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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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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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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恪的老虎

虎的表情

2022年是阴历壬寅年,中国邮政发行的两枚虎年生肖邮票由画家冯大中绘制,邮票面世后招来很多的嫌弃。许多人说,第一枚邮票上的老虎没有兽中之王的威严,表情里满是忧伤,一脸的生无可恋。第二枚邮票上,虎妈妈带着两只小虎崽。虎妈妈身材消瘦,眼神哀怨,可能是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日子已经够难了,还带着着俩孩子,又被号召生三胎,感到压力山大吧。

动物也有表情吗?恐怕多数人都会回答,是的啊,要不您看您的微信里,朋友发来的表情包,时不时会蹦出个猫啊、狗啊、猩猩啊,来体现他是焦虑了、忧郁了、无语了、狂喜了,表情也很丰富嘛。

《大话西游》里,夕阳武士看着孙悟空的背影说“他好像条狗啊”。人和猫啊、狗啊、猩猩啊这些动物,面目确实有相像的地方。电视娱乐节目《极限挑战》里,演员孙红雷看到一只秋田犬,笑得不能自持,直呼“长得太像黄渤了”。他不知道,另一边黄渤也正对着一只牛头梗傻乐呢——地球上还有这样的生物,太像孙红雷了!

我在这里讨论动物的长相啊、表情啊,是因为看了五代末宋初画家石恪画的《二祖调心图》。画上的老虎形象实在是耐人寻味。

《二祖调心图》包含两幅相互关联的画轴,目前收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是唯一归于石恪名下的传世作品。虽然画面上的几枚收藏印明显是作伪的萝卜章,但从画的笔墨气韵、人物神采等方面来看,许多人愿意相信是石恪的真迹,或者至少是出于他稍后的名手摩写的。

后人根据画题分析,画中表现的应该是慧可和丰干二位禅师调心参禅时的形象。慧可是传承初祖达摩衣钵的禅宗二祖,在这两幅画卷中,他赤着双足交叉趺坐,右肘支腿,以手托腮,闭目养心。而另一幅伏于虎背上酣睡的,是唐代高僧丰干禅师。因为丰干驯虎的事太有名了,当时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画中的,只能是他。 

丰干禅师的衲衣,用粗笔破毫,饱蘸浓墨,行云流水般地勾勒出轮廓来,笔毫扫出恣肆的飞白效果。衣服则用淡墨晕染,呈现出丰富的浓淡干湿变化。丰干禅师面部,也是寥寥数笔,惺忪睡眼,迷离倦容,都活化出来。

老虎是毛茸茸的一团,圆团团的脑袋,圆滚滚的身躯。随意皴擦的虎毛,显出柔软的质感,脑袋上几乎看不出虎斑,也不用细笔勾勒,只是擦擦染染,在头颈和五官处留出些微虚白来。左一撇右一捺,就是闭着的眼睛,两笔勾出一个向上的角来,就是合着的嘴巴。胡须和眉毛也是率性的几笔勾勒,却一根根透着神气。这只老虎完全不是后人笔下的老虎,它没有汉画像石虎的遒劲纵逸,它没有牧溪墨虎的刚猛雄健,它没有华喦《蜂虎图》里的张皇畏葸,更没有当代人画虎的虚浮乖张,也不像现实中老虎的天机自放。你说它是虎,它更像只大猫。你说它是猫,可你明明一眼就知道,它就是虎。它混混沌沌,它浑浑厚厚,它团团圞圞,它就只和丰干禅师一起,只在这没有溪山松云做背景,没有乌飞兔走算年辰的世界里,安静地睡。

画上丰干禅师和老虎的形貌神态,都有些相似。正是:恍兮惚兮,梦耶醒耶;无尔无我,虎耶人耶;一合眼时,狂心都歇。

 

人心卧虎

电影《卧虎藏龙》里,李慕白说:“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又何尝不是?”

