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记忆,忘不掉的事
山乡童年,记忆深刻的,是冬天盼望下雪。
那时,总盼望早上一睁眼,窗外一片耀眼雪光。银白的雪下一夜,地上早已厚厚一层,来到院中,跑到街上,一脚踩去,没过脚脖,没到膝盖。因为那样,上学的路封了,学校教室的门也被雪掩埋一半,我们就不用上学,可在家尽情玩雪了。
那时玩雪,也就是在院里堆雪人,到生产队麦场上滚雪球,满山坡跑着、撵着打雪仗。还有就是天晴雪化屋檐的长长冰凌,踩着板凳爬上梯子掰下来,一口咬去,在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响。
那时土地归公,集体所有,村里人都是社员,每天参加集体劳动。北方冬春时常干旱,冬天的雪,就显珍贵。那时,每当雪后,生产队长就会吹起哨子满村转,招呼集合社员,将村里街上的雪,各家院中的雪,打扫起来,再又挑又抬,运到集体的麦田里,让雪水滋润过冬的麦苗。
而每当这时,爹、娘总是将我家院中打扫起的雪,只象征性提到大门外几筐,而将大部分雪堆在院角夹道里。等到晚上,则让我们兄弟姐妹偷偷抬到村东沙土岭上我们家的自留地里。
这年冬天,又下了一场雪。到晚上,爹又让我们将藏在家中的雪抬到自留地。这时,上小学的我,正好在课堂上学了毛主席最新指示“要斗私批修”。老师讲:斗私批修,就是要我们红小兵,要斗自己的私心,也要帮助家里人斗私心,这样才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所以,这天晚上,我站出来,坚决反对爹的作为,说:“你这是私心,是只顾自家不顾集体,是落后分子!”全家人一听,都笑了,姐姐更是笑得直不起腰,说:“没想到,咱家里还有个大公无私的革命小将!”没人听我的,都去挑那雪抬那雪,往自留地运去。我挡不住,就站在院里抺眼泪。娘笑着说:“小积极分子,你不干不要紧,到收下麦子,蒸白白的饽饽、擀香香的油饼,你可别吃。”我一梗脖子:“我坚决不吃!”
谁知,到收下那山里希罕得像宝贝疙瘩的麦子,别说“白白的饽饽香香的油饼”,娘只在春节过年时,用不去麸皮的全面蒸黑面饽饽,那香气老远就勾我往家跑,一拿起就放不下,吃了一个又一个。吃完忽想起曾经说过的话,就想:这“斗私批修”咋不管事呢,我咋管住了不干活的“私心”,管不住这想吃的“私嘴”呢?
村里的贵叔,那时是我最佩服的人,因为他能在雪天到山上套野兔。贵叔家是贫农,几辈人靠给别人家扛活、打短工过生活。生产队时他家中孩子多,生活依然贫寒。这时,贵叔就无师自通学会了套野兔,套到野兔拿到集上卖,是家里主要的现钱收入。
冬天野兔身上是厚厚的毛,不但肉可吃,皮也能卖到高价钱。而下雪后,更是套野兔的最好时机,这时,贵叔就会在一早一晚到山坡上,寻着野兔的脚印,在野兔窝边,野兔常走的路上,安放做好的“套”,野兔出窝或从这走过,就会被套住跑不掉,只等贵叔来拾起去卖钱了。
但“文革”开始后,农村不允许个人搞副业做买卖,说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割掉会变“修”,会破坏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这样,贵叔再到山上套野兔,就得偷偷摸摸了。
这年冬天,一场大雪后,贵叔又偷偷趁天黑去山坡上下套,第二天天不明又偷偷去拾套住的野兔。因天黑看不清野兔的脚印,下的套只套住了一只野兔,这也让贵叔高兴不已,不能卖也能让家里人吃到点荤腥啊。东方山头微露的晨光中,贵叔提着野兔下山回家,不想在村口,被住在村里的一个工宣队员抓住了。那年,村里住着来帮助开展运动的工人宣传队。这下可了不得,工宣队立即召集全体社员开大会,让贵叔提着那野兔,站在社员面前,接受批斗。我们一帮小学生,也被拉去充人数参加批斗会。那工宣队员站在台前,历说着贵叔这是私心严重,在破坏集体,该罚工分的,还领着大家高呼口号。我偷偷看大人们三三两两地举起手,口号也喊得七零八落,但站在前面的贵叔,一脸铁青,脸色难看极了。
过后一天,我在村头见到贵叔,便偷偷问:那只野兔呢?贵叔气乎乎说:被工宣队没收了,早不知填了哪个的狗肚子!
