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渴是个童养媳,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个腊月的日子,那时天气已很是寒冷了,枣山上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然而她还只是穿了件单薄的衣服,而且,那衣服,明眼人看去,就不是她自己的,肥而宽的衣襟袖口,也只有那个女人才能穿得合身——她的“婆婆”,但是现在他只能喊声妈了,因为她还不到结婚的年龄,那个女人只允许她喊自己妈妈,说,这是规矩,她们喜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最不喜欢的就是不懂规矩的女人。
她那个所谓的老公,我也是见过一次的。脸脏兮兮的,天气一冷,鼻涕就似乎没有断过,总是邋遢在脸上,除了眼睛有点大,其它的特别之处,我是没有发现。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成年,加之北方的这个时候,是风有点厉害的时候,所以他的脸色是和黄土一个色的。那是他也就十几岁的样子,应该是比阿渴小不少的。
我是只能寒暑假的时候,才可以在乡下小住的,平时是要在城里读书的,父母亲是决不允许我去乱跑的,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我应该是以学业为重的,再说了,我也觉得只有这两个时候,下乡才是最欢乐的时候。
那年的寒假,来的比较的早,第一场雪后,学校的工作就结束了,大伯告诉我,这次可以很长的一段时间待在乡下。大伯向来是喜欢我的,也知道我喜欢读书,所以早早地将自己的一整哐啷的书搬到了乡下。我第一次见到阿渴的时候,是看书看的比较累的时候,出去沿着山路走动散步的时候。
她正在枣山上拾掇干枯的树枝,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都是乡下拿来烧炕用的,那正是为自己的妈妈准备烧炕的柴火。
可能是枣山上少有人来,我的出现确实让她受惊不少。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的眼睛有点怕光,总是流着眼泪,看到我的时候,源于是农村孩子本来就怕生的缘故,眼光更是躲来闪去的厉害。
我为自己的冒失有点不大好意思,只好说道:“对不起啊,我是不知道这么冷的天,这枣山上是还有人的。希望没有打扰到你才好。”
她显然对我还是不大放心,因为我分明看到她将身子往后挪了挪,做出如有情况不对,可以把腿就跑的姿势。
我在她的心里或许已就成了个怪物。
后来,她告诉我,那是因为她第一次遇到有城里人和她打招呼,她误以为又是人贩子在打自己的注意。
“你难道不想换种生活,或者说你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嘛?”等我们熟悉了,我追着她的话问道。
“不想,又有谁知道下一家会怎么样呢,说不定还不如这一家呢。再说了——”她忽然停顿了一下,这停顿的时间有点久,我似乎感觉到隔在我与她之间的空气已经开始有点凝结了。“再说了,我真的是想有个家。有个自己的家。”最终她还是开口了。
我忽然好像变得聪明起来了,我理解到了她说的“有个自己的家”的真正意思来。我忽然想到了飘来飘去的蒲公英,但是又似乎觉得她不应该是蒲公英,蒲公英虽然说一辈子生来就是生不由己的飘曳,但是至少一旦定居了下来,还可以干点自己的事,但是阿渴她没有。
她第一次开始对我产生信赖感的时候,是我在枣山上看书的时候,那个下午,天气开始向阳起来,尤其是在枣山上,分明已经能感觉到春归的暖意了。我挑了个向阳的地坎,坐了下来,翻着一本刚打开的书,这时她又出现了。
身上的背箩宽而大,我是想不通她那瘦弱的身子,是怎么样将这一背箩的柴火背来挪去的。我忽然想起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说蚂蚁可以扛起比自己身子重量好几倍的重物来,难道阿渴是蚂蚁的命?
想到这我心里不大好受起来,我生来是见不得人受这般的罪孽的,何况她的遭遇已经是这般的不容易了,上帝老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生生地折磨一个人,我感觉自己的心交缠在一起,嗓子里冒着酸水了。
“你怎么总是在看书呢?”这是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着实惊奇不小,她怎么和我说话了呢,这还真的太意外了。
我抬起了头,透过眼镜的边框,看到了她那憔黄的脸庞,还有额头黄豆大小的汗粒。
“因为我爱书啊。”这次反倒是我紧张起来,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只好搪塞了这句。
“哈哈,竟然还有人喜欢书,那东西不能吃来又不能喝,喜欢它干嘛,真是奇怪。”她将身上的背箩放了下来,靠在了一大土胚子上,喘着白气说道。
我忽然想到,她可能不是想和我说话,只是实在是累的有点挪不动了,与我聊天只是为了避免两个人的尴尬而已了。我想对她说那句老师常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话儿来,但是到了嘴边的话愣是被我硬生生地忍了回去,因为我看到了她从袖口掏出了一角干馍来,啃着、嚼着。
我知道了她说不能吃不能喝的真正意图来,的确,此刻她最需要的应该是或能吃或能喝的东西才是,而不是这看似百无一用的书本来。
“你那位妈妈不让你吃嘛?”我看着实在是感觉有点太可怜了,忍不住问道。
她很明显地抽搐了一下,又啃了一口,我似乎觉得自己的牙根都在发痛,因为那角干馍真的是太硬了,她不是在吃,是在撕扯,有点像在嚼牛肉干了。
“让啊,只是她们吃的和我的不一样,她说结婚后,我才能算是她们喜家的人了。现在嘛,只能吃这个了。”她就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般简单自然。
如果有一天,女人的结婚只是为了能吃饱肚子,那婚姻对她又意味着什么呢?
