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手机号：13788602664

◎短篇小说◎

吃 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手机号：13788602664

◎短篇小说◎

吃 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手机号：13788602664

◎短篇小说◎

吃 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手机号：13788602664

◎短篇小说◎

吃 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手机号：13788602664

◎短篇小说◎

吃 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手机号：13788602664

◎短篇小说◎

吃 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手机号：13788602664

◎短篇小说◎

吃 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手机号：13788602664

◎短篇小说◎

吃 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手机号：13788602664

◎短篇小说◎

吃 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手机号：13788602664

◎短篇小说◎

吃 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手机号：13788602664

◎短篇小说◎

吃 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手机号：13788602664

◎短篇小说◎

吃 鱼

◎王昌奉

表弟就是想吃鱼。据说，这与他出生有关。据说，他出生那天，一只猫在他妈房梁上叫个不停。大家都说表弟属猫。这小子长大后爱吃鱼。当时，许多人早早下了这个论断。后来，一切果真如此，逢年过节，他非鱼不吃。亲戚婚嫁喜宴，他专吃鱼肉，清蒸油炸鱼生他都爱吃。至今，长成十二三岁小少年了，这嗜好一点不改变。

我们这里十年九旱，尽管村里池塘多，能放养上鱼吃上鱼的池塘少之又少。我爷爷今年八十岁了。他说这辈子能吃上村里的鱼塘出产的鱼不超过三次。鱼对于我们村每个人来说都很金贵，能吃上一顿鱼肉简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村那些池塘，四季干涸，养不上鱼。表弟每每从它们身边走过，身卧干裂的泥土里的大石头总要对表弟表示歉意。

在我表弟眼里，吃不到鱼，看着人家拎鱼从自己面前走过，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他断不会每天都到村口的观鱼台上去。观鱼台在坡顶上。他坐在那里。他渴望看到鱼，当然更渴望人家买了鱼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他的这个想法很简单，也很幼稚。三霸说，你想得美。人家为什么白白请你吃鱼？我表弟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叹口气。他太想吃鱼了。什么鱼都爱吃，鲤鱼鲢鱼大头鱼罗非鱼草鱼海鲈鱼白鲳鱼鲶鱼，来者不拒。他仰躺在观鱼台上，仰望星空，希望哪天，天上掉的不是馅饼，而是掉鱼。一觉醒来，很快，他掐断了这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把目光投向坡底下艰难地慢慢往上爬的装载重物的牛车马车上。他觉得那不是一车车的花生玉米稻谷红薯黄豆黑豆，而是一车车的鱼。他们发出的全是诱人的鱼腥味。它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们的主人埋头赶车。表弟悄然从观鱼台上滑下，扎好裤腰带，悄然来到牛车马车的后面。 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初生的牛犊，咬着牙推车，力气源源不断注入行将抛锚的牛车马车中，牛车马车像充电一样，很快恢复动力。牛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面助力它们一把，可是，它们不能回头，只能咬牙埋头继续往前赶。就算它们回头看，也有可能惑不可能认识表弟，它们愿意对他表示感谢。可，它们只会把谢意深深埋在心里。

它们的主人也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来自神的力量在帮他们的忙，可是，他们压根儿不能分心，也只能像牛马一样继续埋头往前赶。在牛车马车和人踉踉跄跄冲上坡顶后，卸下套子，牛马和人一起歇一歇。他们弯腰喘气的同时，突然听到牛车马车后面也传来喘气声。他们愣住了，绕到牛车马车后面。是你？原来是你小子？他们吃惊地看着表弟。每一个受到表弟帮助的人都不约而同对他说，多亏你的帮忙。有机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他们嘴笨。他们没对他说“谢谢”。总之，他们到了坡顶，他们唯一说的一句都是：我邀请你有机会，到我家吃鱼。他们可能认为 “谢谢”两字太苍白，没有大鱼那么活色生香。活蹦乱跳的大鱼才是最好的谢意，才让人流口水。这种乡村版的谢意，表弟听着心里受用无穷，浮想联翩。一千个一万个“谢谢”顶不上一口鱼肉。他说。

他们每邀请一次，就给表弟描绘一次他即将吃到的鱼。我给你吃生鱼片他们说，我先把大鲤鱼被切片做成鱼生，鱼生片薄如蝉翼，晶莹滴透。鱼腥草、紫苏叶、薄荷叶、生姜、酸姜、红萝卜、九制陈皮、大蒜片、柠檬，洋葱，葱，头菜，指天椒，油炸香芋，酸荞头，西芹切成丝，一丝丝大小均匀，放在专门供鱼生用的圆形的盘子里，盘子外围分成一格格的三角形格子，盘心为圆形，配料放置盘中，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不仅好看！还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们说。

啊，对了，你不爱吃鱼生，我可以做红烧鲤鱼给你吃。我先准备一条杀好的新鲜鲤鱼。 去除鱼身上的鱼线，减少鱼腥味。 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即可。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点香菜装饰一下。他们又说。

