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长大在黑龙江垦区的一个国营农场。再具体点说,是农场总场的场部。场部的面积并不很大,它能比镇小一些,比乡大一些。从最东边走到最西边,大概用个十五、二十分钟就够了;从最北面走到最南边,也大概是这个时间。所以它差不多是个正方形的。
你别瞅着它不大,可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呢。我们总场场部不仅有机关大楼,有电视台广播站,还有农场频道;有文化宫和电影院,还有KTV、游戏厅;有公园、假山和凉亭,有门球场、篮球场、足球场,这些年还有了网球场;有客运站、加油站,还有个农用的小型飞机场;有粮油加工厂,还有面粉厂,就在我上高中的时候,还建起了马铃薯育种、储存和加工厂;有医院,还有敬老院;有公安局,还有个小型的监狱,听说是真关过人的。
场部在以前是叫团部的。团部,就是团指挥部。这里曾经是驻扎过一个团的,它隶属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后来,国家撤销了生产建设兵团,改为黑龙江垦区,团部也就改叫做农场了。农场的管辖面积是很大的,有52万余亩的土地,这可要比黑龙江最大的镇所辖面积还要大一点的。可团部却很小。所以它要掌握这么大面积,可是不容易的。于是便把团下面的营建制散了出去。一营在西面,二营在西北面,三营在西南面,四营在东南面,五营在东面,团部则是被拱卫在中心。营又有营部。营管辖着一片区域,又把下面的连建制散了出去。每个连队坐落的地方,其实看上去就是一个村庄——跟村庄没有什么区别。一个个的连队又是把营部拱卫在了中心,而营部呢,实际上也只是一个连队而已。它就是以某一个连队——即村庄——作为了营部的,所以实际上还是个村庄。
后来团部改叫总场,营部便随之改叫分场了,连队还是叫做连队。
我曾对这样的布局产生过伟大的幻想:在未来的许多年以后,这些星星点点的连队能跟营部连成一片的话,五大营又能跟团部连成一片的话,那我的家乡将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城市啊。它将是矗立在曾经的北大荒之上的奇迹之城。
然而,我看到的事实却刚好相反。它没有发展、扩张、连成一片的那种趋势,反而是在不断的萎缩、流失着。
我发现这一事实,大概是在许多年以前小升初的时候。写到这儿,便又不得不再次夸赞我们场部的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了。因为在总场场部,它还有一所幼儿园、一所小学、一所中学、一所高中和一所职业高中(我们简称它为“职高”)。所以还在小学的时候,我便天真的认为,我的小学同学(幼儿园的同学,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将是我的中学同学,又将是我的高中同学,直到大家考上大学,方才会各奔东西。可是,小升初以后,我便开始发现,我的小学同学们正在一个个的流失。他们有的去了附近的县里上学,有的去了附近的市里上学,还有的前往了遥远的外省去上学。尤其是几个跟我要好的,初中以后直到如今,他们便再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
父亲曾给我讲,在我的家乡——农场最辉煌的时候,周围的城镇、农村有大批大批的人来。他们拖家带口的来农场投奔亲友,送孩子上学,又拼命的想落户定居于此。就像现在,我们大批大批的、拖家带口的向城里挤一样,也是先投亲奔友,然后送孩子上学,最后又拼着命的想把户口落下。最朴素的奋斗意义,好似也就是如此了。
在许多年后,回想起那个时期,我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流失将是我家乡的常态。
到了初中,我又发现同届里竟然有好些从来没有见过和认识的同学。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总场下面各个分场的营部里,也是有小学校的。只不过分场的小学校,在办学环境和师资力量上没法跟总场相比罢了。但分场是没有中学的,于是中学便是要统一到总场来上了。渐渐的,我跟这些开始陌生后来熟悉的同学认识了,并且一起相处了四年之久(我那会儿是小学五年,中学四年制)。等到初中毕业后,这些人也开始一个个的流失而无音讯了。
不过还好,他们的流失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个过程。初中毕业时,那会儿流行纪念册,就是拍个自己的照片,冲洗很多份,然后分发给同学。他们会把你贴在纪念册的某一页上,空白处还需要你写上几句临别赠语、留个联系方式什么的。所以刚毕业的那时候,开始还跟这些同学有联系,但到了后来也就渐渐地消散于人群中了。
他们后来的情况,大体就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不再念书,直接就步入了社会的;另一部分是继续念书的。
不再念书的部分,还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留在农场继承他们父亲母亲的职业,比如说父母种地的,他们便跟着种地了;父母开车的,他们便学着开车了;父母是杀猪的,他们便跟着杀猪了;父母是商贩的,他们便学着做起买卖了。还有一种则是,初中毕业便直接出外打工,各谋出路去了。这些同学的消息,我知道的就更少了,于是关于他们,便无从写起了。
继续念书的部分,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继续留在场部念高中;另一类则是离开农场,去更好的地方念高中。离开的同学,也是跟我没有再联系了,有关他们的消息,一直在耳边流传,却难以再见上一面了。而继续留在场部念高中的同学,我有幸同他们又续约了三年的相处时光,这是在很多年以后,每每回忆起来,我都倍感珍惜的。
可是时间那,它总是让身处其中的人过得漫长,而让置身事外的人又感到一闪而逝。高中的三年散场后,我们真的就是各奔天涯了。此时此刻,我们都已天各一方。
我们走后的家乡呢,它就变成了我们每年几次的热闹,以及热闹过后长久的冷清和孤单了。而在某一次热闹过后,我突然惊醒的发现,家乡的萎缩和流失,它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它已经空旷了。我却身在天涯,无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