“奥!”我也不知道说啥才好了,只能用这样既简单又敷衍的话语,将她打发了。
她的背影是在我久久的瞩目下下消失的,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跳动的灵魂,如火柴的火焰一般跳跃着,一闪一晃的,虽然她的火焰有限,然而能看得出来她想焕发出火焰的渴望。
后来的有些话,我是从农村的三婶那听来的,三婶因为身子不大好,一直住在乡下。
阿渴被人贩子买到我们村的时候,还是个十三岁的姑娘,据说刚来的时候,还大病了一场。我很好奇,难道就没有人管了嘛?这贩卖人口不是在犯罪嘛?我很气愤,打断了三婶的讲述。
三婶看了我一脸,一脸惊奇地笑了。
犯罪?犯什么罪呢?这娶不到媳妇,就只能买了,法律难道还不让人传宗接代了嘛?买个丫头,从小养着,就是童养媳了。虽然在三婶的嘴里说既是女儿也是儿媳妇,但是我却知道的是既不是女儿,也不是媳妇。
人怕在夹缝里生存了,阿渴却又偏偏生活在双层的夹缝里,看不到阳关,嗅不到雨香,好在阿渴一直挣扎着生活着,对生活从来没有放弃过向往。
三婶因为一直在乡下,我相信她的想法代表了一群乡下人的思想。
一下子,我似乎感觉自己的身边都是被贩卖了的“童养媳”,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却被贩卖到了同一个地方,她们似乎有了共同的命运与遭遇。
我感觉自己身处在地狱里,身边的都是些无辜的女孩,她们正挣扎着双手,佝偻着身子,在命运里摸爬滚打。
寒假去了,我就又回到了城里读书,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我的心里,还是一直地惦记着阿渴,时常在自己的眼帘前,像过电影一样,看到了那个嚼着干馍的少女来。这一惦记,竟然是一个学期,在暑假的时候,又回到了乡下,我竟然是那么的渴望想看到她,这样的渴望吓了自己一跳。
这种渴望又慢慢地变成了一种煎熬,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几趟枣山,此刻的枣山虽然没有了白雪,但还是那么地冷清。我去过的好几趟里,每一次都是渴望而去,失望而归,我竟然没有遇到她。
我感觉自己每天都过得心不在焉的,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我才向憋着勇气去向三婶打听。
“你这孩子,问她干嘛。”三婶很奇怪地看着我,仿佛此刻在她面前的,是个陌生的过客,怀了不好的心意,打听着个黄花闺女的平时生况。
我涨红着脸,一时也愣在那里,不知道作何解释才好。
好在三婶没有深究什么,或许她以为我只是好奇心作祟罢了,因为我以为给她说过,对于这件事我很是好奇。
“再这样不务正业的,我是会告诉你爸妈你是怎样的不务正业了。”三婶听到我的好奇心后,很是生气的训斥着我。
我吐了吐舌头,三婶误以为我真的只是好奇心而已,也没有去我爸妈那里揭发我的累累罪行了。
因此这次她也以为我这又是好奇心作祟的原因,虽然有点生气,但是还是告诉了我实情。
原来阿渴已经结婚了,还怀了孩子,所以就不大出门了。
我却突然开始后怕起来,以前她都吃不饱,现在有了孩子,岂不是更加得闹饿了。
我又开始担心起她来,这种担心,足以鼓动我去找她,只有见到了她,我才会放心她到底过得咋样。
当然,我的胆子向来是如鼠群里胆子最小的那只鼠的,只好选择了假装路过她家门口,或许,说不定,我是能看到她的,或许,她过得很好,因为她曾经告诉过我,等她结婚了,就是喜家的人了,这样,她应该是会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了。
遗憾的是,我走烂了她家门前的那条路,还是没有遇到过她一面。
暑假结束了,我只能匆匆地回校了。
又是一个寒假的咧风袭人,我打消了回到乡下的年头,很少进城的三婶,带给我个比这寒风还凉人骨头的消息。
——阿渴死了。
我眼里擒着泪沫,似乎看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嗓子嘶哑地哭喊着身体与灵魂带来的伤痛,而她婆婆与丈夫却异口同声地喊道:“医生,我们不考虑,保住孩子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