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阵雨,是突然下起的。
刚才还是晴天,只在北方天边,有蘑菇样的云,在静静不动。一阵北风吹来,那云,就向头顶漫来。那风,吹得大家身上象凉水冲过,上下爽快舒服。“好凉快,好舒服!”大来在叫着,也有人跟着叫。叫声飘向空中,随雨点四散。一阵更大的风扑面过来,象过大水。大家衣裳飘起来,身子摇晃着,站不稳。那云,已变成乌黑的,翻卷在天上。那雨点,紧跟着,噼哩叭啦咂下来。这劳务市场,就一片混乱。面包车发动,摩托车打火,电动车启动,自行车叮当响。人群,轰一下四下散去。
“往这里来!”大来招呼敬英,推起自行车,向对面街边小花园的那棵大树跑去。
到了大树下,大来和敬英身上,还是被淋湿了。俩人脱下上衣,搭在自行车把上,晾着。
“看,这,原来是棵柿子树!没想这城里也有柿子树!”敬英抬头看那黑油油的树冠。密密的树叶,象把大伞,遮住了雨。树叶间,挂满了小孩拳头样大,青青的柿子。
这棵大来和敬英跑来避雨的柿子树,正处街边公园一角,树下还有两个用大理石砌成的石椅。大来坐在石椅上,抹着脸上的雨水:“啥城里,这里原来是城外店子村的菜园地,现在成城里了。这柿子树就在原先村里菜地水沟边上,这边还有个看菜园的小院子,有两口小屋,住着承包这菜地的一户人家。那人家的女人,还挺漂亮呢。”
“你这一说,我想起村里人说的了,大来,你和这女人有事呢。”敬英说。
2、
“敬英啊,你到岭头那柿子树时,可一定想着给庙里的老实哥哥和宋三姑磕头啊!”
敬英再次抬头看那棵城里柿子树,娘在他的身后上方说。
敬英回头,自然看不见娘。
村下岭头那棵柿子树,比这棵高,大,鱼鳞样皴裂树皮,也显出年岁长。
这柿树旁,有一座小庙,全用石头垒成。村里人叫“小石庙”,外村人叫“老实哥哥”庙,也叫“宋三姑”庙。
小时跟爹赶集,回来时在这柿树下歇息。爹指着小石庙里塑造的一男一女小神像,给他讲:这男的,叫老实哥哥,女的,是宋三姑。
于是,敬英知道了,这小庙的来历,这老实哥哥和宋三姑的故事。
讲完了,爹说一句:“老实哥哥忒老实,要不,说不定还成就了一段姻缘,到现在,根发枝,枝发杈,早是一大支人家了。”
跟娘走姥娘家,回来在这柿树下歇歇脚。娘总带敬英给神像磕头。
娘说:“老实哥哥,宋三仙姑,求你们保佑俺英儿长大了,娶个好媳妇。”
这次下山进城,娘嘱咐敬英:“到那柿子树,一定给那庙里两尊神,磕头。回来路过那,也要记着,磕头。”
“磕头做啥?”敬英低声咕囔。
“求神保佑你早日娶到媳妇啊!”
“娘你总这样嘱咐我,头磕也不少了,咋不见显灵呢?”
“还是你心不诚。”
“娘,你放心,这次我记着,一定心诚意诚。”
从敬英过了三十岁,准确说,是从三十一岁那年起,娘与他说话,没了叹气声,而总是面带笑容,说着说着,娘还会“呵呵”笑出声。这次,娘也是从始至尾,带着笑,临了,“呵呵”笑出声。
这次,也是娘赶着敬英下山的:“你爹没了,没人拖累你了,你去城里找大来,跟着他挣钱,跟着他见人。见的人多了,找上媳妇的机会就多啊。在咱这山里,抬头低头净石头,能和石头结婚?光在家闷着,只闷出屁来。”“记着,到了柿子树那,可要磕头!神仙会保佑你”
走出村口,敬英脑袋后,还传来娘的嘱咐。
3、
“走过咱村岭头的柿子树,小石庙,你给那里的神,磕头吗?”