那时我们,没有暑假
家乡是个小山村。
小时候,村里有三十多户,二百口人。
村里办有小学。
在村里上小学时,一年会放三次假,即过年时的“年假”,也就是寒假,麦子黄了要收打麦子时的“麦假”,秋天要收熟的庄稼种麦子的“秋假”。放假时,特别是麦秋两假,老师要到生产队抢收抢种,就连我们学生,也要到队里参加劳动。
在本村上完小学,我们要到山下的大村学校上初中。那时学制改了,升学是在“年假”后。等到夏天来临初中第一个“麦假”结束,我们又坐在那学校教室里时,我发现,上课时,总有几个年龄相仿穿着干净的孩子,在学校的院子里又蹦又跳玩闹着,做着我们没见过没玩过的游戏。问大村同学:“他们咋不上学?”同学说:“人家放暑假。”我问:“啥是暑假”?同学就说,你真是“山上猴”,连“暑假”都不知道。我们山上村的孩子,没到过大去处,缺见识,就被山下同学称为“山上猴”。我抽个空去问一直对我很好的语文老师,老师才告诉我,这几个孩子,都是村里父母在城里工作的,他们是“市民”,在城里上学,市民的学生一年中冬天有“寒假”,夏天有“暑假”,而不像我们这在农忙时候就放假,有“麦假”有“秋假”。
原来是这样。
这天放学后,在大村村头,我们碰上这几个正在放“暑假”的城里学生。我大着胆子上前问:你们暑假长吗,你们放暑假都干啥?几个人看看我,其中一个大点的说:我们暑假长着呢,天一热就不上学,天凉快了才开学,暑假干啥,就是玩,城里玩够了就来这山里玩。你们真好,有暑假,我们咋就没有呢?我叹口气。我们怎能和你们比?我们是城里人,是市民,你们,是农民!那大点的孩子,用手指着我大声说。他那扬起脸上的得意神情,两眼蔑视的目光,还有那鄙视的口气,一下把我击在那半天迈不开腿。
山乡年少的我们,那时没有暑假,但这“暑假”留给我的记忆,至今抹不去。
那顶草帽,遮住了他的脸
在大村初中上了一年,公社在离我家村三里路远的一片山坡上,建起了一处联合中学,我们村周围七个村的上初中的学生,都集中到这新学校上学。
在这上学一年多后,初夏来到,小麦熟了,学校要放农忙假。这时我的一个理想,也随着麦粒成熟起来,那就是再开学,要跟着洪老师学画画!
这想法起源于寒假的日子。大年初六,爹请来了全公社惟一的李漆匠,油漆家中给哥哥结婚打好的柜桌、椅子和衣橱。这让我首先记住的,是李漆匠在我家享受的吃饭待遇。过年娘蒸的馒头,炸的肉蛋,也只在年初一分给我们半块几口,然后这馒头、肉蛋被放在篮子里,高高挂在房梁上,留着。现在,这留着的馒头、肉蛋,顿顿只做给李漆匠吃。晚上,还要加菜由爹陪着喝酒。喝酒时,李漆匠说:一年大部时日,他都要去给人漆家具。我听了,半夜睡不着:他这几乎天天都是过吃肉喝酒的日子啊!
