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草原上捡回的石头,色彩各异,形状不一,工友们围拢来看。调度李政说:“我那儿有一块好的,上面的花纹像一个牦牛头。你既然喜欢这东西,改天送你。”我却迫不及待了,西藏,海拔近5000米的地方,再有那么一个天造地设的石头牦牛,多令人神往啊!李政说:“在窗台上,要不你自己取去吧!”
我眼睛亮了!眼前这牦牛头像极了青海画家海石用他狙犷的笔触画出来的。那时我还没有来过青藏高原,在我的朋友,也是海石的朋友书法家彦子那儿看过的,一幅“青海长云暗雪山”意境的大幅泼墨国画,几只牦牛在高山草原间徜徉,当时我对彦子说:“这牛头就像钟鼎文的‘牛’字一样了!”眼前这暗青色的石头上,勾绘了神奇的纹理。但是,在高原上依照牦牛的形象塑造出来,不是石头自身的孕育,实在是天地的造化了。
牛头呈倒三角型,两只长角斜插,一直横到臀部去了。牛腹下基本平整,胸部膨大,脊背隆起,腹部和臀部却收缩。剽悍朴拙,像典型的原始岩画或雕塑中牛的形象。更令人惊叹的是,它的前胸还隐隐勾勒出一环身体的轮廓线。绘画和雕塑结合了,生成这么一个浑厚的牦牛来,它比野牦牛更野,已经在高原上生存了亿万年。
没有丝毫人为的斧凿痕迹,执刀执笔者是天,是地,是风,是雨。也许,它就出生在对面那座雪山上,风雨把它剥离了母体,像雪山生下的卵,只是有棱有角,形状突兀了一些。后来,风啊,雨啊,雪啊,冰雹啊,流水啊,都来塑造它,这些无意识的美术家并没有从野牦牛身上得到灵感,可是,亿万年的摩挲和雕蚀,它就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下成型了。我想,野牦牛路过了,蒙昧的心中也会对老于自己不知道多少代的“同侪”油然而生敬意,会伸出舌头舔舔它的。
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是把它带回内地去,摆在自己书房的案头上呢,还是把它再放回到雪山和草原之间?
二
这里是湖南的南部,红色的丘陵上点缀着墨绿色的冷杉林。雨后,一段丘陵坍了一角,散落的红土里包裹着一颗鹅卵石。我用清水把它洗净,托在手中,仔细端详上面青灰色的斑点和纹理,没有存一点把玩的心思,静静地伫立在陵上,参悟它的历史和境界。
它没有在河流中继续漂泊,而是静静地躺在丘陵的怀抱里,它为何置身于此?
是哪个古时的顽童顺手抄来,又随手丢弃的吗?是一个原始人在河边拣来,作射向猎物的武器吗?还是这丘陵原本就曾经是一道河床?亿万年沧海桑田,它就这么被偶然路过的我看见。
更久远的时候,它应该是一块外形不规则的石头,可是后来,如果它也叫“卵”的话,也该有孕育它的母体,是谁生了它?——山是父亲,水是母亲,发端于一个溪流,在水的流动中渐渐长成,成长的故事都在风里浪里,从溪流、峡谷到江河,流水的磨洗,朋辈的砥砺,渐渐地塑造了它的圆润。不见了头角峥嵘,可是,骨子里依然坚硬。
我见过另一种卵石,那是在西部大山的风口处,一块巨石上凭空生成一个杯口一样的石窝,里面有几颗小卵石在随风快速旋转。呼呼的风声中,小卵石“啪啪啪”击打着石窝的壁,像竹筒里滚动的骰子。我知道,这个石窝原本没有这么大,没有这么深,可是有一天,一块小石头被风吹进了石窝里,于是石头就在风的驱使下开始了不休的旋转,旋转中分崩成一个、两个,旋转中把自己打磨得越来越光滑,石窝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卵石越来越失去逃离的可能。直到有一天,它小得轻到能被风掠出石窝,在遥远的地方成为一粒粒的沙。我没有取出它,自然生成的事情,还是让它自然地存在和消失吧。
把卵石放在手中,因为它的圆润光滑,恰恰盈握,我们会感到温和、亲善,仿佛人心中圆融智慧的部分,体味这份安详的时候,谁会去想它曾经在风口浪尖,急流险滩中,经受了千万次的磨砺。
卵石会变成沙,没有消失,它归于尘土,还是在风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