新港工程局”等单位做英文翻译,两人没有子女。这个小孩对外就说是抱养来的儿子。解放后,郭文聪丈夫随国民党政府去了台湾,再没有音信。
1945年9月底,按照中央精神,浙东部队北撤。当时,郭雪聪正怀着第二个儿子,不方便长途行军。郭雪聪就留守后方,她东躲西藏,在嵊县地下党掩护下,回老家生小孩。1946年6月,孩子出生,当地的乡亲很好,都送来榨面给她吃。小孩满月后,郭雪聪要去山东追随部队,她将儿子托给当地一户鞋匠家,鞋匠家虽穷,但待小孩视于己出,每天都给小孩买一块鸡蛋糕吃,自己舍不得吃,说共产党的孩子不能亏待。解放了,郭雪聪夫妇去接儿子回家,儿子是又哭又闹,不肯离开养父母。
郭雪聪去山东前夕,专门去姐姐家看望两岁多的大儿子。到了姐姐家,郭雪聪带着儿子在外面玩,刚好有几个国民党顽军从她身边路过,她马上抱起儿子,快速转过身,用儿子的身体挡住他们的视线。郭雪聪事后跟人说:“当时我的心里呯呯跳,如果他们看到我的短发,肯定会怀疑是我三五支队的人,情况就危险了”。
1946年夏天,魏善成派警卫员刘决时,从山东赶到嵊县接郭雪聪去山东。为了路上的安全,郭雪聪打扮成国民党军官太太,因刚生了小孩,一个月没出家门,郭雪聪那时候有点白白胖胖,穿上旗袍、高跟鞋,还真像官太太。刘决时扮随从警卫员,手提箱子,箱子里有组织上的介绍信,一路上惊险不断。
最惊险的一次是途中火车上,几个国民党官兵在车厢内巡查,经过郭雪聪他们身边时,可能看郭雪聪像有钱人,就凶言恶语地盘问,并指着座位边上的箱子,命令打开查看。这时,高大又强壮的刘决时“腾”地一下站起来,对着带头的那个国民党官兵说:这是我们司令太太,要查可以,我马上向司令报告,一切后果由你们担责。国民党官民一下子被刘决时的气势震住了,可能怕担责,最终向刘决时点头弯腰了一下就向前去了。事后,郭雪聪和刘决时想想都后怕,要是当场打开箱子,那后果真不敢想像。
郭雪聪和刘决时到达山东,进入红色根据地时,被几位赤裸着身体手持红缨枪的少年上前盘问,查看通行证,放行后,他们看郭雪聪穿着旗袍和高跟鞋,像坏人也象富人,冲着她的背影远远地扔石头。后见部队领导迎上来与郭雪聪握手,才知道是自己人,孩子们不好意思围上来问好。郭雪聪很好奇,都这么大了,还赤裸着身体。原来,日本人在山东实施“三光”政策,百姓太穷,有的一家几口人,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半大小孩有的只有光屁股了。
郭雪聪怀的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儿,出生于1947年夏。一天晚上,在山东惠民的一个乡村里,郭雪聪即将临产,年轻的卫生员竹涛,点着豆油灯,做好接生的准备工作,刚准备为她接生时,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敌机的轰鸣声,敌机不断在天空盘旋,竹涛担心灯光被敌机发现,立即吹灭油灯,摸黑将小孩接生出来。多年后,这个摸黑接生出来的女孩,就是文章前面提到的魏鲁波,她去看望过竹涛几次,竹涛每每回忆这一幕时总是非常感慨:
“我当时年轻,心里真是十分紧张,最后见你们母女平安,才松了一口气。想想战争年代,怀孕的女同志处境特别艰难,生孩子更是一件最困难的事情。没有营养,没有休息,这些女战士生下孩子之后,就忙于随队伍前进,只好忍痛把自己的骨肉托付给当地老百姓。你还是幸运的,你妈生下你之后,没有一点奶水,你是一个随队的俘虏兵养的,白天行军,俘虏兵挑着一副箩筐,一头是军需品,一头是你,晚上,在昏暗的豆油灯下,高度近视的俘虏兵,用一勺勺的米糊将你喂大。”
魏鲁波说:“妈妈不记得我的出生时间了,竹涛阿姨光记得我是一个夏天,我把自己的生日定在7月1号,党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郭雪聪一共生育七个小孩,解放前出生的老大、老二和老三,想尽各种办法,都没有搞清自己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只有1949年以后出生的4个小孩,才有让哥哥姐姐所羡慕的“生日”。
到了山东后,郭雪聪任华东野战军一纵队供给部审计组组长,1947年6月,因怀孕生女,任华东野战军一纵队后方留守处妇女队队长。后方留守处主要职责是安置军人的家属和子女,提供饮食、住宿和日常起居;负责兵员的补充和集结输送工作,确保兵员能够及时到位;参与后勤保障工作,包括物资管理和分发等,必要时还要参与到军事行动中。
当时,不少部队干部夫人怀孕生孩子,也都在留守处,如叶飞夫人王于畊。作为妇女队长的郭雪聪,既是这些孕妇和产妇的姐妹,也是留守处孩子们的妈妈,她以周到细致的服务,赢得部队领导的表扬,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1949年3月,任浙江省直机关儿童保育院副院长。
(九)
