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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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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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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的美人

美人与香草

世人都知道他是风流才子,都对他的艳遇韵事津津乐道,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小说里绘声绘色,戏曲里粉墨登场,周星驰更让代号“9527”的唐伯虎家喻户晓。风流就要带累美人,何况他是有名的“江南第一才子”,画过那么多活色生香的美女,还有一些不可描述的春宫图呢,连红楼里的“呆霸王”薛蟠都说这位“庚黄”“画得着实好”。在弹词《八美图》里,唐伯虎男扮女装,行径就像《聊斋》里的王二喜一样,到处寻芳,一连娶了八个貌美如花的妻子,分别为翰林之女陆昭容、丫鬟春桃、富家小姐罗秀英、谢天香、尼姑九空、故相之女马凤鸣、知县之女蒋月琴、妓女李传红。于是,唐伯虎的风流债算是还不完了,就像笑话里讲的,克林顿的挂钟被上帝拿去当电风扇了,唐伯虎的挂钟也一定能吹出五级风。

可是,这些故事都要像电影片尾那样打上字幕:“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明人王世懋在唐伯虎的《倦绣图》上题跋道:“唐伯虎解元于画无所不佳,而尤工于美人,在钱舜举、杜柽居之上,盖其生平风韵多也”。把他善画美人的原因,还是归结到他是一个“海王”,见识得多了,所以对美人的情态把握也就更精微了。

他的画笔下,文君琴心、昭君琵琶、绿珠守节、碧玉留诗、梅妃嗅香、太真玉环、薛涛戏笺、莺莺待月,各种美女才媛争奇斗艳,简直可以开一个唐伯虎群芳谱美术馆了。

文徵明看到他画的《红拂妓图》,却禁不住热泪滚滚:“六如居士春风笔,写得蛾眉妙有神。展卷不禁双泪落,断肠原不为佳人。”作为好朋友,他太了解唐伯虎了,画中的深意,折射着伯虎的身世之叹。英雄失路,托足无门,画上既是姿容曼妙的美人,也都是满纸的辛酸泪啊。世人谁还理解,他有着怎样的穷愁牢落,怎样的幽愤难言!

李如一也叹道:“唐子畏名成而身废,闲居作美人图,好事者多传之。览其遗迹,未尝不叹其志之有托也”。

美人,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从《诗经》里“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到庄子笔下“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的“藐姑射之神”;从屈原赋里如梦如幻的湘夫人,到曹子建笔下“翩若惊鸿”、“凌波微步”的洛神;从“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的卓文君,到“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杨玉环;以及采桑城南隅的罗敷、泛舟石城西的莫愁,万里桥边的薛涛、西泠松柏下的苏小小……她们是天地灵秀之所钟,是文学艺术永恒的母题。于是,顾恺之画了《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张萱画了《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周昉画了《簪花仕女图》,周文矩画了《合乐图》、苏汉臣画了《靓妆仕女图》、赵孟頫画了《吹箫仕女图》……清代高崇瑞说得好:“极天下名山胜水,奇花异鸟,唯美人一身可兼之。虽使荆、关泼墨,崔、艾挥毫,不若仕女之集大成也。”

唐伯虎的美人,从屈原的《离骚》《九歌》里走来,是“美人香草”的美人,是自我化身的美人,是寄予了身世浮沉、命运慨叹的美人,也是超越了自怨自艾,发出历史追问、终极思考的美人。

那幅让文徵明潸然泪下的《红拂妓图》我们已经无缘看到了,唐伯虎的题诗却流传下来:“杨家红拂识英雄,着帽宵奔李卫公。莫道英雄今没有,谁人看在眼睛中”。一位美丽的女性,在英雄还在寒微的时候,就慧眼识人,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以身相许私奔追随。看如今,举眼滔滔,谁又认识、谁来挽救沦落草泽的英雄呢?

