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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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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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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的白雪

 

雪溪边人

“一场雪,北京就变回了北平,南京就变回了金陵,开封就变回了汴梁,故宫就变回了紫禁城”。下雪的时候,朋友圈里总会被这样的话刷屏。

雪,遮蔽了污浊的尘霾,掩盖了浮华的色彩,让世界洗尽铅华,变得清冷而静谧,素雅而洁净。

眼前这幅《雪溪图》,是唐代画家王维创作的绢本墨笔画。看着这千年前的山村雪景,让我们心境安谧、祥和。

近景是山的一脚,从右下方斜迤到画面中来,左下侧一座木桥横在山隅的潭水上。过了桥,平旷的一片雪地,左侧有篱墙蓬门,右侧是两三栋豁朗的屋宇,两座房子在山的掩映之下,另一栋房子在疏疏落落的六棵树木之下。两边的房屋内各有两人对坐闲话。近处的桥头,一个童子正赶着一大三小的四头猪回家。画面中部一人身穿黑衣,正踏雪而行。

中景是横贯的一条江水,平静的江面上,两人撑篙,驾着一条蓬船沿江而下。远景是对岸起伏的山坡,和两间草亭,一带疏林,都在白雪覆盖之下,萧疏而荒寒。

整幅画面,全用水墨晕染,白雪则靠留白来表现。荒亭野店,烟水孤舟,形成一派寂静空旷的景象。撑船的两个船工,房舍里晤谈的两对闲人,给画面增添了灵动鲜活的气氛。蓬船和船工的比例明显偏大,似乎还保留着早期绘画中不讲究透视关系,突出特定画面元素的古拙之感。而童子牧猪的形象,出人意表,富于生活情趣,让人在感受寒江雪野的清冷之外,油然生出温暖的心绪来。

而画面中间那位黑衣路人,似乎才是画眼。因为其他人物都是身着白衣,整幅画里着色最浓的就是他。

我想,他就是王维吧。独自行走在自己的画里,漫步在山村雪野上,盘桓于静谧而鲜活的诗境中。

雪在中国的诗和画中,都有着丰富的意象内涵。文徵明说:“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然多写雪景者,盖欲假此以寄其岁寒明洁之意耳。”恽南田说:“雪霁后,写得天寒木落,石齿出轮,以赠赏音,聊志我辈浩荡坚洁耳。”

白雪皑皑,莹净皎洁,在雪的映照下,智慧和灵光都焕发出来。“雪满林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乱装琼树千林密”,“人在冰壶玉鉴中”。古人咏雪的诗句不胜枚举。王维也是写雪的高手,王士禛在《渔洋诗话》里,把王维写雪的名句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宽”,和陶潜的“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祖咏的“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并列为咏雪的“最佳”之作。

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里说王维作画时,“每留素以成云,或借地以为雪。”也就是只画没有被白雪覆盖的景物,留白的地方就表现出浮云和积雪的形状了。

《雪溪图》中,画山石的皴法还比较简单,整幅画面在勾勒山石、树木、房舍轮廓之余,以水墨的晕染来表现物象的立体层次之感。所谓“墨分五彩”,墨色的浓淡呈现出丰富的变化,使画面呈现类似黑白摄影的效果,素雅而简净。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王维“余曾见其破墨山水,笔迹劲爽”。所谓破墨,可以是用浓墨破淡墨、用淡墨破浓墨,或者墨破色、色破墨,使得墨色浓淡渗透,产生丰富的层次肌理,达到鲜活生动的效果。

纯以水墨勾描晕染,王维也作了全新的尝试探索。他在《山水决》中说: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下。”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历代名画记》也论道:“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彩。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张彦远是在说,大自然的青山、凤凰,不需要敷色,就已经五彩斑斓。运用水墨使得五色兼具,就把握住了物象的真意。如果心心念念用色彩来表现自然,反而会事与愿违,远离了本相。

一下雪,色彩被掩盖,世界更像一幅水墨画了。王维在探索水墨旨趣的时候,可能和我们的感受类似,因此他画了很多的雪景图,见于宋徽宗朝《宣和画谱》著录的,就有26幅。他称得上是中国画史上第一个把雪景作为主要表现对象的画家了。

水墨画面产生的含蓄、悠远、纯净、简淡之韵,暗合着文人雅士幽独超逸的气质、清静素朴的心境。墨色置换了自然界真实的颜色,让“墨分五色”取代缤纷五色,这是文人画家以自我之心看到的世界,类似于西画千百年后才出现的“表现派”,这是中国画在文人参与后,以慧心呈现的画中之诗。