坐在城里柿子树下的石椅上,敬英问大来。
“磕头?给那两个泥塑的神像磕头?我从来没磕过。”
大来点上烟,抽着。
“你说,真有那老实哥哥的事?三仙姑的事?”敬英问。
那山村岭头柿树旁,小庙趴在岭头靠路一面陡立石崖下。庙旁的石崖上,是一天然形成的石棚,当地人叫“哈叭圈”,也就是个洞口大开半圆的小石洞。“哈叭圈”里盛两人正好,三人有点挤。很早以前,大山里人烟稀少,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处在荒山野坡中。这年夏天,一天午后,山上村里宋家的三闺女来地里干活,突然,一阵狂风过后,乌云从山岭后翻卷而来,噼噼叭叭,急雨下起来。三闺女来不及回家,想起“哈叭圈”,便急忙挎着篮子,跑进“圈”里避雨。雨更大了,豆大雨点砸在地上啪啪响。三闺女紧靠在“圈”的最里边,用衣袖擦试着头上脸上的雨水,庆幸有这避雨的埝,免遭大雨浇身。正想着,一道黑影闪过,咚咚,咚!“圈”口雨帘中,冲进一人来!那猛劲,来人一下就闯到了三闺女的脚跟前。
那人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定睛一看,看到了张大嘴巴、瞪大两眼的三闺女。三闺女也看清了闯进的人,是邻村的张大哥。
张大哥四下转头看“圈”里,也就是洞里,虽无他人,但就两人,要避开外面的雨,也只能身子快要贴近身子了。张大哥转身,略一顿,冲出了“圈”口,站在了外面。
天上的雨,真象开了的天河,倒了的水缸,密织似水帘样,直泼下来。
三闺女看一会,回思过来,就到“圈”口,拉张大哥,让他进洞,避雨。
张大哥拽回身子,直立雨中,不动。
再拉,再拽。再拉,再拽。
不到半个时辰过去,雨住了。三闺女迈出“圈”口,张大哥倚靠在石壁上,不动。
去拉,人已没气了!
“俺那老实哥哥啊,你老实得连命都不要了啊!”三闺女哭喊起来。
三闺女一辈子没嫁人,积攒,化缘,修了这小石庙,塑了“老实哥哥”的像。
三闺女去世,四近村里的老婆婆们(这时这里人已多起来,村大起来),都说三闺女一生修身行善,其德行,感天动地,到那边,玉皇大帝封她为咱这的神,保咱这一方男女,成就好姻缘,婚姻美满哩。就在“老实哥哥”旁,塑了“三姑”神像。
就有了来求拜的人。
就有了小时娘给讲这故事,爹的感叹。
也就有了小时敬英的疑问:“这不有棵大柿子树吗?老实哥哥在大树下避雨,就不会被雨欻死了。”
爹说:“是先有了这事,才有了这庙,有了这庙,才栽了这柿子树。”
敬英摸那苍老树皮:“那这事,可真有些年岁了。”
再看这城里的柿子树,也苍老,是否也有故事?
在那劳务市场,没活干的时候,敬英和大来,就来这树下,歇息,乘凉,吃市场边小摊买来的饭。
这里离租住的地方也近,晚上,敬英和大来,也来这乘凉,躺在大理石椅上,有时,他俩都在石椅上睡着了,醒来已是半夜。
4、
大来是村里较早进城打工的。
开始,大来是跟着建筑队,在城里盖房子,修路,后来是盖楼。春秋农忙时,大来还回村帮爹娘种地。后来,城里劳务市场兴起后(那时县城的劳务市场还在城里县劳动局的大楼旁边),大来就到那市场找活干。劳务市场的好处是被人招去,当日工钱当日结,不象以前在建筑队,季结、半年结,还常拖欠,拖着拖着钱就没了,活白干力白下。在劳务市场也有不好处,是时常没活干。
大来自到那劳力市场,图便宜,就到城外郊区租房住,最便宜的,是这处店子村菜园的小草屋,另一座两间的瓦房,住着包种菜园的母女俩人。闺女在城里读中学,住校,花销大,男人嫌种菜不挣钱,不够家用,就跑到山西下煤井去了。女人自己在家种菜,就不敢种多了,忙不过来。大来租住那空闲的小草屋后,女人种菜多起来,大来没活的时候,女人就叫他帮干菜地的活。
那时,敬英中学毕业后,高考落榜,就在家帮爹娘种地。
第二年,爹在摘柿子时,从树上掉下来,摔成半身不遂,躺床上,啥活也干不成了。敬英被牢牢拴在了家,拴在大山里。
那年正月初五,一大早起来,娘就收拾好东西,叫敬英去给老实哥哥三仙姑上供,说神仙也过年。往年都是她去,今年敬英去,好叫两位神保佑敬英找个好媳妇。
敬英本不想去,但又不愿拂了娘的心意,惹娘不高兴,惹娘一絮叨起来会说一年,就去了。
刚摆上供,太阳还没爬上山头,大来背个双肩包,走出村,走到这柿树下。
“敬英,跟我到城里打工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那样,我哪能离得开?”