唐伯虎还画了另一幅描绘红拂故事的《风尘三侠图》。画中,红拂女和另一位英雄虬髯客相对站立于客店厅堂之内,互相拱手见礼。被许为英雄的李靖在房外刷马,此时倒成了配角。那是多么奇伟的一个女子啊,以她的眼光和胸襟,和仿佛天外来客的大侠虬髯客并立,也可以不卑不亢,从容而淡然。

唐寅骨子里是有任侠气概的,他自言:“跌宕无羁,不问生产。何有何亡,付之谈笑。鸣琴在室,坐客常满,而亦能慷慨然诺,周人之急。”他向往着做鲁仲连和朱家那样“言足以抗世,惠足以庇人”的“布衣之侠”。他还有诗道:“我观古昔之英雄,慷慨然诺杯酒中,义重生轻死知己,所以与人成大功”。

他觉得,人生应该“肆目五山,总辔辽野。横披六合,纵驰八极。抚事悼情,慷慨然诺,壮气云蒸,烈志风合。戮长猊,令赤海,断修蛇,使丹岳。功成事遂,身毙名立。斯亦人生之一快,而寅之素期也。” 这样的气魄,何其雄烈,何其豪壮!可是,现实断绝了他一切施展身手的机会,他只能唱起落拓的莲花落,只能在美人香草的孤愤中踽踽独行。

美人与丹桂

广寒宫阙旧游时,鸾鹤天香卷绣旗。

自是嫦娥爱才子,桂花折与最高枝。

这是唐伯虎在《嫦娥执桂图》上的题诗。嫦娥,称得上是乡土中国神话里的美神了吧?那一轮明月里,有她幽居的广寒宫。月殿之外,总是飘着桂花的馨香,她怀抱玉兔,静静地注视着人间,从远古到未来。蟾宫折桂,代表着学子金榜题名,是读书人最大的梦想。唐伯虎这幅画里,嫦娥裙带飘飘,衣着华美,手执一枝桂花。她的面容像皓月一样丰盈而皎洁,神情温婉而娴雅,还带着微微的笑意,轻启的樱唇似乎在说:“恭喜你了,聪慧而勤奋的学子!”

唐伯虎是接受过这一枝桂花的,难怪能把嫦娥画得这样光彩照人,这样和婉可亲。

1470年(庚寅年)寅月寅日寅时,唐伯虎生于吴县吴趋里,所以取名唐寅,字伯虎,又字畏之。他被人熟知的,还有“唐解元”这个美称,他在自己的书画上,钤盖最多的是一枚“南京解元”朱文印。“南京解元”,是他一生的荣光,也是他一生的包袱。

唐伯虎的父亲唐广德在吴县经营一家酒肆,家境还算殷实。父亲望子成龙,想要改换商贾之家的门庭,进阶为书香门第,从伯虎儿时就延请老师让他读书,聪慧的伯虎读书非常勤苦,他足不出户,连自己家周围的街巷都不熟悉。终于不负众望,16岁就高中苏州府试秀才第一名。19岁时,娶了妻子徐氏。此时的唐寅,过得快意而潇洒,朋友里有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文徵明,有天资聪颖、放浪不羁的张灵,还有一位同样恃才放旷的祝允明。他还师从周臣、沈周两位名家学画,艺文双修,才名显露。文徵明的父亲文林待他像自己的儿子一样,经常指点教导。师长朋友之间的诗酒唱和间,轻松而愉快。他和品性相投的张灵,有时候会脱得赤条条的,跳到学宫的泮池里,就打起了水仗。他也逐渐展露出任侠的一面,为朋友仗义疏财,花钱大手大脚。一辈子做生意精打细算的老爸唐广德叹气说:“看来,这孩子日后能够成名,不过,让他成家立业就不容易了。”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刚刚成年的唐伯虎突然就遭到了一连串的打击。1493年深秋,唐伯虎24岁,父亲唐广德和妻子徐氏相继去世,儿子夭折;第二年开春妹妹出嫁,紧接着母亲离世,刚嫁出去的妹妹也上吊自杀了。原本热热闹闹、温馨和睦的的一个家,凶连祸结,丧车屡驾,只剩下他和弟弟唐申两个人。肝肠寸断之下,年纪轻轻的唐伯虎头上已经白发星星了。

极度痛苦之下,反倒使他更想通过任侠放旷来解脱自己,于是常常流连于青楼酒馆以及文友聚会中。家里没人管束他了,他对持家的事又根本不放在心上,于是家境日下,“芜秽日积,门户衰废。柴车索带,遂及褴缕。”

祝允明于是劝诫他:“你如果想完成父亲的遗愿,就该努力追求上进,不然就干脆脱了衣冠,烧掉制艺文章,凭自己的喜好做去。为什么还挂名秀才这个身份呢。”唐伯虎很受感动:“好吧,明年是大比之年,我就拼了一年的功夫去做,如果不成功,也就放手了。”于是,他关门闭户,下起功夫来。还写了一首诗自励:

夜来欹枕细思量,独卧残灯漏夜长。

深虑鬓毛随世白,不知腰带几时黄。

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

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

嫦娥于是来眷顾他了,乘着祥云翩然而至,把奇香扑鼻的桂花递到了他的手中。

那是1498年,29岁的唐伯虎参加应天府乡试,高中解元(举人第一名),一时声名远播。他又续娶了第二位妻子何氏,金光大道似乎就在眼前,下一步,就是到北京参加会试了,人们都充满期待,这个唐解元,会不会摘得科举的至高荣耀“连中三元”呢?

