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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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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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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溪的心“柿”

六柿何事

牧溪画了六个柿子。

白纸上就只有这六个柿子,无枝无叶,没有凭借,似乎随意地放着,却引发了无数人的揣测和玄想。

有人觉得,六个柿子,方的圆的,高的扁的,浓的淡的,是“墨分五色”的最佳演绎,其变化何等微妙,机趣禅理存乎其中。艺术学者李霖灿甚至说:“宇宙可以过去,但牧溪笔下的这几枚柿子却会万古长存。”

有人惊叹,犹如遭遇当头棒喝:你是谁?当下身世两忘,从小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恍若隔世,此地成了他乡,唯觉柿子的所在才是自己久已忘却的故居。

有人认为,六个柿子,上面的残枝代表“一”,柿子代表“〇”,在这里,世界退回到“一”和“〇”,也就是阴阳二气的根本状态。《六柿图》分明在演说佛理,引入冥思妙悟。

有人想到,六柿也许代表佛家的“六事”——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或者象征着“六识”——眼、耳、鼻、舌、身、意。

我第一眼看到《六柿图》,也被他构图、用墨的精妙打动。只觉得六只柿子是那样和谐地安放着,简简单单,自自然然,如人的自在状态,有难以言传的安谧和笃定。

你非要说它蕴含了宇宙妙理,也并无不可。但我觉得牧溪画它的时候,可没想那么多。他的修为到了那个层次,笔下只是自然流露而已。有禅理也好,没禅理也罢,禅就在那里,不离不弃。

你看他的《写生花鸟图》中,也画了柿子。还不止六个,是挨挨挤挤、参差排列的十一个。只是,那十一个柿子模样混同,大家都是柿子,没啥分别。不像《六柿图》的柿子,个个自带身份属性,每个都有自己的样子。你看他的《栗柿图》,把长在枝头的三颗栗子和四个柿子画在一起,除了按照凡俗的理解,谐音“利市”之外,一眼看去也不会让人生出更多想法。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草随风偃,人随大流。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六柿图》当然伟大,但被捧成“包藏宇宙之谜”的神作,和这种心理因素有关。

这就如牧溪的口碑一样,他也曾被一个差评坑害了八百年。首先,是元人庄肃在《画继补遗》里说:“僧法常,自号牧溪。善作龙虎、人物、芦雁、杂画,枯淡山野,诚非雅玩,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幽耳。”之后,元人汤垕《画鉴》里,用了“近世牧溪僧法常,作墨竹粗恶无古法”的苛评。元人夏文彦的《图绘宝鉴》中也说他“喜画龙虎、猿鹤、芦雁、山水、树石、人物,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装饰。但粗恶无古法,诚非雅玩。”

元代画评家出于自身的文人立场和当时的审美眼光所限,贬斥禅僧简淡放逸的画风。这也罢了,后面明人朱谋堙《画史会要》、清人孙岳颁《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对前人的评定照抄不误,于是牧溪被“粗恶”的标签贴得死死的。

这样看来,牧溪就像大众语境里塑造的那个“被压制的刀郎”,他的《六柿图》就像现象级的神曲《罗刹海市》,在当代终于集中爆发。

风虎龙云

《六柿图》不是一下子就能画出来的。

从牧溪的画来看,他的胸中大有丘壑。他是蜀人,姓李,生于南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文士出身,年轻时曾中举人,出家后法名法常,牧溪是他的号。

他的家乡四川是个好地方。唐末,善画水的孙位、善画火的张南本、画罗汉的贯休都在蜀地留下大量作品。五代末宋初,蜀人中出了个石恪,笔墨纵逸不拘成法,开画坛大写意之风。牧溪的笔墨,从前辈那里得益很多。

绍定四年(1231年),蒙古军攻入川北,牧溪顺长江而下,逃难到杭州。眼见国事日非,他就出家为僧,师从径山寺住持无准师范禅师。当时,有日本僧人圣一来华,也跟随无准学习佛法。端平二年(1235年),牧溪28岁,圣一将归国时,牧溪以所画《观音》《松猿》《竹鹤》三轴赠别。

这三幅画可视为是浑然一体的组图。其笔墨之精准,形象之生动,令人叹为观止。不仅如此,画中放射出的智慧光芒也直抵人心。

中间一幅,观音白衣如雪,法相庄严,趺坐于山石间。左侧,黑猿抱子,趴在藤萝盘绕的古松上。右侧,丹顶鹤在竹林畔,仰头长唳,超然而行。心猿代表着妄念,抱子的黑猿,是情爱难舍的象征。南宋高僧虚堂智愚有诗云:“霜坠群林空,一啸千岩静。耿耿殊有情,劳生发深省。抱子攀危条,清心在高远。一点钟爱心,业风吹不断。”丹顶鹤,有出尘的仙姿,象征着遗俗绝尘、超然世外。三幅画阐释着降服妄心、解脱得道、慈悲度世的佛法观念,境界高远,情味悠长,引人入胜。

画这三幅画时,牧溪入佛门不久,对物象刻画精谨,展现出非凡的艺术功力。这些画,更符合传统的审美规范,如果汤垕看了这样的作品,就不会给牧溪差评了。估计还会道歉说:“见解上有分歧,不该用在话语权上。”

三幅画进入东瀛,在日本大受钦敬。此后,“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墙内开花墙外香”,牧溪的作品被日本人刻意购求,多数都漂洋过海,到东洋去享受顶礼膜拜了。据统计,牧溪存世的画作中,有一百三十四件收藏在日本,故宫博物院和台北故宫博物院各存一件。另有数件藏于美国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

