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豫北平原,离黄河不足百里。世代相传,我们的村子就处在黄河故道上。乡民们一年到头在几亩地里忙活,农闲时节看戏是最好的娱乐。
三里一村,五里一店。每年各村都有庙会,一般安排在麦收和秋收以后,对村民们来说,这时节,是不亚于过大年的盛大节日,村民们可以集中“娱乐和消费”。庙会上,必定会请戏班子来热闹几天。高高的土岗上开出了三间房大的平地,搭起钢管或者檩条架子,四围挂上几丈长的蓝布就是戏台子,靠右一厢是敲锣打鼓、拉弦捧笙的,一道幕布后面,檩条上挂着红的、白的、长的、短的胡须,摆着大的小的箱笼,这里是演员的“化妆间”。台下边空地上横躺了几十条圆木,就是乡亲们的坐席了。大家挨着个儿排开,你挨我我挤你要的就是这份热乎气。
台下叫卖糖葫芦的、丢了孩子的、孩子哭闹的、叔嫂取笑的闹得哄哄的,忽然听得台上仓啷啷一片锣响,那意思是:安静吧,这就开戏!
乡民们取笑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也有另一层道理,演员们沉浸在戏文里,犹如电影《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分不明自己是蝶衣还是虞姬了。戏台本就在高岗上,乡民们就那么张大嘴巴,傻愣愣地随着剧中人嬉笑哀愁。白娘子“哭啼啼把官人急忙搀起”,一唱三叹,台上的白素贞泪如雨下,台下的老头老太太也拿出小手绢去擦拭龙钟的老眼。“黑头”包龙图来一段“要吃还是家常饭,要穿还是粗布衣,家常饭,粗布衣,知冷知热结发妻。”台下轰然一片共鸣,因为这些话高度吻合了乡民们淳朴的道德观念。有的武生偶尔失手,一个跟头翻过去,折了威风旗,头盔也甩到台下去了,台下也只是“轰”的一生笑过便罢,把头盔再给他扔上去,没有喝倒彩的。“大平调”这个剧种的音乐很重,大锣咣咣,大鼓嗵嗵,外地人会被震得耳朵疼,也听不明白台上的演员在唱什么,可是对于乡民们而言,这是最美的音乐,他们会在唱腔和乐声中如饮醇酒,陶然忘我。
有时,台下人忙里偷闲,还得来一些现场评论:“这武生翻筋斗又高又飘”,“你可别小看了那个青衣”,“外行了吧,要说好还得算老生地道”,“算了吧,他跟田聚池扮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年轻的小伙儿会嬉皮笑脸地用胳臂捅捅身边的老婆:“嘿!那个小花旦扮相真叫俏丽,恨不得我就是那个白脸小子”,小媳妇拧一把道:“没廉耻的东西,想死你!”
拿不住奸臣不肯散戏,散戏了锣鼓声还响在乡民们的耳际。田间路上,移动着黑压压的几条长龙,从戏场向各村延展。一路上,仍有一些小伙子手舞足蹈,好像戏台上招亲的就是他自己,甚至忍不住原地盘旋两遭,就像是后背上也插了几杆威风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