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很讨厌过年回老家过?你有没有很讨厌老家里的中国式亲戚过?”
“有。”李羽在床上翻身坐起来,手指向下滑,浏览知乎上高赞回答,打算认真写出自己的经历。
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回家过年。
“我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来到城市上学,我讨厌家里什么也不会的亲戚,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话题。”李羽一直这么想,也一直叫嚣着和家里人断绝关系,即使每次都会被棍棒式教育一顿,但他从不后悔对40好几的父母说出过这些心里话,因为他考上大学,选的远远的,就是为了彻底脱离这个家,充满讨厌的回忆的家。
去年,李羽又被迫回家过年了,刚结束完高考,考砸了,李羽觉得回去很是尴尬,但想到老家他是第一个大学生,又觉得羞耻心变得无所谓了,在这个破烂地方,他已经是一匹皮毛靓丽的黑马了,回去那些亲戚不也得吹着捧着。
“小羽,咱这次回家后好好庆祝一下哈,给大家拜个酒席,请大伙吃顿饭!”拿到成绩后,李羽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饭后,李羽的母亲张云用抹布擦拭着手上的油渍,笑眯眯地说。李羽斜着眼撇了一眼她,“跟他们有关系吗?浪费那么多钱干什么。”“啧,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这些年,大伙对你都抱满期待,你看,这不,家里人各个都祝福你呢!说你这孩子可是村里最成器的一个!今年过年,说啥都得请大家伙的吃顿好的,表达咱家的感谢。”张云华掏出油腻的围裙兜里的手机,眯着眼找出家族群,划着聊天记录给李羽看,笑得欢得不得了,眼里全是笑意。
李羽随意看了看他的母亲,心里暗讽都是客套话,各个都舔着脸。也没去看聊天记录,也没笑,就哦了一声,低头继续玩手机,打开知乎,提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多半是怎么逃避回老家的。
但李羽知道这些都行不通,因为他暴躁的老爸李国华会踢掉所有借口,把他们强硬地带回“有生养之恩”的老家,路上念叨“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孝道。”而那个时候,李羽心理总是有两个年头,一是农村人总喜欢说这种不实际的东西,一个个光说不干!二是,老子就是不孝,也不见得你们能把我怎样。而且,李羽没有看到李国华的孝,李国华对待他亲生母亲一样大声如洪雷,脸色如黑铁,总结俩字,臭屁,臭屁的不得了。光是看到李国华的脸,李羽就提不起对“孝”半丁点的敬意。
画面很快跳到李羽回到老家,大摆家宴的场景上。
亲戚纷纷穿着艳丽,来到红色铺天盖地的酒宴上,开始上交红包,点头哈腰,李羽看在眼里,只觉着他们像工蚁一样可笑,没说话,就看着亲戚一个个笑脸十足,使出浑身的劲堆出满脸的褶子,油油的笑脸充满了谄媚,“金榜题名了啊!小羽可真给咱们村长脸!以后多多关照啊,多多关照!”来的亲戚大多都是这么一番说辞。
在李羽心中,多多关照四个字听起来很是讽刺,他眯起眼睛,略略皱眉,心中的厌恶感更加一筹。怎么就这么像哈巴狗一样,舔着脸就上,给点好处就笑开花,没有什么来着?没有文人傲骨!鲁迅先生说的不就是这种软骨头嘛。
好巧不巧,李羽那不学无术的表哥李杰上前来跟李羽搭话了,“表弟,牛啊,原来你才是村里的天龙!以后老哥就多多靠你了,可不要忘记咱俩之间的情分呀!”李羽乐了,扯出一边皮笑肉不笑的嘴角,“咱俩什么情分?小时候你拿毛毛虫塞我裤裆里的情分吗?那我可真是谢谢你,全家。”李杰一听,脸上挂着的笑容僵了僵,“老弟,你刚刚说啥?”李羽更乐了,“说你没脑子。”
