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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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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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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楷的金带

壹  醉了或疯了

眼前这幅梁楷的《泼墨仙人图》,让我禁不住想:梁楷画它时,肯定是喝大了。你看他酒意醺醺,撸起袖子,抓起笔来,砚里蘸墨,盘里蘸水,刷刷几下横涂竖抹,一个醉汉的形状就在纸上生动起来。老梁拿起细笔,在那个硕大的脑袋上勾了几笔,皱在一起的小眉毛小眼睛、蒜头鼻子小嘴巴,就活灵活现地长出来了。

画上的人分明也是个醉汉,宽袍大袖,坦胸露腹,脑袋缩在肩膊里,袍袖被或浓或淡的水墨晕染得淋漓模糊,像是大鸟的羽翼。这个颇为肥硕的身躯,看上去却走得轻飘飘的。皱成包子的五官,显出一副滑稽像,让我不由想起一句有些不敬的俚语:长成包子样,就别怪狗跟着。

他也真像被狗追着狂吠的乞丐,松松垮垮,邋里邋遢,形貌丑陋,狗都嫌弃。但别看他这副尊容,也可能真的是仙人呢。《红楼梦》里疯疯癫癫的一僧一道,不就是这副样子吗?有人说他像和梁楷同时代的济颠和尚,“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笑我疯,笑我颠,酒肉穿肠过。”济颠和尚可不也是这个做派吗?

梁楷并没有给这幅画定名,后人称它作《泼墨仙人图》,也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命名的。弹幕鼻祖、盖章狂魔、牛皮癣超级传播者乾隆皇帝在画上发表弹幕曰:“地行不识名和姓,大似高阳一酒徒。应是琼台仙宴罢,淋漓襟袖尚模糊。”说得也还算靠谱。

梁楷被当时的人称作“梁风子”,“风子”也就是“疯子”,当时都这么写。《图绘宝鉴》里说,他是东平人,擅长画人物、山水、佛道、鬼神,师从贾师古,笔法飘逸,青出于蓝。宋宁宗嘉泰年间,成为画院待诏,也就是国家画院的专业画家了。皇帝很喜欢他的画,就赐给他一条金带,这是莫大的荣耀,梁楷却不稀罕,把明晃晃的金带挂在院子里,拍拍屁股走了,可能是不想被一条金带束缚一生吧。他这号平时就爱喝两口,喝高了还要耍耍酒疯的人,再来这样惊世骇俗的一出,于是更坐实了“梁风子”的诨名。疯则疯矣,他的画技却是没人不佩服的,就是画院的同事,也“见其精妙之笔,无不敬服”。

朱新建曾经说:“能够进入一流的画家就不是一般人了,不是疯子,就是有毛病”。马未都说,中国人的审美分四个层次,呈金字塔状。最底下一层,叫“艳俗”。往上的第二层,叫“含蓄”。第三层,叫“矫情”。最高层次的审美是“病态”。话糙理不糙,道理是不错的。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中外的艺术家里疯子还少吗?中国除了梁风子,还有杨风子杨凝式,米颠米芾、张颠张旭,拿锥子往耳朵里钉的徐文长;外国有割了自己耳朵、后来又拿枪崩了自己的梵高、画出《呐喊》的蒙克、躲在精神病院48年的草间弥生......不胜枚举啊!

不疯魔,不成活。不管真疯假疯,哪怕是癫狂的状态还不够,还要添点醉意加点酒疯,才得以挣脱束缚,挥洒性灵;才赢来心手相应,画出前人没有的神与形。

贰  经该不该撕?

梁楷人很疯,却喜欢参禅悟道,他和妙峰、智愚和尚过从甚密,想必经常在一起说禅理、打机锋。他画的《八高僧故事图卷》,就表现了神光、鸟窠、智闲、楼子、灌溪等多位高僧领悟禅理的故事。这里,我却要说说他画六祖慧能的两幅名作。

禅宗六祖是唐代高僧慧能,他是禅宗的南宗开创者,提倡顿悟法门,他的诗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想必有点国学功底的人都知道。

梁楷画的《六祖撕经图》上,慧能两脚分开,手拿佛经,奋力撕碎,抓着破烂佛经的右手食指指天,大张嘴巴。就好像农家田头置气,一个老汉正对着别人骂骂咧咧:“你弄的什么玩意儿,我撕了你能怎么地!”