大来从衣兜里掏出过滤嘴烟,伸到敬英眼前。
敬英笑笑摆手:“我还不会呢。”
“看,连抽烟都没学会。”大来自己点上。
“还是没这个闲钱啊。”敬英说。
“那你在这靠啥找媳妇,啥神也保佑不了你。”
“听说你在那城里,找到媳妇了?”
“啥媳妇,在一起混吧。”
“那女人的男人在煤矿出事故没了,赔了几十万,你和她在一起,是掉到福窝里了。”
“你听别人瞎说!开始我租她的小房子住,连人也租给她了,挣的钱都贴给了她娘俩。现在好,男人没了,有了这几十万,人不叫我近前,那小草房也不租给我了,一两个月见一次面,就象咱这打发个要饭的样!”
5、
凉风一阵阵吹过,头顶的柿树叶,沙沙作响。躺在树下石椅上的大来敬英,享受着这凉爽,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天。
有路灯亮着,街道公园里隔不远也竖着杆照明灯,树下,并不黑暗。对面居民楼前,有群老太太在跳广场舞,音乐传过来,也听得清清楚楚。
“原先在这里,在这里种菜园的,你那相好的呢?”
鼓起勇气好几次,这次敬英终于开了口。
“唉,人要走运,路上捡块石头也值钱,人要走大运,那就是他娘的碰上这旧村改造,拆迁了!人家,那女人,就碰上了这改造拆迁,分上了两套房,早就去住高楼了!”大来抽着烟,手往对面的居民楼一指。
“你们,还有来往不?”
“来往?她面也不让我见了,现在也了不得了,穿金戴银,还穿啥旗袍,露着两条老大腿,晴天也打着把小花伞,到处晃当,见了我,脸扭一边,哪还认得我!”大来说。
“你就,没再找一个?”
“找一个?咱这样,咋找?找谁?回家找吧,家里都没人了,在这里找,没咱落脚的埝,靠打工这几个钱,别说车子,房子也买不起,找啥?找狗啊?狗还嫌咱的饭食不好,不跟呢!你没看那城里人遛的狗,都是吃专门买的狗粮,比咱吃的饭还贵不知多少倍。”
大来说着时,有个四十多岁女人,从他俩跟前走过,不一会,又走回来。大来停住话,摆摆手:“走,走,到那边去。”
那女人转身走过去,没再回来。
过一会,又一个年轻些的女人,从他俩跟前走过,一会,又回来。敬英没看出啥,大来却站起来,朝那女人点点头,女人停下来挎起他的胳膊,两人靠一起,走了。
看得敬英直木桩样,伸颈勾头坐在那大半晌。
第二天早上,大来告诉敬英,昨晚去和女人办好事去了。你刚来不懂,昨晚第一个女人,要价虽低,但老了,要价八十,我还三十,她不干,没成。第二个年轻些,要价一百,我还八十,成了。
敬英张大嘴。
你们声都没出,哪讲价来?
你不懂了吧?要价讲价全在手上呢,伸指头,你再注意看,就会看到的。
大来用手比划着给敬英看。
你别急,慢慢我都会教会你的。
我可不敢,也没这个闲钱!