我们看思虑的“虑”字,是虍、囟、心,三个字的组合,虍代表老虎,囟代表脑子,心脑一体产生思想。费心思考虑怎么和虎搏斗,擒获它、缚住它,或者自认没那么大本事,降服不了它,那么怎么能逃避它的伤害,让自己得到安全,这在古人心里,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所以“虑”就是深思的意思。

在《二祖调心图》里,老虎代表什么?其实就是我们狂乱的、浮华的、执著的、充满贪嗔痴的内心。

小说《西游记》师徒取经的历程,其实讲的就是调心的过程。孙悟空是心猿,白龙马是意马。孙悟空的师父菩提祖师居住的地方“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灵台和方寸都是心的别称。斜月三星,一个卧勾加三点,也是“心”字。真假美猴王互相厮打,是“二心之争”,也就是善心和恶心或者说佛心和魔心的竞斗。六耳猕猴的六耳,寓意六根六尘,六根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又生六尘,即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如尘埃遮蔽了心性本有的光明,所以《心经》教导世人,要“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香味触法”。孙悟空打死了六耳猕猴,也就象征着断了六根,降服了自己的心猿。

我们也可以这么理解,取经路上,其实就是唐僧一个人的经历,而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都是唐僧心猿意马、六根六尘的拟人化,唐僧最终功德圆满,取回真经,几个徒弟也都成佛、成罗汉、化龙,也就象征着唐僧调服了自心,终成正果。

二祖慧可初次参谒在少林寺面壁的达摩祖师,在雪夜通宵侍立,积雪过膝,又自断左臂,表示求法的坚毅决心,终于得到了达摩的收纳。慧可问:“诸佛的无上菩提妙旨,可以讲给我听吗?”达摩说:“诸佛菩提妙旨,不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慧可说:“弟子心不安,请祖师为我安心。”达摩回答:“把心拿来,我为你安。”慧可想了很久说:“我找不到心呀。”达摩说:“我已经为你安好心了。”

佛法只在自性,不能从别处求。没有一个实在的“心”可得,也没有一个实在的“不安”可安,安与不安,都是虚妄。

后来,慧可将衣钵传给三祖僧璨,前往邺都,混迹于世俗人群,有时候进酒楼,有时候到屠宰场,有时候和五行八作的人侃大山,有时候跟着仆役们在一起厮混。有人责备慧可:“你是出家的僧人,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呢”慧可朗然“我自调心,何关汝事!”

行住坐卧皆是禅,红尘之中好调心。这就是慧可的答案。

 

天台四睡

有学者认为,《二祖调心图》很可能是后人在画上增题的画名。如今被认为是慧可禅师的画像,沿着人物的左边轮廓,有明显的裁剪痕迹。由此又推断,这两幅画可能原本是被许多画家描绘过的《四睡图》的残件。四睡图表现的是唐代天台山著名禅僧丰干、寒山、拾得和老虎互相枕藉,睡作一团的画面。倚虎者是丰干,独坐者是拾得,寒山应该是被裁去了。

丰干、寒山和拾得,传说分别是弥陀、文殊和普贤的化身。丰干是天台山国清寺的和尚,他驯服了一只老虎,平时经常骑着老虎在松林小道里往来。丰干捡到一个弃儿,就取名“拾得”,跟着他在国清寺成长修行。而寒山住在国清寺附近的寒岩上,衣襦破敝,面容枯悴,著木屐,执扫帚。这三人老混在一起,常以诗偈对答。

宋代就出现了三人和老虎“四睡”的绘画,随之也产生了许多禅诗和题赞,您读了就可以更明晰地探窥《四睡图》或者这幅《二祖调心图》的意蕴了。

南宋《如净和尚语录》卷下的《四睡图》题赞道:

拾得寒山,老虎丰干。

睡到驴年,也太无端。

咦!蓦地起来开活眼,许多妖怪自相瞒。

南宋无准师范禅师语录《丰干寒拾虎四睡》:

善者未必善,恶者未必恶。彼此不忘怀,如何睡得著。

恶者难为善,善者难为恶。老虎既忘机,如何睡不著。

南宋月涧禅师语录赞丰干寒拾虎四睡图》:

虎依人人靠虎一物我忘汝。

肚里各自惺惺且作团打觉睦。谁管人间今与古。

元代了庵清欲禅师语录《四睡》:

闭眉合眼人如虎,伏爪藏牙虎似人。

梦里乾坤无彼我,绿铺平野草成茵。

咄哉丰干,抱虎而睡。拾得寒山,正在梦里。

可怜惺惺人,未能笑得你。

东京国立博物馆还珍藏了现存最早的《四睡图》,已经搞不清作者为谁,推断是宋代或元代画家所绘。画面上,数株古松飘漾着白云,一泓山溪飞珠溅玉,倾泻而下。丰干、寒山、拾得和老虎相倚相藉,睡成一团。老虎脑门上的斑纹像烟花一样从头顶辐射开来,又巨大的发旋顶在脑门,脸上的斑纹也如一圈一圈的祥云,双眼眯成一条线,阔大的嘴巴呈带着波纹的上翘曲线状,圆圆的大脑袋伏在虎爪上,看上去一团和气,萌得可爱,让人都想伸手去摸一摸。

明清以后,寒山和拾得的形象逐渐演化,成为著名的“和合二仙”,越来越趋于世俗化,成为一个拿着荷花,一个抱着圆盒的童子,因为“荷”与“和”谐音,“盒”与“合”谐音。两个小孩儿笑呵呵地一脸福相,是传统年画、彩塑的常见形像。这种演化,可能和“四睡”中他们物我两、和谐自然的气度有关吧。

 

睡或不睡

睡和死相近,可以算是一种假死状态。

《二祖调心图》里,看上去丰干禅师睡得很香,他真的睡着了吗?

北宋刘斧《翰府名谈》记载:“陈希夷先生,每睡则半载,或数月,近亦不下月余”,《宋史·陈抟传》也写他“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陈希夷就是道家大名鼎鼎的陈抟老祖,他号称“睡仙”,是最出名的睡觉大师。你看他一睡半年,当真是和动物冬眠一样了。

周世宗柴荣听说了陈抟的大名,就把他到皇宫,锁到一个房间里,来验看一下他是否真的像传说那么能睡。转眼过了一个多月,内侍打开门来,只见陈抟还在呼呼大睡呢柴荣很纳闷:“你怎么这么爱睡呢? 陈抟就提笔写了一首《对御歌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

片石枕头,蓑衣覆地,南北任眠,东西随睡。

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

骊龙叫喊鬼神惊,臣当其时正鼾睡。

闲想张良,闷思范蠡,说甚曹操,休言刘备。

两三个君子,只争些闲气!

怎似臣,向青山顶上,白云堆里,

展开眉头,解放肚皮,打一觉睡!

更管甚,玉免东升,红轮西坠。

管你山崩海啸,鬼哭神嚎,管你乌飞兔走,龙争虎斗,你们闹你们的,我睡我的。

道家祖师这么能睡,佛家却认为睡眠是“五毒”“五盖”之一,所谓“五毒”,即财、色、名、食、睡。所谓“五盖”,即贪欲盖、嗔恚盖、昏眠盖、掉悔盖、疑盖。“盖”指的是烦恼、困苦。因为佛家认为,睡眠会让人沉溺于迷妄之中,昏昏沉沉,不利于修行。佛教弟子有《弃睡盖偈》云:

汝起勿抱臭尸卧,种种不净假名人。

如得重病箭入体,诸苦痛集安可眠。

如人被缚将去杀,灾害垂至安可眠。

结贼不灭害未除,如共毒蛇同室居。

亦如临阵两刃间,尔时云何安可眠。

眠为大闇无所见,日日欺诳夺人明。

以眠覆心无所见,如是大失安可眠!

据说禅宗四祖道信大师从十二岁跟随三祖僧粲大师之后,直到七十二岁圆寂,六十年不倒单,真是不可思议。道信大师语录云:“守一不移者,以此空净眼,注意看一物。无问昼夜时,专精常不动。其心欲驰散,急手还摄来。如绳系鸟足,欲飞还掣取。终日看不已,泯然心自定”。就是强调修行要专精守一,收摄心神。心里有了妄念,就“急手”把本心抓回来。心也就像一只伶俐活泼的小鸟,用细绳系住它的脚,它扑棱棱展翅要飞,就扯一下绳子,把它拽回来。这也许就是道信大师不倒单的秘诀吧。