慧能的衣纹用焦墨作折芦描,简括刚劲,头顶的松针、地上的枯草线条都爽利硬挺,凌厉之气跃然纸上,将六祖决绝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坛经》中记载,尼姑无尽藏常念诵《大涅槃经》,慧能一听就知晓了其中的妙义,就为她解说。一次,无尽藏拿着经书向他求教某个字,慧能说:“字我不认识,如果义理不清楚就请问吧”。无尽藏说:“字还不认识,怎么能理解义理呢?”慧能回答道:“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清人永明有诗道,“达摩西来一字无,全凭心意用功夫;若要纸上谈佛法,笔尖蘸干洞庭湖”。慧能不一定撕过佛经,梁楷要表现的,是要打破“法执”,突破文字对义理的限制。

不立文字,并非不用文字。禅宗常用以手指月来比喻文字和义理的关系。《楞严经》讲道:“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有人告诉你什么是月亮,就用手指指着月亮来讲述,你不去看月亮,反而盯着手指看,这就叫作执著于文字,偏离要追究的事物本相了。

慧能又讲:“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两字,亦是文字。见人所说,便即谤他言着文字。汝等须知,自迷犹可,又谤佛经,不要谤经,罪障无数。”不用文字,那些闪烁着先哲智慧的经书还有什么价值?没有语言文字,连沟通交流都难以实现,又怎么去教化世人?不要经书,玄奘法师历尽艰辛的求法之路又有什么意义?

《金刚经》中有言:“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经文中记载的佛法,就像一只渡我们穿越生死大海的船筏,有了它,才能劈波斩浪,帮助我们抵达彼岸。上岸之后,也就不需要这条船了。

但是,梁楷画这幅画,仅仅是为了配合禅宗传法,而做的图解工作吗?我想他还有自己的更多想法,那就是,人不能执著于某些看似高尚、珍贵的东西,而丢掉真我,失去本心。就像皇帝赐给梁楷的那条金带,虽然光华熠耀,却也是一种限制和束缚啊!

叁  竹要不要格?

另一幅《六祖斫竹图》,画的是慧能蹲踞于地,持刀斫竹的情景。这幅画,仍是和《撕经图》一样简净老辣的风格,笔笔见形,人物虽然是侧影,略勾眉目,但形神毕现。

禅宗讲究担水劈柴,无非妙道。行住坐卧,皆在道场。又道是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真理存在于各种寻常的生活细节里,体现在自然界的一花一叶中。

慧能本来就做过樵夫,这幅画有它的真实背景。那么从担水劈柴中,真的就能悟道吗?这让我想起了儒家有名的“阳明格竹”故事。

《传习录》中,王阳明讲了自己早年格竹子之理的事:“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王阳明对着竹子冥思苦想,想要弄清它蕴含的事理,连续七天耗费心神,把自己累得生了一场大病,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竹子是我们传统文化中的“四君子”之一,王徽之说“何可一日无此君!”苏东坡说“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而丁文江《嘲竹》诗却说:“竹似伪君子,外坚中却空。成群能蔽日,独立不禁风。根细善钻穴,腰柔惯鞠躬。文人多爱此,声气想相同”。

竹子本身蕴含什么美丑意义呢,无非都是人给赋予的。但人们从生活实践中,从担水劈柴的琐务里,是能够感悟到人生妙谛的。所以王阳明经历官场失意的风波,被贬到贵州龙场驿三年,受尽磨难后,才感悟到“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这和禅宗的修行要道,是异曲同工的。

我们生为万物之灵长,心灵自然要尽量丰盈起来。生活中,不管是不是自觉的,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感悟,也就是所谓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认识。经常听人说“我和他‘三观’不合!”这话自然不是白来的,这还是从浅显的感悟而论。涉及到人生终极意义,生命价值追寻的时候,我们也会有不同的考量和抉择。

这样说来,梁楷画画的过程,其实也一直在参悟着自己的人生意义。他撷取了六祖慧能生活的一个片段,选择这个场景不是偶然的,也体现着梁楷自己的感悟,就像他想要去追寻的意义一样。

这个场景的主题是“斫”,“斫”就是砍,意味着开辟,意味着破除。

肆  工笔与减笔

是的,梁楷用笔墨在开辟,在破除。

减笔,于是成了梁楷的一个标签。因为他画得早、画得多、画得好。

他的《李白行吟图》,李白的白衣只用几笔扫出,那粗细的线条、浓淡的墨色却变化丰富,不可端倪。头部着力刻画,发丝、须髯既率性洒脱,又历历可辨。眼眸和鼻梁线条爽利英挺,整个人物显得清新俊逸、英气勃发。

这个李白,才是我们心中洋溢着诗仙、剑侠气质的旷代逸才。他“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所以一袭白衣,无拘无束,飘然出尘;他“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所以廓然无累,飘飘飖飖,神游太虚。后来的人们,画的李白戴着幞头,举着酒杯,成了符号化的一个形象。那些“李白”和这位仙气飘飘的“李白”走到一起,恐怕都得愧死。反正你不尴尬,我都替你尴尬。

梁楷的工笔画功夫其实是非常了得的,要不也进不了画院。他曾认真研究学习李公麟的画法,人物造型、线描功夫是一流的,他的《八高僧故事图卷》《雪景山水图》都是出类拔萃的工笔佳作,也在画史占据重要地位。但是,真正确定他划时代、里程碑式人物的,就是“减笔”。