表弟被他们诱惑得口水直流。你们不要说了，表弟说，你们越说，我越受不了。

他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小子真的爱吃鱼，比猫还要爱吃。不是假的。

时间一天天往前走，表弟帮人家推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获得的口头邀请也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脑子不好使，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用一本数学作业本记下那些邀请。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一高兴，他就忍不住要对三霸说。他说，他们不停邀请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邀请，我心里也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舒服，每想一次，我心里就舒服一次，口水又不由自主流一次，又不由自主忍一次。我不肯轻易答应人家，我对我的大胃王没有信心。我不知道面对那些秀色可餐的生鱼片，面对那些同样秀色可餐的佐料，面对那酒香，我的嘴是否有可控开关。如果嘴一旦失控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我真的不敢想象。风卷残云把一大盘生鱼片一扫而光，那是何等丢脸！不过，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明天，对。就在明天，如果他们再邀请我一次，我真的就去了。我不会再客气了。我不去，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去，真的显得我太清高了，是不是？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我吃红烧鲤鱼。

没出息！三霸白了表弟一眼，说，你有这个吃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烤红薯。烤红薯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对表弟的来到很不高兴，他嘴里不说，眼里却提防着什么。

见三霸不搭理自己，表弟喃喃自语道：我即将吃到的鱼多得数不过来，吃到明年都吃不完。谁稀罕你这烤红薯？再说了，你个烤红薯能跟我大鱼大肉有得比？说着，他掏出那本数学作业本，凑到三霸跟前，你看看，我要吃的鱼是不是排到了明年？他说这话时，眼睛从来没有离开三霸手里的那半截烤红薯。

你，你不想到时也吃一口？表弟扬扬手中的数学作业本，好像扬的不是数学作业本，而是一条大鱼。

数学作业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浅水中大鱼逆水逃命的声音赶走了三霸手中烤红薯的香气。

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说，到时，你可不可以也带我去？

表弟说，三霸，你真的一点也不害躁，刚才你有好东西吃都不分我。一抹嘴巴，就掂记我吃香喝辣了。

三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烤红薯，说，你答应我，到时带我一起去吃鱼，现在这个烤红薯马上归你。

表弟看着红薯，口水不由嘀哒流下来。他伸出双手要去抓那烤红薯，烤红薯像是害怕有人要它命似的，表弟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三霸又把烤红薯藏到身后。

遥远的鱼总不比眼前的烤熟的红薯有诱惑！表弟停住脚，说，让你和我一起去他们家吃鱼，那是不可能的！他们邀请的是我，而不是你，你去？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可以说服人家让我带回三块鱼肉分你，怎么样？只能三块，多的不行！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三霸两眼放光。他似乎看到大鲤鱼已向他游来。他把红薯塞到表弟手上。

山子，吃，你吃红薯。三霸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的鲁莽。

表弟接过红薯，毫不犹豫吃起来。

嗯。好吃，真的好吃！表弟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的对话，大榕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但它什么都没说。

当初，表弟记下这些邀请时，他有点偷懒。他记人家的绰号，那些绰号全是他自己暗地里给他们起的。有时候，他不写全名，只写单名。字数用“正”来代替。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他给村里人起的绰号稀奇古怪。村里人的名字也起得乱七八糟，生僻字叠出。遇上自己不会写的绰号或生僻字，表弟让人家自己写上去。人家一边写，一边邀请他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去。表弟一直沉浸在吃鱼的幻觉中，他没看人家怎么写，放手把数学作业本交给人家。人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人家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写绰号，有的单名，甚至有的只写单姓，甚至有的人干脆嫁接到他人的身上上。而且，那些字龙飞凤舞，比天书还要天书。

现在，麻烦来了。那么多人请他到他们家吃鱼，数学作业本上，它什么都记，别人什么都写。他早已分不出哪个是哪个，记了一大堆，相当于什么都不记，全是糊涂账，他一个也没认出，现在， 他不知道他要去谁家吃鱼的好

表弟想了好久，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下定决心。这些年，他帮他们推车的不少，算起来，每家每户他至少都帮过一次，每家每户都至少都邀请他到他们家吃鱼一次。既然如此，现在，它就不客气了，随便去哪一家吃一次鱼都不为过。至于多次邀请他的，便宜他们了。表弟想。他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打了一个响指。