与唐伯虎同列“江南四大才子”的朋友中,文徵明从26岁考到53岁,参加了9次乡试,每次都是铩羽而归。祝允明考了5次乡试才中举,此后参加8次会试,也都是名落孙山。在考第7次时,自己的儿子都考上了,想想他得多羞臊啊!科举这条路,真是充满变数。“解元”带来的荣耀感把唐伯虎的激情点燃了,通过这条道路,他要求得更大的声名和功业,从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美人与纨扇

刀太快了容易伤到自己。1499年,30岁的唐伯虎在北京遭到平生最大的挫折,他受一同入京赴考的富家子徐经牵连,被卷入科场舞弊案,还被下狱审问。一个从小在喝彩中长大的才子,穿着囚衣,带着刑具,被虎狼一样的狱卒呼来喝去,他的身心受到了怎样的摧残啊!审理的结果,徐经、唐伯虎和举报者都被处罚,他的罪名是“夤缘求进”,被革去举人身份,贬黜到浙江任小吏,并终生不得参加科举考试。骄傲的他哪肯去充任小吏,他觉得那就是一种侮辱。

从京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衣服破败,鞋子都露了脚趾,而家里给他的更是冰窟一样的寒冷:“僮奴据案,夫妻反目,旧有狞狗,当户而噬。反视室中,甂瓯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长物。西风鸣枯,萧然羁客,嗟嗟咄咄,计无所出。”

不久,妻子何氏主动让唐伯虎休了自己,不管不顾地弃他而去。今后怎么办?他想到自己还可以乞食维生,“但吾弟弱不任门户,傍无伯叔,衣食空绝,必为流莩”,不得已,只能向好友文徵明写信求助。

他画了两幅用意相同的仕女画,《秋风纨扇图》和《班姬团扇图》,寄托着他的幽愤和感叹。

汉成帝曾经宠爱妃子班婕妤,后因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得宠,班婕妤被成帝冷落,幽居于长信宫。寂寞之中,她写了一首《怨歌行》,诗中借纨扇来比拟自身,那洁白的团扇曾被君王常藏在衣袖中,扇动起来清风徐徐,称得上宁体便人。可是,秋天一到,天气转凉,就把它抛掷到箱笼里,再也想不起它了。

唐伯虎在《秋风纨扇图》上题诗道:“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抛弃唐伯虎的,是无情的命运,是国家,是社会,还有家人。“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前途无望,贫病交加,悠悠天地,块然一躯。向哪里去悲叹,对谁去倾吐!

屈原以以弃妇比逐臣,在《离骚》里悲叹:“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唐伯虎这么骄傲的人,此时面对的也全是唾弃和冷眼。“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握拳张胆,若赴仇敌。知与不知,毕指而唾,辱亦甚矣!”他心情的该是怎样的冤抑,怎样的绝望。

《秋风纨扇图》上,佳人神色哀婉,手持纨扇,站在山坡之上,衣裙随着瑟瑟的秋风飘动,身边还有一丛竹子在风中摇曳。画面让人想起杜甫的《佳人》诗里,那位“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绝代佳人,虽然遭到抛弃,但是她遗世独立,像岁寒不凋的翠柏和劲节凌风的绿竹一样高洁。

唐伯虎在戏剧般的经历中,深刻体味到“世态炎凉”的深意。他借画上的美人,来感伤自己,又何尝不是感叹充满荒谬的社会,对世人命运发一声深沉长叹。

屈原在绝望之余,投江自尽。比唐伯虎晚一些的徐渭在落魄之时,也曾多次自杀未遂,而且精神崩溃,发疯自残。唐伯虎的境况,也算是穷途末路了,他该何去何从呢?

美人与风月

“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天性疏狂放浪的唐伯虎,此后更加不拘小节。大雪天,他和祝枝山、张灵穿上破衣烂衫,化身乞丐,唱着莲花落沿门乞讨。我们不好饭,我们要钱。讨到钱后就买了酒肉,到野寺里痛饮。酣畅之余,还笑道:“此乐恨不令太白知之!”

