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我叫王立生，我的名字在一群狗蛋、猫蛋里头显得异常突出。村里头的人都夸我的名字一听就是个文化人，这名字确实有文化，只不过有文化的人是我爹王建军，不是我。

他是村里有名的老教师，吃完饭去道上一逛，就有三五个人问好，两三个人心慌。慌的一般是班上的好学生，反而问好的是那几个最皮的小子。他们嘻嘻哈哈，梳着冲天的发型，穿着新潮的牛仔裤，似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遇上我爹，却也会憋着笑，立正，一副正经的模样：

“王老师好！”

而我爹呢，明明嘴角有翘起的趋势，却还强装严肃：

“好什么好，穿得像什么样子，回家读书去。”

“您不懂，这是新潮，穿成这样去迪厅啊，可有大把妹妹跟着我们跑。”

带头的那个飞机头的眼神在我和我哥之间来回扫荡：

“要不要一块儿来呀王立泽，你这白净的小脸，姑娘们肯定喜欢。”

我羡慕的望向我哥。他的脸在阴影中看起来是冷漠的蓝色，但是眼睛里又反射着夕阳暖黄色的光。

“不用了……我……我还要回去……看书的。”

“就晓得你会是这回答。”飞机头撇了撇嘴。

“那我……”我顶着爹的目光向前一步跨去。

飞机头一副很惊讶的样子：

“你？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那天，爹黝黑的脸上泛着银色的光。

其实我和我哥也只差了几天，但外头的人却总爱拿这个说事儿。让我觉得当他弟弟是被他压了一头，于是我就想着别处胜过他，让他也尝尝“被压了一头”的感觉。不久后，我就声名远扬了。人人都说王家出了位才子，是会写诗对对子的。于是我的班门便被围得水泄不通。我曾在人群中看到他低着的头，但是他长得不算高，若不是我熟悉他，他在人群里，完全就是隐身的状态。因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就是觉得——他被我压了一头了。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爹就告诉我，我只有最后一个星期的书读了。

这无疑是晴天霹雳。为什么？是我成绩不够好吗？可是在班里我名列前茅；是我给他丢脸了吗？可是大字报上时不时印着我的文章。人家都说“不愧是语文老师的儿子。”，我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我靠着“最后一星期”又在学校里“名声大噪”只不过这次没有上次那么威风了。我拒绝了家里所有的农活，按时上课，按时回家。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

我回家了。

闷声干完这几天落下的活，转头，没有看见我哥。

“哥呢？”我问正在纳鞋底的母亲。

“阿泽啊？上着学嘞。今天娘准备了……”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胸腔里有愤怒在嘶吼，双耳像是被蜜蜂堵住，只听见“嗡——”的拉长警报。

我以为这次回家是公平的无奈，凭什么只有我回了家？我明明比他更优秀。受到的瞩目也更多。他只知道呆头呆脑地闷头读书，他又有哪里比得过我？

嫉妒和怒火吞噬着我，我已经毫无理智可言了，抓起挎包就往门外冲。

“你去哪儿？”母亲的声音在我身后渐弱。

快到他办公室时，我故意颇有心机地慢走，偷听他与其他老师聊天。老式的泥墙本就隔音不好，再加上办公室的门大开，声音很简单地就传到我耳里。

“怎么不让立生上学了？这小子有天分，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老林，你这可就谬赞了，就他这三脚猫的功夫哪能有大出息的。”

“嘿！也不知道上回是谁捧着自己儿子的文章到处炫耀。”

“嗨！那不是高兴嘛。”

“话说回来了老王，干嘛不让立生上学呐？”

“那哪是我不让，那是天意不让。”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放轻，神神叨叨的。我听得模模糊糊，但大意也听明白了。在我和我哥出生的前一个月，我爹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白发老头，怀抱两个婴儿，一个黑皮乌发一个白皮红唇。我爹觉着皮肤白的人会读书，皮肤黑的人只能是干农活的料。于是二话没说就接过了那个白皮肤婴儿。没想到一个月后真的出生了一黑一白，于是他和我娘商讨着让黑皮肤的小孩学学写字写作，就不让他读书了。而那个小孩就是我。

“你不给我读书就因为我黑？！”

他愣了下，脸上深黑色的皱纹像是翻涌的浪。

“啪”

是手掌和脸相撞的清脆。

我捂着脸，惊愕地望向他，感觉眼里要溢出红色的血液。

“哎呀，老王你也真是的。自己白不到哪里去，还挑三拣四的。”一旁的老林打着圆场。

他盯着我的眼睛说：

“想要读书我不拦你。 ”

他背过身去，身上的粗麻布泛着铁一般的光。

“我一个月只有三块六。要读书，自己挣去。”

他在我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离开了。

我早该知道的，他的泽是恩泽的泽。是上天的恩泽，原来不止年纪，他从一出生就已经完全碾压我了。

后来我便发疯一样地砍柴，但赚到的钱都被换成了绣着“王立泽”的书包，和他一口不流利的英语。

16岁后，我带着多年的仇恨，和我爹诀别了三年。

第四年，他突发脑溢血的消息，拉回了我。

他躺在床上，灯光柔和。白色床单把光打在他脸上，他突出的骨头看起来也变得柔软。记忆里铁一般的光变成了朦朦胧胧的，细软的光。他握着我的手，像有多爱我一般，眼珠像是失了方向，到处捕捉我的影子。

他给了我一张照片。

是他年轻时候和朋友的合照。照片里的男子长得白净，一身军装英姿飒爽，五官中隐隐地透着些让我熟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