当时现场上火热的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刷的一下,骤冷。
李杰一张脸瞬间变黑了,"你骂谁没脑子呢?"李羽心中乐翻天了,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他就是要激怒李杰,让李杰冲上去打自己。“你再说一遍?”李杰拉开箍着自己的母亲。
所有“冷静一点!小羽肯定不是故意的!”“今天是喜庆的日子,杰!”这些话,都被他忽略了,他的脸色变得更像猴屁股了,酒精上脑导致脸的通红,表现得滑稽可笑。
但他还没动手。
李羽觉得他怂,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怂包,面对着达官贵人,一个个只会干憋气,屁都不敢放一个。
“不好意思,就是故意的。”李羽想看到所有人生气的脸,想看到农民对地主的愤怒,包括他爸妈。但当脸上挨了一拳头眼睛看到身后的父母时,母亲的脸色是惊恐的,父亲的脸色是奇怪的,愤怒之余还有悲伤的模样。
这很奇怪,但李羽的心里顾不得这么多,他只转头便迎击了回去,一拳轰的一下打到李杰的肚子上,打得李杰捂住自己的肚子嗷嗷嚎叫。李杰不停手,李羽也不停手,但所有人都上来劝架,一只一只手把他俩拉开,像剖开紧连在一起的皮肉。
而被分开后,因为李杰显然是被责骂的一方,李羽更开心了。这让他感到被供奉似的快感,底下的蝼蚁都只会臣服。
而就在这短暂的休息期间,本应继续力图装作乐呵的李国华上来了,一个巴掌,打在了李羽脸上。啪一声,空气又从打架的火热朝天,变得停顿了下来,很突兀的一声,把李羽打蒙了。
“抱歉小杰,这孩子从小宠惯了,不懂事,我这就把他带回家教训,各位父老乡亲,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我们就先回去了。”
李羽被李国华拖拽着走了一两步,忽然清醒过来,“你凭什么教训我?”脚往地上蹬了几下,两人就停住了。
李羽挣脱李国华揪在衣服上的手,两人又变成对立的站位。
李国华瞪着李羽不说话,脸色很不好,李羽沉下来也变了脸色,他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李国华难堪过,因为他知道,这会触到一个好面子的人的底线,而被触及到底线的人,都是可怕的。
“自己走。”空气沉默良久,李国华憋出这几个字。
李羽知道回去后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但现在继续挑衅只会引起场面的失控,到时候自己可能被揍到没个人样。于是,李羽佯装满不在乎地撇撇嘴,低头向自己母亲靠近。
“小羽,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张云小声说道,手上却是护住李羽,远离李国华。李羽没说话,权当作没听见,心中有点慌,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感到一丝丝恐惧。
回家后,谁都没说话,只剩张云静静地数着红包钱,盘点着酒席的开销。空气里就只有哗啦哗啦的几声,李羽却更加紧张了,几次偷瞄脸色铁青的父亲。
“爸,我错了。”还是认怂吧,减少受伤的机率,对自己来说才是最佳的选择。
张云抬起头瞄了瞄父子俩,攥紧手里的钞票,没吱声,而李国华却是咳嗽了几下,还是没说话,四下又静悄悄的。李羽知道他没气消,也不敢乱动,乱吱声,一个人低头继续看手机,看手机上的“怎么让亲爸气消”的回答。
“错哪了?”良久,李国华脸色好了些许,转面对李羽问。
“就不该打架,打架是粗俗的行为。”李羽还在耍滑头,一语双关。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打你?”李国华又站起来了,张云连忙放下手中的钞,跟着站了起来。
“别激动孩子他爸!小羽说的是他自己!”
