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迈入夕阳的霞晖中,父亲平生第一次躺进了医院吃药打针输液做手术。我见温柔的护士用那么小的针尖轻轻地扎进他的血管里时,他皱着眉毛在床上冲着我们大声地喊痛、好痛。他真的是没见过针了,也从没受过这样的折磨与痛苦。
父亲没有病,一生在风风雨雨的红尘中也未得过病。他硬朗的身体每天四五点在晨曦微微显露时,就起身在家门口的房前屋后转悠,在生命快乐的日子里转悠,在儿女幸福的心情里转悠。
我常以为父亲九十多岁了,还有这么好的身体是他那一代人的造化,也是那一代人骨子里奋斗的一种精神力量带给儿女的福气。也认为在久经的风雨中,在生活的劳累与辛酸中酿成一副结实的身板能使自己坚强地守住幸福的岁月。但在残年如蜡的岁数里,冷不丁一个不经意的起身动作,曾以为一生没得过病的父亲却经受不住生活的捉弄,他滑倒了,倒在自家的地板上,也倒进了肉体的疼痛与精神的折磨之中,更是倒在了儿女的悲怨焦虑与悔不当初的叹气声里。
一向坚强的父亲,一向自以为晚年能动能走能自理的父亲,一位时常心藏寂寞孤独的父亲,一位天天骂着儿孙不回老家看看的父亲就这样病倒了。其实,父亲的病是心病,是老人渴望儿女守在床头端水送饭的那种心病。
那病在中国几千年了,在生儿防老的血液里,在中华大地的每个角落里,相传着一代又一代的孝道和忠厚的文化,也相传着儿女媳孙们的人文关怀与床前的呵护备至和辛酸。
父亲在年迈的岁月中难以体会到天伦之乐的情景,常思远离老家的儿子手捧一顿顿热饭递在跟前,常想乐陶的孙子孙女围着他叫一声爷爷。可在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里,曾把希望寄托在儿女外出拼搏奋斗的前程里,老人的病其实是他的一块心病,是疼在儿女身上的一种难以忠孝两全的病。
我曾试着让他这种心病在儿女孝道的心里化作老人的欢乐,也曾试着把他接到城里让他安度老人应有的晚年。可生活的根,让他对老家的山山水水不能忘,也常住不到三天就吵着回家说城里不好,不如老家自在非要回去。在万般无奈的心境里,只好任由着他,把他送了回去。
记得去年年根儿前,我回了新县老家专门接他到京城过个年,让一个地地道道的山区农民享受一下城市里过年的味道,仰望城楼的感觉。可年三十刚到,新冠肺炎像疯子一样蔓延全国各地威胁人民的生命健康,我见这种阵势哪能一家子安心地过个快乐祥和的年啊,三十晚上决定给父亲购买大年初一的高铁票,让他回到难离的老家。
父亲哪知新冠肺炎的传染速度及传播的严重程度。大年初一在去往西客站的早晨,他一个劲儿地在车里嘟囔着:“哪有大年初一撵人家走的。哪有大年初一撵人家走的。”
是啊!当孝心与生命的威胁发生碰撞时,我们选择让老人在他生长的地方颐养天年,当儿女的心情与老人固执的思想发生冲撞时,我们尊重了老人的想法。
在病房,我望着那一滴滴的点滴滴进他的血液里传出痛苦的呻吟声,那是父亲心里的痛,也是老年人的一种痛。
那痛在儿女的心里,充满对老人的祝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