回头再说陈抟的睡,他和我们常人一样沉醉黑甜,酣然入眠吗?不是的,吕洞宾给我们回答了:“抟非欲长睡不醒也,意在隐于睡,并资修炼内养,非真睡也。”

另一位道家真人三丰写了一首《蛰龙吟》,可以算是对《对御歌》的阐释生发

睡神仙,睡神仙,石根高卧忘其年,三光沉沦性自圆。气气归玄窍,息息任天然。莫散乱,须安恬,温养得汞性儿圆等待他铅花儿现无走失,有防闲,真火候,运中间,行七返,不艰难,炼九还,何嗟叹。静观龙虎战场战,暗把阴阳颠倒颠。人言我是朦胧汉,我欲眠兮眠未眠。学就了真卧禅,养成了真胎元,卧龙一起便升天。此蛰法,是谁传?曲肱而枕自尼山。乐在其中无人谙,五龙飞跃出深潭。天将此法传图南,图南一脉俦能继,邋遢道人张丰仙。

图南,就是陈抟的字,他还有个号“扶摇子”,字和号都出自庄子《逍遥游》陈抟在论及修道妙诀时,写道:“扬尽葛藤心自莹,存胎胎就圣功圆。”又说“心统性、情。性如海水,情如流,意如澜,识如波”,所以“观心者,非空空观心也。心统性情,又兼意识。”

这样看来,佛家的不睡和道家的睡,其实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的。一言以蔽之,都是在调心。

 

梦与不梦

梦是睡里的“生”,或者说是假死中的假生。

丰干禅师的睡乡里,会有梦吗?那只酣睡的老虎,也做梦吗?

《心经》云: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换言之,心上没有挂碍,也就没有颠倒梦想。

《庄子·大宗师》云:“古之真人,其寝不梦”。晋郭象注:“其寝不梦,神定也”。得道之人,睡觉不做梦。为什么不做梦,是因为心是安定的,没有妄想贪念,没有颠倒梦想。

陈抟老祖《赠金励睡诗二首》道:

至人本无梦,其梦本游仙。

真人本无睡,睡则浮云烟。

炉里近为乐,壶中别有天。

欲知睡梦里,人间第一玄。

 

常人无所重,惟睡乃为重。

举世皆为息,魂离神不动。

觉来无所知,贪求心愈用。

堪笑尘中人,不知梦是梦。

我们普通人都有做梦的经历,因为这个假死的假生中,光怪陆离,超乎现实。在那个世界,你可以御风飞行,可以化身他人,可以穿越到古代,可以置身于仙乡,可以和心爱却不敢表白的人卿卿我我,可以做些没羞没臊的事情。当然,也会梦见刀剑相加,也会梦见妻离子散,梦见冤鬼缠身,梦见坐在考场,卷子上一道题也看不明白。

印度神话里,我们都活在大神梵天的梦里。梵天的一天一夜是我们的三亿五千四十亿年,他睡一觉,够太阳从诞生到毁灭上千次。所以我们也不用担心他突然醒来,我们灰飞烟灭了。我们既然都在一场梦里,那么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幻象,或者说都是梦里的情节。

电影《盗梦空间》里,造梦师可以营造并进入多重梦境,就像设计的游戏程序一样,把自己和别人都带进一个既真实又奇幻的世界里。在那里,甚至可以把思想植入到另一个人的潜意识中,使他即便醒来,也有了牢不可破的主观想法,从而改变在现实中的行为方向。梦里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别人梦里。梦里的人死亡,会进入另一重梦境。

那么,我们是否都活在一场大梦里,或者说活在一个设定好的程序里?

《搜神记》里有一则故事:“焦湖庙有一玉枕,枕有小坼。时单父县人杨林为贾客,至庙祈求。庙巫谓曰:君欲好婚否?林曰:幸甚。巫即遣林近枕边,因入坼中。遂见朱门琼室,有赵太尉在其中,即嫁女与林。生六子,皆为秘书郎。历数十年,并无思乡之志。忽如梦觉,犹在枕旁。林怆然久之”。

类似焦湖庙枕的故事被后人一再铺排演绎,如南柯梦、黄粱梦、《聊斋志异》里的《续黄粱》等,都是同样的故事结构,只是丰富了细节,渲染了氛围,写得更加起伏跌宕、摇曳生姿而已。

《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李煜哀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苏东坡感怀,“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这一生,就像短暂的一梦,所有的富贵繁华都是过眼云烟,在黄粱饭还没有蒸熟的功夫,梦就醒了。

那这一生,我们该怎么过?