秦楼楚馆,更是他纾解愁烦的地方。以致于文徵明每次想到他,就要琢磨,伯虎又在哪家青楼潇洒呢?还在诗里把他的放浪形貌描摹得活灵活现:“落魄迂疏不事家,郎君性气属豪华。高楼大叫秋觞月,深幄微酣夜拥花。”

他自己也把艳遇写进诗里:“曲径疏离野寺边,蓝桥重叙旧姻缘。一宵折尽三生福,轻抱仙花月里眠”。他放言,这样的生活再正常不过了,我就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爱咋咋地:“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食色性也古人言。”

他有两枚有名的印章,经常钤印在书画上,一枚是“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另一枚就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他自己说:“大丈夫虽不成名,要当慷慨,何乃效楚囚?”他还留下许多写给歌妓的诗,如《花酒》、《寄妓》、《哭妓徐素》、《代妓者和人见寄》、《玉芝为王丽人作》等。陈继儒《太平清话》还记载:“唐伯虎有《风流遁》数千言,皆青楼中游戏语也。”

他画的一幅《陶榖赠词图》很可以映射这种人生态度。画中表现的是北宋初年,翰林学士陶榖出使南唐,仗着上邦大国的背景,对南唐君臣态度傲慢,南唐臣僚就安排宫妓秦蒻兰假扮驿吏之女去引诱他。陶榖把持不住自己,“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两人春风一度之后,陶榖还赠给秦蒻兰一首词。

之后,在后主款待陶榖的宴会上,秦蒻兰以歌妓身份上场,唱的正是陶榖赠她的情歌,把方才还道貌岸然的陶榖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于是再也端不起架子,被南唐君臣灌得酩酊大醉。

《陶榖赠词图》画上,唐伯虎题诗道:“一宿姻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发红。”——一夜风流,挺美好一个事嘛,做了就做了,换做是我,才不会在大众面前脸红呢!

他画的另一幅《李端端图》,则描绘的是唐代扬州名妓故事。他也只是借一个旧事的外壳,抒发自己的感情而已。他在画上题诗:“善和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谁信扬州金满市,胭脂价到属穷酸”。尽管扬州城里,满是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但白牡丹一样的佳人,真正倾心的却是我这样穷酸的诗人。

他和这些红粉佳人,也有过真挚的感情,在怀念已故歌妓徐素的一首诗里,他柔肠百转,甚至于寄望于来生再相逢:“清波双佩寂无踪,情爱悠悠怨恨重。残粉黄生银扑面,故衣香寄玉关胸。月明花向灯前落,春尽人从梦里逢。再托生来侬未老,好教相见梦姿容。”

在欢场之中的唐伯虎,不是“皮肤淫滥”的酒色之徒,钱谦益说他“外虽颓放,中实沉玄,人莫得而知也”,可谓知言。

在同时代画家吴伟的《歌舞图》里,四位士人在两名歌妓的陪同下,正围坐欣赏年仅10岁的歌妓李奴奴歌舞。画中的几个人,人人神情疏离落寞,颇有些《韩熙载夜宴图》中人物的韵致。有人推测,坐在红木凳上,头戴缁撮的就是唐伯虎。他的眼神完全游离于歌女之外,若有所思,他在想什么呢?

美人如花,比花解语;美人堪怜,奈何薄命。都是被命运捉弄,在风雨泥淖里挣扎,自己和她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美人与蕉心

唐伯虎是多情的,他的感情世界里,都有哪些美人呢?

他青年时画了一幅《蕉叶睡女图》,我觉得是他最美的仕女画。他画的是谁呢,是他的初恋情人王素兰吗?

眉眼清秀、面容姣好的少女,侧卧在一片硕大的芭蕉叶上,她以手支颐,香梦正酣。她梦到了什么呢?唐伯虎没有像惯常那样在画上题诗,他已经用画面说了,少女梦见了爱情。

好友王宠和侄辈文彭在卷后道出了少女的梦里心事,王宠写道:“小小金莲步玉苔,晚晴闲过玉阶来。芳心不比蕉心卷,未向风前一展开。”文彭写道:“柳绵飞,蕉心卷,绿暗红稀,又是韶光换......欲教梦向高唐巘,云水茫茫,何处寻得见”。

李商隐第一次将没有展开的芭蕉心比拟难以言说的爱情忧郁,“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于是李清照写道:“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郑板桥写道:“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