1950年1月,郭雪聪夫妇随部队到了福建。魏善成担任第三野战军十兵团供给部政委,郭雪聪任十兵团后勤部被服厂教导员,当时部队的主要任务是剿匪。1950年8月,郭雪聪任福建省十兵团机关保育院托儿所院长、所长。
1953年7月,郭雪聪从部队转业。转业后即去了福建省党校干部文化班学文化,一学就是三年。她学习努力,星期天都很少回家,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女儿魏鲁波说:“平时,我们很难见到妈妈,家里都是姨妈照管我们的日常生活。有一次母亲把党校的老师请到家里来,我看到那个老师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听说是战场上被敌人打瞎的。”
郭雪聪的姐姐郭文聪,自从丈夫跟随国民党去了台湾后,她就来到郭雪聪家,从此成为郭雪聪家的一员,悉心照顾郭雪聪几个孩子的饮食起居,让郭雪聪夫妇得以全心全意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去。
1956年6月,郭雪聪任福建省总工会劳保部机关党支部书记。1958年,魏善成蒙受不白之冤,遭到不公正待遇,郭雪聪受此牵连,于同年6月,调任福建省西湖疗养院书记、副院长。文化大革命时期,郭雪聪和魏善成均被打成走资派,被批斗、游街,受到难以想像的人格侮辱。
文革末期,郭雪聪夫妇先后平反。郭雪聪调到福建省卫生厅,负责将下放在各地(市)、县的卫生系统干部及原省工人疗养的医护人员,落实政策,调回福州安置,郭雪聪自己经历过不公平待遇,因而,将心比心,对这些人关怀倍至,工作做得又细心又人性化。
魏鲁波说:“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共产党员,不论职位高低,他们都很低调,从来不表功自居。在位时,对我们几个孩子要求很严,从不让我们乱花钱,我们要点零用钱,要说出用在何处?但对下属有困难的同志,常常给予关心和经济上的帮助,这是父母去世后,从不少父母单位同事口中听说的,这些父母的战友、同事,至今一直对我们兄弟姐妹都很好。”
“父母都是贫苦家庭出身的孩子,他们翻身不忘本,一直保持着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三年困难时期,家里经常有老家来的人,母亲总是将自己节约下来的粮票、布票送给他们,尽管自己家也不够吃,尽管给的粮票布票或其它用品还是没有让来者称心,但我们兄妹知道,母亲已经尽力了”
魏鲁波的话,道出了她父母正直、正气、正派的人格魅力。1971年,郭雪聪退休(后改为离休),她准备回绍兴居住。当地政府很尊重老同志,福建方面批了二个立方木材给绍兴,让用这些木村换一套房子给郭雪聪。绍兴方面不但不收,还分了二套公房给郭雪聪一家住,只收很少的房租。郭雪聪非常感激组织,后来,她让出一套给另一位老同志。
离休后的郭雪聪,被绍兴县推选为政协委员。在儿女们的记忆中,她总是比上班还忙,为不少老家人和战友上下跑腿,为错划右派的,为文革受冤的,一次次陪同他们找有关部门,不辞劳苦。因了郭雪聪的热心肠和善良的性格,家中客人不断。在汽车运输公司上班的女儿魏鲁波记忆中,母亲不但要在家中招待这些客人,还经常托她买汽车票,迎来送往。
我一直相信,在成人世界里,会有真正意义上灵魂干净的人。我们做不到,不等于别人也做不到。但一定少之又少,正因为如此,所有的仰望,才那么珍贵和有意义。
晚年的郭雪聪,在儿女们的陪伴下,一直生活在福州,豁达、温和,知足常乐。有时,她会和战友们相聚,回忆那些远去的岁月。1994年2月16日 ,郭雪聪因病在福州协和医院去世,走完了她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她的生命在她81岁那年划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
纵贯郭雪聪的一生,她是《沙家浜》中软里藏硬、斗智斗勇的阿庆嫂;她是《铁道游击队中》那个胆大心细、朴实机智的芳林嫂。她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传奇的人,一个有故事的人;一个信念坚定的人,一个智勇双全的人,一个淡泊功名的人。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郭雪聪在美人弄1号时的姐妹们,想到了为保护烈士的孩子,把自己儿子寄到别人家的黄慧姬;想到为了革命失去丈夫和孩子的金雨青;想到了面对敌人的酷刑绝不屈服的倪爱史,想到了李爱玉,想到了田阿大等等。
如果说这是一部传记,那不仅仅是为郭雪聪列传,还为与郭雪聪曾经共生死的美人弄I号的姐妹们列传,更是为千千万万抗战妇女列传。烽火岁月已经远去,刀光剑影也已暗淡,但岁月永远带不走她们鲜活的面容,在我们心里,她们永远年轻,山河永远不会忘记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