 

石恪形貌

回过头来,我想来探求一下石恪这个人,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什么做派,有什么传奇?

元代夏文彦《图绘宝鉴》记载:石恪,字子专,成都人,性滑稽,有口辩。工画佛道人物,始师张南本,技进,益纵逸不守绳墨,多作戏笔人物,诡形殊状,惟面部手足用画法,衣纹皆粗笔成之

宋人刘道醇《宋朝名画评·石恪传》说他是成都郫县人。放荡不羁爱自由,特别爱谩骂辱弄别人(凌轹人物),大概是主要是针对一些他看不惯的俗客、犬儒或者同行吧。许多记载都说,越是有钱有势的达官显贵,他越是轻慢欺辱。这些人请他画画,如果稍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就在画里用笔墨形象来蕴含讥讽嘲骂的意思。所以在西川成了许多人的心头一患。这样看,石恪算是讽刺画的鼻祖了。他嘲弄别人的话,还能做到很有艺术性,合辙押韵,就像打着快板说数来宝似有点相声演员的派头。他跟着西蜀名画家张南本学画,刚学了几年就做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画的五丁开山、巨灵擘太华图,气势刚猛峭拔,赢得了很大的称誉。

公元965年(乾德三年),赵匡胤平定后蜀,蜀主孟昶投降,新生的大宋朝廷需要一批画工来粉饰新朝气象,蜀中是绘画艺术很发达的地区,所以专门从这里征召了一批当时的名家到首都开封,石恪也在其中。石恪到开封后,被派到大相国寺去画壁画。壁画完成后,朝廷很满意让他到国家画院去任职。石恪不干,打了一封辞职报告,坚决要回四川老家,朝廷也没有为难他,下旨同意了石恪踏上了归程,却死在了回乡的路上。

《益州名画录》记录石恪作品的内容很多,有《田家社会图》《鳖灵开峡图》,《夏禹治水图》《新罗人较力图》《仙宗十友图》《严君平拔宅升仙图》《五星图》《南北斗图》,《寿星图》《儒佛道三教图》《道门三官五帝图》。宋人阮阅《诗话总龟》说他“尤长于山水禽鱼,亦工歌诗”。这样看来,石恪是一个全才型的画家。

《宋朝名画评》中说:“石恪多用己意,喜作诡怪,而自擅逸笔。于筋力能备,不可易得”。宋人赵希鹄《洞天清录》评价:“其画鬼神奇怪,笔画劲利,前无古人,后无作者亦能水墨作蝙蝠水螭之属,笔画轻盈,而曲尽其妙”。

石恪曾经画过《鬼百戏图》。画的是钟馗夫妇在喝酒,桌案上摆着水果菜肴,旁边有服侍的仆从,也都是鬼吧。面前有几十个大鬼小鬼,随着音乐歌舞表演,姿态各异,曲尽其妙。这么说,石恪算是较早创作鬼趣图的画家,是罗两峰的前辈先师了。

石恪爱嘲弄人,爱骂人,国家画院专业画家这么高的社会身份,给他当他都不干,很有魏晋名士的遗风。石恪的形貌,应该是不衫不履,不修边幅的。我看当代画家苏文画的石恪像,石恪仰首闭眼,两手拄地,半躺半坐在地上,袒胸露腹,挽起裤脚,两条腿随意搭在一起。一只脚穿着麻鞋,另一只脚却赤着。体毛浓密,胡子拉碴,透着野逸的气派,像街上的醉汉,也像洞天里的铁拐李。

石恪就该是个有点邋遢,有点疏狂,有点散漫,有点乖张的样子,也许就像《二祖调心图》里丰干禅师那个样子。

 

表情背后

黄庭坚曾写了一首《题石恪画尝醋翁》的绝句:

石媪忍酸喙三尺,石皤尝味面百摺。

谁知耸膊寒至骨,图画不减吴生笔。

通过诗句我们可以想见这幅妙趣横生的画面,老汉尝了一口醋,直酸得缩起脖颈耸起肩膀,挤眼嘬嘴,面皮都皱成一层层的褶子旁边的老婆婆看到他的样子,自己也被酸到了,嘴巴嘬起老高。这是一幅烟火百姓的表情图。

石恪还画了一幅著名的表情图,也是表现三个人和一只老虎的故事,即《三笑图》,画中不仅人物笑容可掬,连他们的衣帽鞋子手脚,看上去都是笑的表情。

这幅画湮灭在历史的尘烟中了,而苏东坡写的《三笑图赞》让我们得以窥见画的内容:

“近于士人家见石恪画此图,三人者皆大笑。至于冠服衣履手足,皆有笑态。其后三小童,罔测所谓,亦复大笑。世言侏儒观优而笑,或问其所见,则曰:“长者岂欺我哉!”此画正类此。写呈钦之兄,想亦当捧腹绝倒,抚掌胡卢,冠缨索绝也。

彼三士者,得意忘言。胡卢一笑,其乐也天。

嗟此小童,麋鹿狙猿。尔各何知,亦复粲然。

万生纷纶,何鄙何妍。各笑其笑,未知孰贤。

《三笑图赞》并没有确指画上的三人是谁。根据宋人陈舜俞《庐山记》记载:“流泉匝寺下,入虎溪,昔远师送客过此,虎輒号鸣,故名焉。时陶元亮居栗里山南,陆修静亦有道之士。远师尝送此二人,与语合道,不觉过之,因相与大笑。今世传《三笑图》,盖起于此。”就指明了画里的三人是晋代高僧慧远、诗人陶渊明和道士陆修静三名高士。

虎溪是庐山东林寺门前的一条小溪。晋代隐居东林寺的慧远法师“余三十年,影不出山,迹不入俗”,“送客无贵贱,不过虎溪”,如果过了小溪,住在附近的一只老虎就该开始大吼了。因此,小溪得名“虎溪”。慧远和陶渊明、陆修静最谈得来,常“偕靖节、简寂观主陆修静语道,不觉过虎溪数百步,虎辄骤鸣,因相与大笑而别。”这便是有名的“虎溪三笑”故事。故事虽美,却不是真的,因为慧远圆寂时,陆修静才10岁。据考证,慧远和陶渊明也没什么交集。

早在唐代,李白就写过关于“虎溪三笑”的诗:“东林送客处,月出白猿啼,笑别庐山远,何烦过虎溪”。林语堂说这个故事“象征着三位无忧无虑的智者的欢乐,象征着三位宗教代表人物在幽默感中团结一致的欢乐”。真的假的,也并不重要了。后来的明宪宗朱见深也受虎溪三笑启发,画了一幅《一团和气图》,这幅画借鉴了传统的“共生图形”画法。图上,陶渊明、陆修静、慧远法师三人相拥在一起,侧面看是陆修静和陶渊明二人,两人又组成了慧远的正面像,是圆团团的、类似弥勒佛的一个形象。三人均眉开眼笑,再从这浑圆的构图上,来表现“一团和气”。朱见深在题识中写道:“伟哉达人,遐观高视。谈笑有仪,俯仰不愧。合三人以为一,达一心之无二。忘彼此之是非,蔼一团之和气。”

苏东坡的题赞,注意到了三个高士身边,跟着一起笑的小僮,他说小僮心智蒙昧得像麋鹿猿猴,不知道高士们在笑什么,也跟着傻笑,似乎是很滑稽的事情。但是世上的各种生物,各样的人谁丑谁美,谁高雅谁低俗呢?各自笑各自的,说不清谁是愚谁是贤。所以,不应该有分别心。

有道是诗如其人,画如其人。那个动辄骂人的石恪,一定也在和画中人一样参禅悟道,也在合眼调心。画着画着,就脱离了讽刺,没有了分别心;画着画着,就走出了开封城,却没有回他的四川家门;画着画着,就走出了画院体系,到了难以言传的禅境。