没事我就看李漆匠漆家具。见他先是在抹光了家具的表面抹一层红底子,然后用银粉在抽屉面开门心上描抹出花草的形状,再用毛笔蘸墨勾画,这才看出画的是牡丹、荷花、菊花、梅花,还有竹子、兰草、飞鸟。最后刷几遍清漆,那家具便成枣红色,那画是浅红色,看去像活的一样。我觉得这手艺真是太神奇了,我要是会画画该多好。
麦假前一天,放学后我和要好的邻村王同学走出校门。王同学忽然问:“毕业后你有啥打算?”那时没有高考,我们毕业后都是回家参加生产队劳动。我说:“回家种地呗。”王同学又问:“就想肩挑手刨一辈子?”我不解:“那你想干啥?”王同学头一扬,说:“我想当油漆匠。”是啊,那时在农村,有门手艺最吃香了,最好的手艺就是木匠、油漆匠了。可学木匠,都是爹教儿子不外传,做漆匠得会画画,我们那时都没开过美术课,都不会画画。我将寒假时的想法,和疑问说了,王同学说:“等开学了,咱俩一起去向洪老师学画画。”
洪老师是学校教务处的,平日只见他负责给各年级各班级分发课本,油印习题试卷,不给我们上课。听别的老师说,他是“文革”前省师范学院的毕业生,很有才华,但家庭出身不好,“文化大革命”中,挨了不少批斗,后来就只安排他干这些。但洪老师会画画,学校影壁墙上的宣传画,校园里的黑板报,写、画都是他的。
我和王同学约定了,就盼着假期结束,好向洪老师学画画。
等来了开学第一天,早上一进校门,就看到一个人戴着草帽,挥着扫帚,在扫院子。仔细看去,是洪老师。洪老师咋扫开地了?还没等过去问,学校集合在操场开大会。会上,校长讲话,最后说:我们学校的洪某某,身为教师,却在假期借值班之机,教学生学画画,画花花草草,资产阶级的那一些东西,这是在毒害青少年,把我们的接班人引向邪路!学校决定,这学期,他不再在教务处,要进行劳动改造!
课间时,我和王同学偷偷在校院里找,在院子最后看到洪老师,见他仍戴着草帽,在筛沙。我走过去:“洪老师,我们想跟你学画画。”洪老师拉下草帽,整个遮住脸,低声严厉说:“同学快走开,别和我说话,不要惹麻烦!”
我们走开,回头看洪老师,只望见那顶草帽,遮住了他的脸。
到我们毕业后,时局发生了变化,打扫学校院子的洪老师,被平反,接着又调到市里的师范学校,专教美术去了。再后来,洪老师成了全省全国知名的画家。这是后话。
只是我,到至今,仍不会画画。
那杯红酒,直留滋味到如今
16岁那年,我初中毕业。
毕业前几天,班主任老师说,你们都是“回乡知识青年”,交的最后作业,就写一篇回乡扎根农村,建设社会主义的决心书。“回乡”,无可选择:“知识青年”,懵懵懂懂中,自己有“知识”了,还成青年了?心中充满的,只有无奈和空虚。那决心书呢,自然是抄报纸上看到广播中听说的,写得情豪志壮。
毕业离校这天,走出校门,同班陈同学却叫住我们几个平日要好的,约到他家去。
没想到是,在陈同学家说话到中午,陈大爷陈大娘留下我们吃饭。说着,陈大娘就端上早就做好的几个菜,陈大爷弯腰从床下拿出一瓶红酒。
在那偏僻贫穷小山村,从小长到这,我还从没在别人家吃过饭,也从没坐过酒席喝过酒。我扎煞两手,站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其他同学,也是这样。
陈大爷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战场上两脚脚趾被冻掉,走路困难,只能小步挪,还走不远。他每月都享受有国家补助,所以,陈同学的家境在我们同学中是好的,令我们羡慕。
“来,孩子们,同学战友,是人一辈子最难得的好兄弟。瞧,我这酒,就是战友送我的红果酒呢,喝一口,尝一尝。”
红果酒是我们那老牌的淄川酒厂出产的果酒,是用山楂酿制的,大人说进京上过国宴,以前我只听说但从没喝过。
我们抖着手,端起酒盅,呡一口。
“咋样,啥滋味?”陈大爷笑着问。
“甜,酸,辣,回味有点苦,还有点涩,有气往头上拱呢。”
我们几个纷纷说。
“这就对了,这还是红果酒,若是白酒,劲更足,味更冲。今天你们大了,今后你们走上社会,啥味道都会尝到,啥味道也得受呢。”陈大爷喝下一盅说
几杯红果酒喝了,我不觉头晕晕哄哄,饭后一步三晃走回家,倒在床上睡到日西。
醒来后,娘骂我:“你还是个孩子,咋这样没出息!”
从生产队劳动回来的父亲,看看我,只说:“今后到人家喝酒,要拿东西,不能空手去,这是礼道。”说完,就去给我揳起一张镢,一张镰,找出一根担杖两个架筐。我知道,这是我明天开始到队里干活挣工分的工具。
这么些年过去,正如陈大爷说的,生活中,啥样的滋味都尝过了。但这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喝的红果,滋味直留到如今,味更醇厚,值回味、细品,那滋味品不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