水墨渲淡的画面语言,和闲逸玄远的诗心交融,于是就有了这幅《雪溪图》。

 

冰雪聪明

众人正聚在一起欣赏一幅《奏乐图》,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评判着。突然有人冒出一个疑问:“画上这么多人在合奏,也不知道他们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只听一个人朗声答道“他们正奏到《霓裳羽衣曲》的第三叠第一拍。”

此人便是著名的斜杠青年,被上帝宠溺的骄子,集画家、诗人、音乐家、园林艺术家为一身的王维王摩诘。

有一位在场者不信邪,就召集了常演奏此曲的乐工们,奏起《霓裳》,掐到这个章节喊了暂停。看看乐工们的演奏位置,这位手指按着笛子的这几个孔,那位堵着箫管的那几个眼,另一位拨弄着古筝的那几根弦,和画上的情景一无所差。于是大家都不由得齐声感叹:“帅锅,I服了U!”

王维字摩诘,太原祁县人。他的名字连起来就是维摩诘,维摩诘又号金粟如来,才智超群,是佛教里著名的在家菩萨,一生安享荣华富贵的大居士。可能名字真的会对人的生命轨迹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吧,王维的一生,也把自己活成了维摩诘。

王维天赋异禀,冰雪聪明,“九岁知属词”,十五岁在骊山留诗《过秦皇墓》,在长安留诗《题友人云母障子》,十六岁写《洛阳女儿行》,十七岁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十九岁中解元,二十一岁考取进士。

他也陪伴我们从小到大,“每逢佳节倍思亲”“红豆生南国”“人闲桂花落”这些恬淡自然的句子,在我们独处时、凝想间,时不时就会漫上了心头,忧伤了思绪。

年少的王维也曾意气风发,传说他为了夺得解元,走了有相当话语权的九公主的后门。他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穿着鲜华奇异的锦绣衣服,以一首《郁轮袍》琵琶曲赢得公主青睐,加上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夙负诗名,终于得偿所愿。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年少登第的王维,笔下的诗歌颇具盛唐气象、少年精神。《夷门歌》慷慨激越,《少年行》踔厉奋发,《老将行》劲健雄浑,千秋之下,读之令人神旺。

开元九年,二十一岁的王维新科及第,被封为太乐丞,刚刚步入官场,就领略了官场的险恶,遭遇了政治生涯的第一次打击。他被人教唆舞了黄狮子,黄狮子是只能舞给皇帝看的,这是僭越。他因此被贬到济州任司库参军。据推测,这应该是岐王李范干的好事,因为王维和他交往颇深。王维于是成了皇帝和诸王之间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此后,王维虽然置身于宦海沉浮之间,心境却越来越趋向于超脱。由于父母信佛,王维从小就受着熏染,他常年茹素,总是读着经卷,参悟经文的妙谛,思考生命的意义。开元十七年,二十九岁的王维跟随道光禅师学“顿教”,此后与义福、璇禅师、元崇、净觉、神会、温古上人、燕子龛禅师等众多僧人交往密切。终其一生,王维对佛学的信仰越来越诚笃,《旧唐书·王维传》载:“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谈玄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 

四十四岁时,王维得到了宋之问在终南山中的蓝田别墅,他亲自设计,妙手经营,将其整修为辋川别业。以辋水周绕房舍,修建竹洲花坞,别业内山川萦带,竹树环合,有华子冈、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泮、辛夷坞等佳胜,风景奇绝,王维与好朋友裴迪常常流连期间,弹琴啸咏,弈棋清谈,隐栖之乐,无以复加。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一首首恬淡空灵的诗歌,把对山水田园的歌咏提高到难以逾越的境界,也塑造了一位并世无双的“诗佛”形象。

秋末冬初,王维给山外的裴迪写了一封信。在此,请原谅我做一回“文抄公”吧,还好读者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的阁下,不会抱怨有阅读障碍。而且,也实在是没有什么语言能传译出这么美的文字了: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相信您从这淡淡的表述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王维总想对你表白,他对生活是多么热爱。

不想当裁缝的厨子不是好司机。王维太“复合型”了,他自谓“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书画特臻其妙,笔踪措思,参于造化”,“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所到,学者不及也”。

 

大雪满山

天宝十五年,洛阳菩提寺,一处关着门的僧房内,偷偷来探视王维的裴迪,低声向他讲述了刚刚发生的骇人听闻事件。虽然已经被接连的惊天厄变打击得心神麻木,王维还是被深深刺痛了。