 

伏虎升仙

 

宋人阮阅编撰的《诗话总龟卷四十六·神仙门》里记载了这样一个动人的故事:宋太宗雍熙元年(984年),殿直雷承昊奉命到衡阳去,路上忽然遇到了石恪。都是曾在开封为朝廷画过画的老朋友,见面自然非常亲热。石恪写了一首七言诗送给雷承昊,那时候文人酬唱是很普遍的行为,老雷也没怎么在意诗句的内容。到了晚上,两人还一起住进了国营招待所,聊聊家常谈谈天,第二天早上才分手道别。老雷也真是反射弧超长的人,独自又走了好几里地,突然一拍脑袋惊叫道:活见鬼,石恪不是死了好几年了吗?于是赶紧又拿出石恪写给他的诗笺,只见诗句写是:

衡阳去此正三千,一路程途甚坦然。

深邃门墙三楚外,清风池馆五峰前。

西边市井来商客,东岸汀洲簇钓船。

公退只应无别事,朱陵后洞看神仙。

老雷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带着满腹疑问到了衡阳任所过了几天,发现自己的办公环境和诗句内容完全吻合:清风池馆,五峰簇拥。西边市井,东岸汀洲。那一窟老雷下班总想去逛逛的朱陵后洞,在石鼓山东侧,相传和南岳衡山上的道家第三洞天朱陵洞相连,甚至传说通往更远的罗浮山从前有神仙从洞里往南岳去,朝往暮归。当然,我们凡人看到的朱陵后洞,只是一个逼仄的小洞窟,只能容得一几一榻,通往南岳的幽深地穴,是无迹可寻的。后洞里刻了很多历代文人墨客的诗句,老雷在这个神仙洞府里徘徊,读着充满奇幻的诗句,再回味石恪的诗,心里肯定充满疑惑:这个石恪,到底是鬼是仙呢?

宋人陈田夫的《南岳总胜集》里,也记载了这件事,干脆就把石恪称作“仙人”了。

南宋有名的“扪膝先生”喻汝砺曾经在游览蜀中的玉局洞时,看到了石恪画的仙人壁画,写诗惊叹屹然四壁呀欲动,神怪夭矫目丧睛。道与之貌非丹青,驭风而行谁使令”,并赞道“异哉石子伟丈夫,胸中磊磊怪所储。玄圃之山帝所居,子游其间堕双凫。不然安知天上有此乐,秃笔一扫凌方壶。”他猜想,玄圃是天帝居住的地方,石恪一定是到那里去游赏过,不然怎么会把仙界的奇幻景象表达得这样栩栩如生呢?

苏东坡有一《石恪画维摩颂》的自书诗传世,诗曰

我观石子一处士,麻鞵破帽露两肘。

能使笔端出维摩,神力又过维摩诘。

若云此画无实相,毗耶城中亦非实。

佛子若见维摩像,当作此观为正观。

东坡说石恪脚穿麻鞋,头戴破帽,破衣烂衫露着双肘。他画的维摩诘神力不亚于真实的维摩诘。至于画像和本尊哪个是实相呢,佛门弟子不必有分别心,这就是维摩诘。

我想,石恪应该是成仙了,凭他的做派,凭他的气质,凭他的才情。他用充满仙气的逸笔,草草一挥,意趣和禅思都生发出来,让我们像在朱陵后洞里迷茫的雷承昊一样,低回沉吟,幽思无尽。

石恪应该是成仙了,那似乎荒率、稚拙的笔墨,不求形似,写我胸中之佛、心头之虎,从容简淡,神完气足,开千秋风气,直接影响了后来的梁楷、牧溪、青藤、八大,是祖师一般的存在。

老虎已经驯服了,石恪自然就成仙了。就如丰干和老虎抱在一起,也不是睡,也不是梦,圆融自在,心无挂碍。

石恪告别雷承昊,是最后一次行踪示人之后他去哪里了是隐遁在滋养他的蜀中山水还是云游于各地的名山古刹是去和他写真的维摩诘论道,还是匿迹在一代代绵延的,那些逸笔草草的画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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