“够了!从小到大你就只会溺爱他,你看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李国华怒瞪张云,推开叫她别多管闲事。
李羽感到大祸临头,而唯一的靠山也被李国华弄走,场面对他自己十分不利。
“爸!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由着自己脾气跟李杰吵架,更不应该和他打架,坏了咱家的名声。”
李国华脸色一滞,似乎更多的是难堪,却没在多说些什么,盯着李羽数十秒,直到李羽尴尬的移开脑袋才停止。“你自己看着办吧以后,反正你也长大了,我们都管不了你了。”李国华背过了身子,李羽看不到他的脸色,也猜不透他的语气,不知道说些什么,看向张云。张云避开李羽的眼神,转头默默抹眼泪。气氛一下子又凝重起来,李羽看着俩个人的背影,心情一下就变得不是滋味。
我错了吗?我没错。错的不过是我碍着了咱家的声名,让他们不爽罢了,说到底不还是虚荣吗。
李羽最后也转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灯就睡觉去了。
“小羽变成这样,我的责任最大。”张云说到,眼泪流了又流,拿纸巾根本就止不住。李国华看向自己几十年的伴侣,叹了口气,“也是我没好好管过他,从小就只是拿拳头教育他罢了,罢了罢了,就当这件事没发生吧。”攥紧拳头,又不知该打向哪里,李国华大叹一口气,抱住了张云,轻声说道。
影影绰绰间,李羽梦到他爸妈的对话,流下了一滴泪。
多年之后,又回忆起这些,李羽已经30多岁了,因为看到一男子当街殴打其女友后将男子杀掉,被告入了监狱。
“警官,我不想见我的父母。”李羽尬笑着对来通知有人来探监的警官说到,警官抬了抬眼,看向李羽:“你知道他们为了见你费多大劲吗?今年第三次了,你老这样弄,搞得我们很头疼,老人家送烟送礼硬是要见你,可别让我们做了贪污的罪名。说多说少,就这一次,像爷们一样做个了断。”
李羽哂笑几下,低下头,盖住自己不满的眼神,没再说话。于是几个人过来压着李羽到会面室,让他坐下,跟玻璃窗外的父母见面。
“你瘦了,儿,监狱里面苦不苦?”张云一见面就流泪了,拿着电话筒的手和声音一样颤颤悠悠,张云也瘦了,像排骨似的,半黑半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晃悠得刺眼。
“妈,你走吧,我不是你的好儿子。”李羽没敢看张云和李国华的眼睛。耳畔传来的是张云支支吾吾的抽泣声,“小羽!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张国华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能好好说话不?”语气不硬,反倒像是祈求,李羽惊讶地抬起了头,对上了张国华浑浊的眼。
“你什么意思?”
“你妈很辛苦,别再让她伤心了。”
“让她伤心的只有我吗?”
双方停止了对话,李羽与李国华四目相对,眼神对接显得火花四射。
“你知道我不是个好儿子的。”
“我求你,行吗?”李国华对向张云乞求的眼神,吞没高涨的脾气,转向哀求。
“从来不是你求我,是你逼我。”李羽回道,“要不要再在这里表演好父亲好丈夫!不要忘记你过去都做了些什么!”
李国华终究没有止住自己的暴脾气,“你还敢顶嘴,还敢跟我顶嘴!你以为你现在的身份很光荣吗!"李国华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李羽终于看见自己熟悉的父亲的模样,哈哈大笑,“光荣,真正的光荣在哪里?在你这种人的身上?”
顿了一会,看李国华没有回复,李羽又转向讽刺的语调“爸,你怎么变得这么粗俗?以前的你那可是非常有绅士风度啊!怎么不继续骂了,怎么不来打我呀,来继续打我呀!”
张云终于泣不成声,跪倒在地。父子却仍然对峙着,空气中火药味十足。
“走吧,别让妈再难过了......我累了。”李羽低下头,转身走向警卫,“就当你们没生过我吧。”
在李羽被警卫押送走后,李国华抖了几下,也跪倒下来了,他面对张云,泣不成声。
“我不该打你们,是我的错,都是我!”张云却没有理他,他们只是互相跪着一直哭,像是结婚当时夫妻对跪一样。
会面室里围绕着浓浓的泪水咸咸的味道,与被水浇灭的火药发臭味。
“之后呢?之后呢?”在李羽的老家,一个孩子歪着头看向老人,老人笑了笑,疼爱地抚着孩子的头,“后来啊,李羽从监狱里出来后,发现他再也回不了家了,因为他的家被愤怒的火烧着又反复放进苦咸的泪水里浸泡,已经腐烂了。”
“那怎么办啊,他去哪呀?”小孩扑闪着大眼睛,着急地摆了摆手,眼神透露出焦急。
老人又笑了笑,“他回了老家呀,就一个人好好的生活着。”
“可是,可是一个人怎么生活呀?”孩子还想继续问,却被旁边走来的妇女赶忙抱走。
“说了多少次不要和怪人呆在一块!他可是入过监狱的!”
小孩歪了歪头,看向他的妈妈,问道“妈妈,他叫什么啊?”
小孩的妈妈眼神闪了闪,“没什么,一个姓李的老家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