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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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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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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树下的苦瓜

三月时节,苦楝花肆虐地开着。祖祠左侧,一株槎桠敧卧的苦楝树像身躯佝偻的老人,苍然孑立。一蔸开着黄色小花的瓜秧从容淡定地匍匐在干裂树干上,随性自由生长着。

春风轻拂,碧绿的树叶间一簇簇淡紫色的花散发着幽幽的清香。一辆奔驰横亘在马路上,中年汉子叼着烟腆着啤酒肚靠在车门旁边,过往的车辆排起了长龙,送葬队伍从奔驰车后跨过马路,在村口的祖祠门前留滞。伴着哀乐声,淡紫色细小的花瓣随风飘散,和着纸钱写满了祖祠门口的大地,记述着亲人心中哀伤的祭文。

等到送葬队伍安全度过马路,中年汉子才收起啤酒肚,将车停在苦楝树下,一屁股坐在祖祠门槛上,掏出烟正要抽,看见守祠的大爷从里头走出,赶忙起身叫了声“同叔”,毕恭毕敬地递了一根烟过去帮他点着。一袭黑夹克不论春秋常年不离身的同叔,伸出被烟熏成蜡黄的手指夹着“红双喜”,另一只手耙在掉漆的门框上,手背像长满结疤的苦楝树皮,乍一看,已分不清是手还是掉漆的门框。

中年汉子是同叔的小儿子,也是计划生育后的“黑户口”。同叔少年时代跟一个民间“师公”学了一些风水相命知识,自己掐算说和这孩子八字相冲相克,怕孩子多灾多难不好养,所以不能叫爸,而要叫叔。黑猪是中年汉子的乳名,名字很贱,起个贱名说是能长命,因为黑猪黑狗之类的动物,阎王爷是不稀罕的。黑猪也因此一次次躲过了阎王爷的关注。七岁那年,黑猪背着同叔,偷偷地和村里一群小伙伴到河边玩耍,一不留神就栽到河里了,不会水性的黑猪在水里拼命地挣扎着,小伙伴们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个都傻了眼,只在岸边乱喊乱叫。所幸同叔干农活回来寻不到黑猪,掐准了这孩子定是去溪边玩水,便火急火燎赶来,把黑猪拽了上来,小命是保住了,咽了河水的黑猪也对同叔多了一丝敬畏。

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过了一阵子,黑猪就顽皮依旧。清明节前后是苦楝树开花的时节,一簇簇,一串串,白中透紫的小花星星般满缀在浓浓的油绿间,满树可观。花期过后,树枝上就结出一簇簇青青的果实,每一簇都有几十颗,经过一夜露水的滋润,颗颗翠绿油光,如惹人垂涎的葡萄,嘴馋的黑猪终于还是忍不住摘下一颗放进嘴里,结果被苦得满屋子找水,从此,他对苦楝树印象深刻。中看不中吃的苦楝果儿又摇身变了绝佳的弹弓子弹,成为黑猪几个小伙伴口袋里常备的弹药。苦楝树结果的季节便是“三国大战”的时节,苦楝果儿打在身上虽然有些痛,但不至于皮破血流,呲牙裂嘴一阵子便又闯入“枪林弹雨”了。黑猪从小练就了高超的爬树本领,高高的苦楝树上不仅是他的弹药库,还是鸟儿的窝巢。有一次,黑猪爬上祖祠旁三米多高的苦楝树,伸手去掏搭在树枝上的鸟窝时,重心不稳,树枝剧烈晃动,黑猪慌乱之中扯住树枝,树枝不受力,“啪”的一声断了。黑猪跌在几根树枝上,擦破了一点皮,苦楝树枝成了黑猪的“救生垫”,救了黑猪一条小命。这事自然瞒不了同叔,黑猪也没少挨一顿训斥,从此黑猪再也没有爬过祖祠旁的那棵苦楝树,但是黑猪衣兜里的苦楝子却从来没有间断过,他和小伙伴的三国硝烟战事依然。黑猪在同叔的呵护下慢慢长大,直到出息成一个大小伙子。

同叔性情耿直,不善言语,但是只要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黑猪的性格跟同叔是极像的。二十出头的黑猪和他媳妇在集市上邂逅便一发不可收拾,媳妇是外地人,同叔不同意,说“阿北啊”不懂习俗,黑猪哪里肯听,瞒着同叔继续和她偷偷交往,后来生米做成了熟饭,看着已有身孕的儿媳妇,同叔在家一言不发,最后还是默认了。同叔没有为他们操办一场遵循习俗的婚礼,黑猪和他媳妇到外面旅游,小两口倒也甜蜜。不久,小家伙落地,一家人还算和和满满其乐融融,同叔也渐渐习惯了儿媳妇的孝顺。哪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几年前的一天,也是清明节前后,苦楝树又开满了花,紫得格外动人。往日,媳妇原本一大早就很勤快起来烧水做饭打扫卫生,那天却直叫头晕,昏昏沉沉说想再睡会,黑猪起床做饭后就去农忙了,回来时候发现媳妇已经不行了,黑猪推着板车将媳妇送到乡里卫生所,卫生所哪里敢接,立马叫了村里的拖拉机拉到县里医院,县医院设备简陋没法做手术,又辗转到市里大医院,这样一折腾,把宝贵的治疗时间给耽搁了,最终,媳妇还是丢下黑猪和年幼的孩子撒手西去了。花正美,人已逝。黑猪悲痛欲绝,给媳妇办完丧事,沉默了一个月,决定随隔壁村子的人出去打工。城里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黑猪换了好几份工作,到工厂当过保安,在工地做过建筑工人,也曾骑摩托载客。凭着一股犟劲和细心,黑猪看准机会,把仅有的一点积蓄投到经营通信配件上,经营一路看好,赚了不少银子,在城里买了复式套房,又回村里盖了小洋楼,村里人都刮目相看,逢同叔就夸黑猪有出息。而黑猪这些年除了照顾年幼的孩子外,把心思都投在事业上,也没有顾得上续弦。

黑猪在小洋楼竣工时候,特地去山上移了一棵碗口粗的苦楝树回来种在院子里。为了这事,和同叔吵了一大架。苦楝树用闽南话说起来就是“可怜树”,农村人啥都图个吉利,门前屋后也没人种它,只有在那寺庙、荒郊、坟地才能看到它的身影。可是黑猪偏偏不信这个邪,就是要种。上小学的儿子也好奇地问,为什么非要种这树,黑猪摸着儿子的头,一脸严肃,“苦楝就是苦练,学习就需要苦练!”后来还是小孙子做了调解人,同叔爱屋及乌,也就不再坚持了。

又是苦楝花开得正野的时节,童年一起玩“三国大战”的小伙伴又少了一个,此起彼伏的哀乐声勾起了黑猪心中阵阵的痛楚。“蚕豆开花黑良心,苦楝开花苦透心”。其实,黑猪心里的苦是没人能懂的。

这阵子,黑猪回来的频率明显也比以前更多了。同叔静静地倚在祖祠门口,枯瘦的手耙在掉了漆的门框上。祠后那株苦楝树已经开满繁密的小花,一串串,一簇簇,香味幽幽。夕阳的余辉在树叶间隐隐闪着金光,苦楝树像个沧桑的老人,露出难得的温柔神色。站在苦楝树下,望着匍匐伸展在苦楝树干上那株开着黄色小花的苦瓜秧和结出来的小苦瓜,黑猪想起同叔的话,苦瓜只有在熟透的时候才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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