前一年的十月,渔阳鼙鼓动地来,安禄山二十万范阳铁骑踏碎了大唐的盛世繁华。短短半年多时间,叛军就攻陷了洛阳和长安,唐明皇李隆基带着文武官员逃往四川。叛军在长安大肆洗劫,将未能随驾逃亡的文武朝臣和太监、宫嫔、乐工都押送到洛阳。亲身见识过宫廷舞乐高超技艺的安禄山,对梨园弟子尤其上心,短时间内就搜求抓获了数百人。一天,叛军在洛阳的凝碧池大摆宴席,宴请投靠他的几十名伪官,让梨园子弟们奏乐助兴。音乐一响起,很多艺人想起了和唐明皇、杨贵妃共同歌舞欢愉的情景,抚今追昔,不由得掉下泪来。叛军就拔出刀剑威胁,呵斥道:“谁再掉眼泪,就砍掉他的脑袋!”但仍有人悲伤得不能自已。琵琶圣手雷海青个性刚烈,愤怒地把乐器摔在地上,向着西方、也就是明皇所在的方位放声恸哭。叛军就把雷海青绑起来,拖到戏马殿,残忍地杀死了他,并把尸体肢解了示众。

叛军攻破长安时,王维没来得及随皇帝西逃,也身陷敌手。他吃了泻药,闹肚子不出门,还假装喑哑失声,伺机逃跑。安禄山哪会轻易放过这个颇有声望的才士,硬是把他也胁迫到洛阳,关在菩提寺里,强迫他就任伪职。

此时的王维眼含泪水,悲愤莫名,他像是读给自己,也像是向好友哀叹,喃喃念出四句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第二年十月,唐军收复洛阳,王维和其他陷身叛军的官员都收押并押赴长安。十二月,这些官员被分为六等定罪,王维因为《凝碧池》诗传到了继任皇帝肃宗李亨耳中,加上弟弟王缙请求削免自己的官职替兄赎罪,就被赦免了从敌之罪,让他担任太子中允。

明末清初之际的卢若腾,亲身经历清兵入关、国破家亡的悲剧,痛贯心肝之余,怀着对变节投敌者强烈的仇恨和鄙夷,拿曾接受伪职的王维来做了批判对象。他说王维因为写了一首诗得到豁免,如果他不会作诗,在定罪的时候,不诛杀也得要流放。“自维作俑,而后世怀贰心者,遂施以笔墨为护身之符。今通邑大都之中,沦陷虏秽者,或戢影以明志、或奴颜而献媚;至其摛词播韵,率皆怨苦辛酸,忠义盈楮。然有识者,必不因是而略其立身遇变之本末。由此言之,人重诗耳,岂能重人!亦至可以自坚、可以信人,无庸愤激为也。”

乾隆皇帝站在统治者的立场,对叛逆、变节行为自然更是不能容忍,他读完《王维传》,写了两首绝句:

诗名冠代画绝世,奉佛离尘素志高。

何事玉真公主处,琵琶弹出郁轮袍。

 

凝碧题诗特宥刑,艺林齿颊似流馨。

吁哉公论诚何在,弗愧乐工雷海青。

并进一步批判说:“王维与李杜齐名,李白之从永王璘已为不纯,至王维之受伪署给事,直是从贼。虽有凝碧之诗,岂足掩其失节?而肃宗以其弟之救,竟赦不诛,失刑甚矣!且维进身即以不正,岂若杜甫始终不忘忧君者所可同年而语哉?”

按照卢若腾和乾隆皇帝的标准,王维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死。他活下来了,就是罪过。

遭遇到这样的时代巨变,亲眼看到一个烈火烹油、团花簇锦的盛世,突然就变成满目疮痍、遍地劫灰的乱世,本就信奉佛法的王维,更感到了世事的无常。幻灭、空寂的心境,让人想起《红楼梦》的结尾,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无边雪野。

国家不幸诗家幸。穷愁乱离成就了杜甫,王维虽然经历了劫难,但并没有遭受飘零悲苦,此后甚至还几次升官,官至尚书右丞,终身衣食无忧。但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后,也已经“看破”,放下了争逐之心、贪恋之念,在山水田园中寻得真趣,在水穷云起处感悟生命,心更加超脱、空明。

这些,都在他的诗和画里自然地流露、萦回着。

 