敬英直摆手。
“敬英啊,钱挣不着不要紧,咱可不能在外学坏了,做丑事!”
娘笑着对离家走出大门口敬英说的话,在敬英的头顶响起。
6、
“敬英啊,到那岭头柿子树下,你可别忘了给庙上的两位神磕头,求他们保佑你,多挣钱,早些找上媳妇。”
离家时,娘笑着再次嘱咐。
到了岭头的柿树下,敬英却不想磕头了,就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歇息。歇着不是身上累,是心里有事。
到那城里两个多月,敬英跟着大来,挣来了他过去在家在地里忙活一年也挣不到的钱,这叫敬英知道了今后,今辈子的出路,不是在这山里,是在那山外的城里。他用这钱,先去买了两块手机,一块自个用,一块要给娘。娘自个在家,他不放心,娘找他,也得靠手机,手机是他和娘当前首先需要的。
在家,他教娘咋用手机,原先他想娘从没用过,肯定学起来慢,他还想好了自个走了,不在家,要托街西二婶子来教娘用手机,二婶子早就用上手机了。不想娘一点都不笨,只一个晚上,一个早上,她就按敬英教的,记住了各个键的功能,能熟练用了。
临出门,娘还嘱咐敬英:“干活不干活,耽误一两天挣钱也不要紧,一定去看看丽华,人家给买了好多东西呢。”
敬英应着。
心事就是这丽华。
前天傍晚回到家,刚坐下,娘递过一碗热水,说:“你走后不长时候,丽华来了,大包小包的,说是下乡来收山鸡山鸡蛋,路过咱村,顺道来看看我。”
这敬英可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了,只知丽华前些年搬到城里住了。
“她还给你留下了电话,说要你去找她呢。”娘说着,转身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
“咱家没有纸,这还是她到村头孙拐家小卖部买的信纸信封,写好又送过来的。”娘又说。
敬英接过来,看看是封好的,就撕开,取出里面的信纸。
读完信,敬英起身,到里间自己睡觉的床前,拿开枕头,掀开枕头下的席:下面是一叠报纸包着的钱。
在镇上上初中时,丽华高敬英一级。两人的村一个在山这边,一个在山那边。相隔十几里路哩,不认识。但有一次,到敬英初二的时候,两人的作文,作为优秀的范文,同被贴在了校门口的壁报栏里。虽没明打听,明确认,也没单独说过话,但两人都认识记住了对方。
高考,两人都落榜。开始,敬英到镇上赶集时,到镇医院给爹买药时,碰到过几次丽华。没有了上学时的羞涩,两人相互问候,相互询问各自的近况,也没多的话。后来,丽华嫁的老公开车满镇转悠收山里的特产,来到敬英村里时,跟车的丽华打听来过敬英家,所以娘认得她。再后来,见不到了。
丽华的信里,给敬英留下了手机号码,留下了在城里的住址。
丽华还在信里说:早日成个家吧。
还说:走出来!
柿树下,小庙旁,想到丽华的话,敬英还是到那庙前,给里面塑的两尊神像,重重磕了三个头。
神像已破落得不象样子,身上脸上落了层厚厚的尘土。
7、
回到城里,来到和大来租房的小区。他两租的是户人家位于一楼的车库。大来没在。
在街边摊上吃过饭,敬英来到街边公园的大柿树下。夜色下,敬英看到大来在那柿树下的石椅上,呼呼睡觉。敬英知道,他今天又没找到活干。
敬英近前推推他,知道大来又喝醉了。
“大来,大来,醒过来!醒起来!我扶你咱回屋里睡。”
敬英叫着。
大来睁开眼,晃着坐起身:
“敬英,你回来了?路过村下岭头的柿子树小石庙,你又磕头了?”
“磕了。大来,起来,咱回去。”
“我就不磕,走过那多少次,我一个头也不磕。”大来满嘴喷着酒气。
“为啥不磕啊?”敬英哄他,想拉他起来。
“我已成仙,法力无边!”
高声喊完,大来咕咚一下,从石椅上掉到了水泥地上。
他没有了一点儿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