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旁边住着对夫妇。
起初我并不知道隔壁住了对夫妇,只以为是个老太太。毕竟哪有哪对夫妇向来只见妇不见夫呢。
老太太的脾气很爆。
两家人平房挨着平房,当然少不了有些摩擦。我们没有专门的洗手台,牙都是在门外刷的,她家的墙挨着水沟。水都习惯性地往沟里倒,当然也难免泼到墙上。只要她听到动静,过不了多久就摇摇晃晃地出来了。
她的脸很皱,看不出表情,头发白白胖胖地伏在头上。人干干瘦瘦的,实在是没有气势。只有偶尔的几阵风把她吹大,才有些“气鼓鼓”的意思。她骂起人来很“难听”(不是说骂的词有多难听,而是根本没办法分辨她在讲些什么),每一个字里都含着颤抖难听的哭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又是一副“泼妇”模样,实在难让人同情。
就在我准备反驳时,一个老头又跳了出来。说是“窜”也毫不夸张。黑色短裤白汗衫,皮肤黝黑,面色红润。一把搂住了气球一样胀大的老太太道:
“不让他们泼就好好说呗,你年纪这样大了话也说不清,让邻居们听了不得说他们欺负老人了?孩子们还要在这儿呆好一阵子哩,名声难听了多不好?”是说给老太太听的话,可是那老头的眼睛却看着我,语气缓慢,我听得再清楚不过。
说完那老头又拿手上的麦秆扇扇了两下,两人互相扶着回家了。
这机灵的老太太怎么会听不出话里的玄机。倏地回头骄傲一笑,粉色的牙龈暴露,裙子一鼓一鼓的。
好一对“恶霸夫妇”!
就这样小磕小碰地,我们做了五年的邻居。五年里我很少见到她的丈夫,但她每次吵架有底气的样子就老让我想起那件白色汗衫和摇晃的麦秆扇。
“对不起奶奶,我下次一定会记得开油烟机不呛到你。”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突然泄了气,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又发不出什么声音来。站了足足有一分钟,她突然干巴巴地挤出几个音节。
努力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听出她说了些什么——“下次注意。”
而她在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转身回家了,进家门前还愤愤地连打了几个喷嚏才止。
几年相处下来,我发现其实老太太脾气并不爆。她做的这些不过是想寻求关注罢了。就像有时小婴儿大哭并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让人多看他一眼、多抱他一下。只可惜,她这种“处心积虑”并没有招来更多的关心,她的身边自始至终都只有她的老头。
有时候声音会穿过她小小的窗子进到我大大的窗子里来。
“老头,老头,你给儿子打个电话吧。”
“儿子忙,电话没打通。”
“老头,老头,你叫孙子回来玩吧。”
“孙子忙,连暑假也不来了。”
“老头,老头……”
“老头,老头……”
有一天老头突然说:
“行啦,别叫了。我想到个好主意,装病把他们骗回来。”
“可是……”
“可是什么!我看他们哪个敢不……”
老头咳嗽了好久。
“你啊你,还没开始就演上戏了。”老太太平日干巴的声音像喝足了水。
没过几天,盒子一样的平房热闹了,人影憧憧。我在厨房里都能听见老太太“嘎嘎”的笑声,连老太太的手机也耀武扬威地播报着关心:“187……21,儿子来电,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
而我在网上新学的剁椒鱼头在锅里青烟缭绕,呛得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咕噜噜地炖了几个小时也没听到老太太的骂街声。
舒畅。
我朝她家的窗户看去,各色的人都围在老头床前,好不热闹。一连几个月都是如此。
忽然有一天我洗完脸准备睡觉的时候,窗外却传来低低的哭声。探头看了看,没人,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老太太的屋里传来的。我正准备一探究竟,却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呵斥道: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话音落地,那哭声竟渐渐弱下去了。只有偶尔的几声抽噎。在夜里一下下地像蝈蝈的叫声。
我在心里摇了摇头,不知道这小子是哪来的胆子。只要明天老太太向她的老头一告状,他保准得完蛋。
可直到晚饭我也没听见任何动静,吃饭时爸爸突然出声:
“我们这几天应该睡不得什么安宁觉了。”
我很奇怪:
“为啥?”
“你还不知道啊?隔壁的老头死了!”
“死了?”我很惊讶。
“听说是生了什么病,算起来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装病才是装的!
好一个狡猾的老头!
没过几天,丧乐如预想般响起。突起的寒风瑟瑟地拨着树叶,平添几分悲情,我看了看窗外,想着要不去隔壁看看老太太吧。
萨克斯吹的丧乐一下下地踏着节奏,竟有些欢快的意思。宾客推杯换盏,红光满面。我找了一圈在灵堂看见了她。
她扒着水晶玻璃棺,声音干哑,像个小孩坐在地上,被丧服紧紧缠着,风吹过只有下摆动了动。她说:
“老头呀,老头……老头呀,老头……”但除了“老头”便再没下文。
我抬头看到灵堂挂着的照片,是社区做活动时我给拍的照片,照片里的老头穿着有“The World”字样的T恤,笑得一脸无奈。
其实这张相片是被截出来的,还有半张是穿着“Help”T恤一脸灿烂的老太太。
我记得那天,他们与其他的老人不同,并不问衣服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只是牵着手走来走去。
那天风很大,白T和黑裙都鼓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