雪中芭蕉

前文所引“雪满山中高士卧”诗句,其实暗含了一个典故,就是“袁安卧雪”的故事。

王维画过一幅《袁安卧雪图》,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这幅画竟然引发了一桩聚讼千年的艺术公案。

袁安是东汉名臣。他还没有入仕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大雪纷纷扬扬一连下了十天,地上积雪一丈多厚,到处封路堵门。洛阳令下乡巡察灾情。看到家家户户都扫雪开路,出门求食到了袁安家门口,仍然大雪封门,无路可通,大家都以为袁安已经冻馁而死就让人清除积雪进到房间去看,但见袁安卧在床,已经奄奄一息。洛阳令问他为什么不出门乞食,袁安答道:“大雪天人人又饿又冻,我不应该再去干扰别人!”洛阳令嘉许他的品德,就推举他做了孝廉。

北宋沈括得到了王维的《袁安卧雪图》,他在《梦溪笔谈》中有写道:“余家所藏摩诘《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北方天寒才会下大雪,芭蕉是南方热带植物,王维却在雪地里画了一株翠绿的芭蕉树,这确实有悖于常理。沈括解释道“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

宋黄伯思《东观余论》道:“昔人深于画者,得意忘象,其形模位置有不可以常法论者……如雪蕉同景,桃李与芙蓉并秀,或手大于面,或舟阔于门。”明王士祯也说“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

朱熹却批评道:“雪里芭蕉,他是会画雪,只是雪中无芭蕉,他自不合画了芭蕉。人却道他会画芭蕉,不知他是误画了芭蕉。”明人谢肇淛《文海披沙》也认为:“作画如作诗文,少不检点,便有纰缪。如王维《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然右丞关中极寒之地,岂容有此耶?”

宋人朱翌又来辩护:“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如,红蕉方开花。知前辈虽画史亦不苟”。

袁安卧雪发生在汝阳,在今河南中部。宋代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是描绘文人雅士在开封聚会的写实作品,画中有几丛郁郁葱葱的芭蕉。我是豫北人,亲眼看见过有人家庭院里种着芭蕉。但是,对于王维这样的诗佛画家,我们能去执著于他笔下的这种真实吗?

钱钟书认为:“假如雪里芭蕉含蕴什么‘禅理’,那无非象海底尘、腊月或火中莲等等,暗示‘稀有’或‘不可思议’。”

陈寅恪先生说:“考印度禅学,其观身之法,往往比人身于芭蕉等易于解剥之植物,以说明阴蕴俱空,肉体可厌之意”。《维摩诘所说经》说:“譬如芭蕉,生实则枯。一切众生,身亦如是。”《涅槃经》又说“是身不坚,犹如芦苇、伊兰、水泡、芭蕉之树。”王维在大唐大安国寺故大德净觉禅师碑铭》序中写道“雪山童子,不顾芭蕉之身;云地比丘欲成甘蔗之种”赵殿成笺注:“佛入雪山修行故谓佛为雪山童子《维摩诘所说经》中,还以身如聚沫、如泡、如焰、如芭蕉、如幻、如梦、如影、如响、如浮云、如电等“十喻说法”,既深刻又富有文学性对于深受维摩诘影响的王维来说,芭蕉之喻是再熟不过的禅理了。

皮日休“百年终竟是芭蕉”,王安石“但当观此身,不实如芭蕉”。苏辙“龙虎未能留物化,芭蕉久已悟身空”,彭汝砺“蝴蝶南华梦,芭蕉居士身。”陆游“蝴蝶梦魂常是客,芭蕉身世不禁秋。”……

释道颜偈语曰:“时时日日,日日时时,七颠八倒,孰是孰非?”在佛教交错颠倒的时空观念下,在梦幻泡影芭蕉伊兰的不实之相中,王维安放了袁安卧雪。

我们注意到,上文所引的“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诗句,出自王维的《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这首诗也写到了袁安卧雪:

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

袁安是王维心目中的高士,是符合他精神寄托的人物形象。他不会平白画一株雪中芭蕉图,这一刻,他打破时间、空间限制,也不是岭南,也不是中原,也不是夏日,也不是冬天,用禅心突破了实相,把难以言传的意蕴,注入到了画面中,给中国画拓展了无边无际的精神空间。

 

雪中之竹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任凤翔府签书判官凤翔的普门寺和开元寺,有王维和吴道子留下的壁画,苏轼作为诗书画全才,得知此事后,当然不会放过观摩名迹的机会,他兴致勃勃地前往欣赏,在画前流连不已,感慨良多,于是写下了《凤翔八观之三·王维吴道子画》一诗: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