身在佛门的牧溪,不是不问世事的“自了汉”。生逢宋末糜烂的乱世,蒙古大敌当前,他为多难的国家、困顿的黎民忧心。牧溪五十岁后,住持西湖边的六通寺。咸淳五年(1269年)因斥责权奸贾似道而遭到追捕,隐姓埋名,躲在“越丘氏家”。直到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他才圆寂,享年八十五岁。长寿让他能留下很多作品,从中我们也能试着窥测他在画禅中修行的心迹。

宋代画僧常画龙、虎,因为龙虎自具威严相。风虎龙云,或隐或现,如禅理的深不可测。六祖慧能用龙能兴云致雨喻本性自有般若之智,他说:“譬如其雨水,不从天有,元是龙王于江海中将身引此水,令一切众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无情,悉皆蒙润。”牧溪留下了多幅龙虎图。他画的龙,挟风带雨,沉穆雄浑。他画的虎,气象威猛,苍茫古拙。有一幅虎图,老虎蹲踞在芦苇丛中,苇丛间挺着荆棘,它似乎是被荆棘刺伤了爪子,抬起虎爪,用舌头舔舐着脚掌。

大泽隐龙蛇,深山藏虎豹,盲风怪雨,世事浮沉。这,可以看做牧溪修行中,遭遇世情险恶、心底波澜起伏的象征。人心里卧虎藏龙,安禅就是降龙伏虎的过程。此时,他画作的气象也是苍茫雄厚的。

静观万物

咸淳元年(1265年),牧溪画了《写生花鸟图卷》,画中既有牡丹、莲荷、茶花、芙蓉等花卉,也有石榴、柿子、南瓜、竹笋、枇杷、莲蓬、菱角、萝卜等蔬果,还有八哥、雉鸡、斑鸠、麻雀等鸟雀。他还画过《水墨写生图卷》,画上除了花卉、蔬果、禽鸟外,还有鱼虾、螃蟹、蛤、螺等水族。这两幅画都不施彩色,水墨渲淡,气息从容,既精致又恬淡,就像从胸中流出一样。让人只觉得各种生物栩栩然宛在眼前,却都褪去铅华,没了烟火气,只剩下平淡冲和,只剩下自在怡悦。

牧溪的《潇湘八景》,雾霭氤氲,烟云浩茫,水天空阔,山石树木在云气中若隐若现,笔墨俭省到了极致,大片的空白,营造出空蒙幽玄、清虚淡远的世界。

美学家潘示番说:“禅者一生随时皆处于生命的转化以及变与不变之间,时时与处处皆能展现玲珑透彻的生命样态,所有墨迹、语录都留待悟者与悟者间的机锋应对。”牧溪在静观万物中,生发着空、寂的禅心,笔墨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晚年的牧溪,笔墨草草,见意而已,到了文人画评家难以理解的“粗恶”阶段。他用恣肆之笔,画形容古怪,鼻毛外露,张口露出舌头和牙齿的老子,表达柔弱胜刚强的哲思。他用简笔勾勒,画衣衫褴褛,伛偻荷锄的栽松道人。那是五祖弘忍大师的前身,在衰迈之年,以破败的躯体,去追寻大道,求得未来的解脱。

牧溪画迹东去日本后,成了“禅余画派”的鼻祖之一,被称为“日本画道的大恩人”。其空寂幽玄的画面语言,深刻影响了日本人的审美,他们的侘寂、物哀美学,表现在茶道、花道、枯山水等形式中,塑造着日本人的文化心理。

牧溪是“于无佛处称尊”吗?不是的。尽管被专家贴上了“粗恶”的标签,八百年揭不掉,但在国内,独具慧眼、甘做法嗣的画家大有人在。沈周的观物之生,徐渭的恣肆墨戏,八大山人的孤绝禽鸟,都能窥见牧溪的影子。朱新建甚至说:“整个中国画,一个赵佶,一个牧溪,这两个人,中国画全部江山都在他们手里。一根经线,一根纬线,他们已经把这个房子的大框架造好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添砖加瓦,砌个墙,开个窗户,有他们不多,无他们不少。”

牧溪经历了改朝换代,当过难民,当过逃犯。一边静修,一边画画,画了许多面貌之后,从法相庄严的观音,到粗野疏狂的老子,从“有”简化到“无”,抵达“无中万般有”之境。宗白华先生说:“中国人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

直到有一天,牧溪拿起笔来,从心所欲,画了六个柿子。

油画家徐青巍先生也画了一幅《六柿图》,六个柿子的排列一如牧溪的柿子,只是把它们安置在了一段焦黑的木炭上。这六个柿子,以写实技法呈现后,可以欺骗观者的眼睛,以为伸手就可以取来。

徐青巍把牧溪的六柿拿来,也移来了六个柿子上凝聚的无数人的思想,转化为自己的语言后,就不仅仅是单纯的静物。这是牧溪加持后的意境再造,同样可以引发人们更多的遐想。

看到徐青巍的柿子,我想,现实中的柿子放在那里,过几天可能就发霉、烂掉了。或者赶上好的天气,会渐渐失去水分,成为六个柿饼。画中的柿子,毕竟不是真的,是人为制造的幻像,正因为不是实物,可以长久存在,一直光洁亮丽下去。这样想来,不就是触发了真与幻、虚和实的哲理思考了吗?

同样,牧溪的六个柿子,被无数人用思想加持后,也不再是他可能无意识地、信手几笔画出的柿子,而真正成了哲学的柿子。

我不想和别人一样,过度解读这六个柿子。但是,想来想去,只要一思考,就会有一些念头。无怪乎犹太谚语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禅,就在这里。

(原发表于2023.10.23《北京晚报》“五色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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