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顶上生长着雪莲。我一到项目部驻地就注意到了那座山峰,因为其它山峰都匍匐在它的脚下,因为在这七月天,其它山上的积雪都融化了,它的顶上还是白雪皑皑。
那是在西藏安多县,地处藏北草原唐古拉山向南延伸的缓冲地带,地面平均海拔4800米左右。2003年夏,我随同修建青藏铁路的队伍到了那里。那座山峰耸立在项目部驻地的正北、正在施工的铁路线西侧,工友们有的说它海拔5000多米,有的说有6000多米。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说上面生长着雪莲。调度李政还说,他曾雇了一个藏民爬上去采过十几朵。
雪莲,在内地人眼里是神奇的花朵,在武侠小说里,它甚至可以让人返老还童。我翻阅了资料,知道西藏的雪莲并非莲花的形状,和新疆雪莲的差异也很大,并不像我们想像中那么漂亮,只是毛茸茸的一朵绒球而已,但是我仍想亲手采撷。
我鼓动同事刘征和我一块儿上山。这天日光明媚(西藏的阳光永远那么灿烂,尽管晴晦无常,可只要乌云一散,马上就是湛蓝的天,耀眼的阳光),我们各带了一根木棍,提了一个塑料袋,请项目部的司机开着奔驰卡车,送我们到山峰近处。拿一根木棍,首先是做拐杖用,另外听说这里有狼和黑熊出没,万一狭路相逢,也好用它防身。
车子顺着施工便道开到离那座山较近的山腰上,汽车只能开到那里了。那里住着几户藏民,几座低矮的土房横在山坡上,土房附近堆着两道一人来高的墙,长二十多米,全是用牛粪筑成的,那是藏民们烧火的材料,相当于内地的柴堆。藏北整个那曲地区没有一棵树,藏民们从古到今都是烧牛粪做饭、取暖。
我们拄着木棍,顺着山坡向雪峰走去。平原上的人还说:“看山跑死马”,高原上的空气太澄净了,看上去很近的距离,却总也走不到跟前。踏着细细的绒草,我们在山缓缓起落的曲线上行进。在一处山坡上还看见了藏民们堆起的玛尼堆,红色的片石上刻着藏文的经文。藏族同胞们把自己的信仰刻画在大自然的许多角落,风口处有风吹动的转经筒,河湖间有水推动的转经筒,许多山顶则堆积起玛尼堆,米拉山口、昆仑山口都有结满哈达的玛尼堆。对佛祖的虔诚在风中、在流水中、在岩石上诉说。
一个半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雪峰的山脚下。积雪的融水顺着一侧的山谷哗哗流淌,清澈明净、冰人肌肤。在溪流旁抬头看去,山峰显得更加伟岸,远看很缓和的山坡,竟然那么陡峭。山的下部,还铺满了绿茸茸的细草,越往上去,草色越淡,山的中上部已经没有一丝绿色,只是黄褐色的山石的肌肤,顶部则覆盖着不知经历了多少万年的积雪。
我们开始向上攀爬。安多地区空气中的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50%。地势越高,空气越稀薄。我们的脸庞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汗水把羽绒服都洇湿了,我们就拉开衣服上的拉链。眼看再有一百米左右就要到达山顶了,山势更加陡峭,岩土里只有零星的几株植物,向身后望一眼,颇有些目眩。刘征说:我不上去了,早上没有吃饭,太累了,你自己爬吧。他说着就找了一处突出的石头,坐下了。
我手脚并用,艰难地往山顶攀登。这时候,已经不只为了采撷雪莲。我想,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不能无功而返。即便山顶只有冰雪,我在冰雪上走走,也算多了一种经历。身躯倾斜在山坡上时,莫名其妙地,我想起了磕着长头去远方朝拜的藏民们的身影,想到了高山顶上的玛尼堆。我不是信徒,在这中国宗教色彩最浓郁的地方,却又不能不被藏民们的虔诚感动。
朝圣的藏民们两个手上各用绳子固定一块小木板,腰间系了皮裙遮住胸腹部,膝盖上还要绑上牛皮护膝,这些都是必要的防护用具。圣地在几千里外,他们用身体丈量大地。手掌在头顶、在胸前合十,变换合十方式的时候同时走两步,俯身跪倒,双手向前推出,扑倒在大地上,五体投地。然后站起来,再一次庄严地合十,扑倒。他们就是这样一步一叩地行走,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达他们心目中的圣地。
他们为了祈福来世,我仅仅为了丰富今生。
我终于登上了山顶。山顶的石头,呈现出奇怪的形状,好像混凝土的结构一样,黑褐色的大石块中间包裹着许多小卵石,卵石的石质比包裹他的岩石坚硬,冰雪雕蚀后,石头表层就粗糙得像大块大块的炉渣,卵石突出地镶嵌在里面,形象十分诡异。这个海拔5000多米的山顶,亿万年前,是大海的海底,要不何以有这样奇异的石头?整个青藏高原都是在地质运动中,由海底隆起后形成的,现在成了世界的屋脊。我看见了老鹰的巢穴,几片羽毛留在石窝里。老鹰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归来时可知道有不速之客前来拜访过?放眼四野,天幕像一个巨大的蓝色琉璃罩扣在绿色的大地上。空气稀薄,高原的云层就显得很低,在天边一团、一团,一层、一层铺开,层次分明,直到视野的尽头。灰黄色的山峦起起伏伏,绵亘在绿草苍苍的草原上,黑色的牦牛点缀其间,点点如蚁。几十公里外的措那湖,这时成了摆在眼界里蓝蓝的一泓,翡翠一样闪耀着荧荧的绿光。湖面在眼界里延展,比在山下看上去宽阔多了。
顺着山顶的斜坡,是山石被冰雪侵蚀后滚落堆积形成的碎石带,在碎石缝隙中,我采摘了五朵雪莲。
雪莲没有几片叶子,就是平铺在岩石缝隙中的一团,花朵伸展出的青色花瓣更像是叶子,细细的白茸和花瓣簇成一个稍显参差的绒球。手指触摸上去,茸茸的,丝毫没有平原花朵的感觉。它的外形绝对称不上美丽,她用茸毛包裹了美丽的精神,而不是用寻常花儿的红艳夺目或者娇美可人来吸引世俗的眼光。在海拔5000多米的山顶,她独自和冰雪为邻,守着自己的一方净土,默默地开了谢了。兰花只是在山谷里静静开放,就被人们冠以“幽”的美名。雪莲在寻常鸟儿飞不到的地方,在人间的传说里开放,就只能称之为神奇。大部分人没有机会看见她生长的模样,她的美就超凡脱俗,胜过了所有花朵。寻常的花儿都在人间绽放,只有它在人间之外,在佛国雪域,在离天最近的地方自开自落。
我揣着喜悦和自豪下山,转过一处山峰,看见了刘征还坐在山腰等我,我于是大声喊:“我采到雪莲了!”
是的,我采到雪莲了,在盛夏七月,青藏高原终年积雪的山顶,老鹰巢穴的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