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

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

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

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

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

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

祇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

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

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

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

摩诘得之以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

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这是一番非常有意味的比较。苏轼把画圣吴道子和“文人画祖”王维的画技直接放在一起品评,做了褒贬,意思很明确:吴道子很厉害,是神乎其技的画工。但我更佩服王维,他得之于象外,是天外飞仙。

苏轼的弟弟苏辙却不同意哥哥的看法,说优柔自好勇自强,各自胜绝无彼此。谁言王摩诘,乃过吴道子

这就相当于院体画和文人画华山论剑,谁胜谁负,从来不会有结论的。苏辙说:他们俩我都服气,不能硬要颁发给这个金牌,那个银牌。

很有意味的是,苏轼在鉴赏王维画作的时候,把画的内容生动描绘出来了。画面里,类似于《袁安卧雪图》上的雪中芭蕉一样的,这一幅《祇园说法图》,画上有两丛雪竹。

佛祖在给弟子们说法,这些弟子鹤骨清相,心如死灰。门前的两丛雪竹,枝叶交错,翠叶披拂,但是一枝一叶都能理清源脉。

这种描绘手法,类似于《诗经》的比兴。瞻彼淇澳,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用竹子起兴,和君子品格相互比拟,相互映照,相互生发,意味深长。

黄庭坚有《题竹尊者轩》诗:平生脊骨硬如铁,听风听雨随宜说。百尺竿头放步行,更向脚跟参一节。”诗句把竹子人格化,完全成了修行者的化身。这和王维此画上的雪中之竹正可以相互参详。而画中的竹子又被霜雪覆盖,愈显得坚贞清劲,超尘脱俗。

“雪中芭蕉”到“祇园雪竹”,这两幅并不显眼的配景,甚至说是小道具,都映射着王维作画时的匠心、诗情和禅意。这不是寻常画师能体会得到的,这是超越笔墨技巧之外的神理和意趣。当然,这种深蕴的人文精神,只能在超卓的文人画家笔下,才能自然流露出来。

 

雪花周长

你知道一片雪花的周长是多少吗?1904年瑞典数学家科赫构造了著名的科赫雪花”图案,也就是分形几何图形。图形的一部分整体的形状类似,无限循环分下去,周长会无限增大,甚至大过地球的直径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明明在科赫雪花外面画一个圆,就足以将它圈住,为什么它的周长会长到无限?

这让我想到另一个禅理,月印万川。王维在画史横空出世之后,也好像构造了一个科赫雪花,打开了一片艺术的新天地,此后无限扩展延伸,再也没有边界。也像一轮朗月,在千川万流间,映照生辉,清景无穷。

苏东坡作为后起的文人画家,对王维的笔墨旨意深有会心,所以他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明代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说:文人之画,自王右丞(王维)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李公麟)、王晋卿 (王诜)、米南宫及虎儿(米芾、米友仁父子),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家:黄子久(黄公望)、王叔明(王蒙)、倪元镇(倪瓒)、吴仲圭(吴镇),皆其正传。吾朝文(文徵明)、沈(沈周)则又远接衣钵。又比拟佛教宗的南北二宗,李司训父子奉为北宗开山者,王维则是南宗之祖,说他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称赞他的画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

董其昌还为他尊崇的南宗画派理出了传流法脉,其传为张、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

王维三十一岁时,妻子因难产谢世,此后他摒除世累,终身不再娶,也没有留下子女。

乾元元年,年已花甲的王维, 向肃宗皇帝上表, 请求允许将蓝田山居 (即辋川别业) 施舍给僧侣为寺, 供他们禅诵、斋戒住持。获准后,辋川别业改为“清源寺”。

乾元二年七月的一天,六十一岁的王维,要来纸笔,给远在凤翔的胞弟王缙留书作别,又给平生的亲朋好友写了几封信,信中多有劝勉朋友虔心奉佛修法的话。写完了,放下笔,安然辞世。

王维死后,葬在了辋川别业附近。如今,辋川别业早已不存,华子、竹里馆、鹿柴20处美景湮灭殆尽,连一点遗迹都难以找到王维的墓地被压在一家废旧工厂的14号厂房下,《唐右丞王公维墓》碑石被当做石料,砌在一个水洞里。

“枯芦断岸年年雪,古木颓垣夜夜风”。

他把一切都放手了,都丢掉了,似乎什么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但是雪花无穷无尽,弥漫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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