明人汪珂玉有诗云:

画法始从梁楷变,观图犹喜墨如新。

古来人物为高品,满目烟云笔底春。

乾隆皇帝在《梁楷王羲之书扇卷》上写道:

私淑自公麟,减法得梁楷。

了了略勾勒,超超具神采。

梁楷创造性地以泼墨来表现人物,让大写意画人物画从此深入人心,真有石破天惊的气概。

我们看山西永乐宫的壁画、北京法海寺的壁画,菩萨和天王们璎珞璀璨,甲胄辉煌,宝相庄严,这是神仙。梁楷笔下粗服乱头的泼墨仙人、布袋和尚,也是神仙。就好比法海寺壁画里的持国天王,腰束的衣带,镶金嵌玉,珠光宝气。而梁楷画泼墨仙人的衣带,用浓墨勾勒,寥寥四笔绘就,其实就是一根布条子。这两者哪个高哪个低呢?

有人说,“绘画是做加法,摄影是做减法”,单从操作程序上看,这话是对的。但真正在表现物象的时候,绘画也是要做减法的。我听画家袁武先生讲,他带学生到海边写生,学生在画海港里泊满的船只时,对那密密麻麻的桅杆犯了愁,好像怎么画都画不完。袁先生就说了:“写生也不能完全照搬实物,也需要取舍,画出它的总体特征、逻辑关系才行。”

即便超写实画家如冷军等人,对人物衣服上的纤维、眼角的血管都要精细表现,最终也不能完整呈现那个人。这是毫无疑问的。

减,减的是皮相,减的是对物象的执著。笔下倾泻的,是我心中的感受,是自我精神对外物的反照,是提纯后的自然。

减笔和细笔,或者说具象和写意,从此既分道扬镳,又共存共生,在此后千年的中国画长河中,激荡冲决,奔流不息。

只是,更多的画家从内心出发,不再拘执于外物,而是以意观象、以象尽意,“只将淡墨写精神”。

伍  院体与文人

首都不香吗?画院不好吗?院体画画得好好的,梁楷为什么要弄丑作怪,画些老百姓看不明白,放到大街上招狗嫌弃的人物呢?

那些雍容典雅的达官贵人,那些妍美妙曼的贵族仕女,那些极妍尽态的花卉禽鸟,多精谨细腻,多流光溢彩,多富贵,多美好啊!

他为啥要挂了金带,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黄家驹替他唱了:“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穆桂英也替他唱了:“不做高官不理事,我不吃俸禄不担惊。”

雨果《悲惨世界》中有句名言:“黄金做的枷锁是最重的”。宫廷画院的待诏们,画画要为政治服务,给皇帝欣赏,自然有诸多的条条框框,画功臣像、画职贡图、画皇帝读书围猎出巡仪仗,当然也画让皇上遣兴的山水花鸟,但总体而言,是有规矩法度在的,要画得精美细腻,要画得具象,宫廷画师其实就是高级的画匠。当然,我们不能否定他们作品的伟大,比如《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等,震烁千古,都是不朽的杰作。

艺术没有谁超越谁,但是要在笔墨中展现更多的个性自由,流露出鲜明的个人精神气象,确实需要另辟蹊径。于是,五代末宋初石恪首开风气之先,“纵逸不守绳墨”。北宋苏轼明确提出“论画贵形似,见与儿童邻”,开始为文人画张目。再到米芾、米友仁父子的“墨戏”,已经初步形成了迥别于院体画的风貌,甚至颇有点数百年后西方印象派的意思了。

天生一个梁楷,我是疯子我怕谁,在取法前人“纵逸”“墨戏”的基础上,从院体画中反叛出来,大笔淋漓,横涂竖抹,为写意画开辟了更广阔的道路,也为文人画注入了蓬蓬勃勃的新鲜血液。

时代也呼吁出现这样一个梁楷。艺术本就该是活泼泼、鲜灵灵的,不能在某一种套路、程式中框死。院体画的审美和技术发挥到极致时,也就需要开辟新的审美领域。艺术的创新,也不能是毫无规矩,任意涂抹的荒率表达,就像今天那些画技很渣,靠耍把式博出位的“大师”们那样。而应该像怀素那样,“虽率意颠逸,千变万化,终不离魏晋法度故也”。梁楷经过千锤百炼,经过广采博取,有功夫在身,有法度在胸,所以能“从心所欲不逾矩”,所以能把心性畅快地倾泻到笔墨中,画出一个个鲜活生动、意蕴丰富的艺术形象。

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写道:“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

不知道梁楷活了多久,按照董其昌的理论,应该是能享得高寿,鹤发童颜时,也还在喝着小酒,随意涂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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