一片蕉叶,舒展在少女身下,而她的心事,就如不曾展开的蕉心,只能深藏着,在梦里隐秘地闪烁游移。

据说,唐伯虎18岁时,和老师王鏊的女儿素兰一见钟情,王鏊是高官,他那时却只是一个小商人的儿子,一个没有功名的秀才,身份地位的巨大差异,让他不敢动提亲的念头。若干年后,素兰嫁给了别人。据说唐伯虎还曾到她家的村子里借宿了一晚,次日还写了“一晚园”赠送客栈主人。这一世,不能与你共枕而眠,在你的附近住一夜,也算是我们同过床了。

他还写过一首《美人对月》:“斜髻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美人的心事,何尝不是他的心事。

19岁时,唐伯虎娶了老秀才徐延瑞的女儿,徐氏小他5岁。他们的感情是美满和谐的,徐氏不幸早逝,他悲痛万分,从这首悼亡诗中,我们能感受到他的肝肠寸断:

凄凄白雾零,百卉谢芬芳。

槿花易衰歇,桂枝就消亡。

迷途无往驾,款款何从将。

晓月丽尘梁,白日照春阳。

抚景念畴昔,肝裂魂飘扬。

在遭受科场案打击之后,他很长时间在穷愁潦倒中度日。却也因此不再顾及礼法束缚,迎娶了自己的心爱的青楼女子沈九娘。为此,甚至和亲弟弟闹翻。他用卖画赚来的钱,在苏州郊外的桃花坞买田,盖起来桃花庵,院子里的房子都起了雅致的名字:桃花庵、梦墨亭、学圃堂、蛱蝶斋。这里,成了他和九娘的桃花源。九娘还给他生了女儿桃笙,夫妻二人在院子里种桃树、种牡丹,把生活经营得多姿多彩。一帮诗侣画友也常常来饮酒雅集,日子过得优哉游哉。唐伯虎在这首《感怀》诗中描摹了家庭生活的温馨快乐:

不炼金丹不坐禅,饥来吃饭倦来眠。

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

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

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地上仙。

可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仅仅五六年之后,才37岁的九娘不幸病逝了。此后的日子,唐伯虎寒窗孤枕,梦里应是只剩了蕉叶冷雨,点点滴滴,如泪难止。

美人与落花

沈周在感怀人事变迁,儿子和故友凋零之余,写了《落花诗》,之后苏州的文人朋友们和了又和,“落花诗潮”使江南诗坛久久低徊于哀艳的情绪中,沈周自己写了50首,和诗入戏最深的就是唐伯虎,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生命寄托的意象,哀情怨语,绵绵不尽。写完落花诗,又去画落花。落花诗写了40来首,多个版本的《落花诗册》流传下来,成了被后人一遍遍临摹的法帖。《落花诗意图》也以其空灵雅逸的品格,成为画坛绝品。

《落花诗意图》题诗中有句“双脸胭脂开北地,五更风雨葬西施”。落花和美人,已经难分难辨。“五更风雨葬西施”一句,真足以让多情的人伤怀落泪,不能自已。

曹雪芹写林黛玉葬花,也是学的唐伯虎。《六如居士外集》中记载:“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徵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

人生如梦,世事无常,他经历了太多,所以在禅理中寻找心灵安放的空间。《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唐伯虎于是给自己取了“六如居士”的别号。他在自画像上写道:“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

他晚年的《漫兴一律》诗写道:

龙头独对五千文,鼠迹今眠半榻尘。

万点落花都是恨,满杯明月即忘贫。

香灯不起维摩病,樱笋消除谷雨春。

镜里自看成大笑,一番傀儡下场人。

他觉得在命运之手的操控之下,人就像提线木偶一样,没有半点自专。那些荣耀,那些羞辱,不期然就降临在自己身上,无处推卸,无处逃遁。

他的人生,真的轻如落花吗?不是的,他留下的诗文书画,是不可多得的人间奇珍,一代一代的后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清俊秀逸。和他同科考试的,状元是广东的伦文叙,如今,知道伦文叙的又有几人?启功先生说:“科名得失,于六如何所损益?”

那幅《嫦娥执桂图》,其实可以有另一重寓意。美丽的嫦娥送给唐伯虎的,是一生的桂冠,而不仅仅是那一时的科场功名。他54岁的人生不长,却正因为起伏跌宕而精彩。如果他顺利考取了进士,哪怕中了状元,可能就成了另一个伦文叙,做个翰林,混迹官场,安稳生活,也就不会有那个“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的唐伯虎了,世上将少了很多有趣故事,少了很多艺术瑰宝。

他自己经常说:“河清难俟,后世知有唐生足矣。”他做到了,他的大名妇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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