西风似乎看透了表弟的心思，从西边徐徐吹来，吹来一阵鱼肉香。表弟像猎狗闻到猎物的气息一样亢奋，巷子西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手在慢慢把他牵引过去。四狗家厨房暴露了目标。他在在四狗家厨房的窗户外停下。四狗厨房的窗户很大方地开着，似乎什么都不用遮掩，不必遮掩。透过窗户，表弟看到，四狗的母亲正背对着他焖鱼，鱼肉被铝制盖子盖着，鱼一定很大，他看到鱼的尾巴露出来，像藏也藏不住的狐狸的尾巴。灶台下，烧着小火。四狗的母亲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翻炒着鱼肉。哇，好香啊，一定放了生抽和葱，对了，还放了豆豉。表弟的声音吓了四狗的母亲一大跳，她转过身子。表弟脸上堆着笑容。伯母好！表弟说。事后，很多人都说，那时，一向笨嘴的表弟怎么突然变得聪明灵活起来了？那么有礼貌，那么可爱。看着表弟的笑容，听着表弟的问好，四狗的母亲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盖子重新盖了上去。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她问。一转眼，表弟不见了。他拐过大门口，来到厨房。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几只苍蝇正在分享一些饭粒。表弟很生气，一边用手驱赶苍蝇，一边拿起桌子边上的抹布擦拭餐桌。表弟用它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勤劳和有礼貌。他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和一个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四狗的母亲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有事？四狗的母亲问。

四狗呢？表弟说，我跟他聊聊。

四狗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再传话给他。你不必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四狗母亲眨眨眼睛。

我还是亲自跟他说的更好。不劳您大驾。表弟说。他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吃鱼？不就是想耍赖吗？等我拿出确凿证据，你赖都赖不掉。他打开那本数学作业本。

四狗母亲来到表弟身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四狗欠你钱？

不，表弟说，你儿子欠我一条鱼。去年八月十五日，他对我说的。他说，有机会，他做红烧鲤鱼给我吃。他特别强调，我一定要来。那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时间地点和事件，尤其是红烧鲤鱼这几个字，它们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时不时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防止它生锈模糊，记不清。现在，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你看看，我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她瞥见数学作业本上写着“四狗，一”字样，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帮我儿子推过一次车，然后，我儿子邀请到我们家来吃鱼？没错。表弟拍拍邹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好像要把蒙尘的道理拍干净。他说，你看，上面记着呢。记得很清楚。

你记？你个小孩子记的？有没有搞错？你会不会为了吃鱼，胡乱记一通？然后------四狗的母亲瞪大眼睛，说，要不，你跟我儿子说说？说着，她退到一边去给四狗打电话。

她压低声音跟四狗说着什么。表弟隐隐约约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哄的”“轰走”。

表弟的目光从数学作业本子上收回来。现在，它与没用哑巴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表弟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他接过四狗母亲递过来的电话。我儿子节后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四狗的母亲说。

通话中，表弟觉得四狗离他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村子的某个角落，不敢露面。

我，我什么时候请你到我家来吃鱼？你一定记错，记错了。四狗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像一根刺，刺中表弟的耳朵，生疼生疼。

你听听，四狗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表弟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说过让我到你家来吃鱼的。说着，他把电话交给四狗的母亲。快去看锅里的鱼！说不定焖糊了。表弟说。他一直惦记着锅里的鱼，他的好意，死狗母亲没有领。她侧耳一听，说，山子，你妈喊你回去吃晚饭了，走吧，不要让你到处找你。说着，她用手去拉表弟。眼见煮熟的准备到口的鱼肉要飞了。他愤然站起来，用力一甩，生气地说，我不用你拉。我自己来。说着，他气呼呼跑了出来。

跑回家，表弟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她手中的数学作业本被扔到一边，很委屈地蜷缩着身子。这时，三霸来来表弟家，喊他去邻村看电影。

表弟哭个不停。现在，电影哪有鱼肉香?他的心思全在鱼肉上。任凭三霸怎么喊，表弟的哭声像上足发条的动力车丝毫没有减弱。他不是哭给别人看，他真的太伤心。个中原因，吃不到鱼只是其中一个。

从三霸的嘴里，我姨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姨妈走过去一边抚慰表弟，一边翻看天书一样的数学作业本。她看到的不是数字和符号，而是一个个大人的嘴脸。他们嬉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的儿子。数学作业本上，他们写的那些字和符号像面目可憎的蚯蚓遁地逃走留下的一堆堆令人作呕粪便残渣。

我姨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我们找四狗去。

我姨父拉住她的衣角，说，别丢人现眼。人家是跟咱小孩说着玩的，不要当真！

我姨妈把眼一瞪，说，说着玩？把我们小孩子当猴耍，欺负咱小孩？天下有这么跟小孩子说话的吗？你去不去？不去，我去，我们俩去！看那架势，姨妈恨不得马上把四狗宰了，大卸八块。

表弟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哭了。

你不走？我走！我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我姨妈说。她刚走到到门外，又退了回来。夜似乎更深了。我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到那里，说不定黄花菜早凉了。

这时，表弟不哭了。他在想，四狗的那条鱼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游到他厨房，游进他锅里的？今天，他一直都在观鱼台上，没离开半步的。看样子，四狗真的有意不让他吃鱼！

第二天，我姨妈一手牵着表弟的手，一手拿着那本数学作业本，来到四狗家。她手里的那本数学作业本成了她讨伐四狗的罪证。表弟本不想来。他已经领过他们的无赖。他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他是小孩。他们是大人。但我姨妈说，他们欺负的是你，你不去不行。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在！我姨妈这话给了表弟信心。他现在已经不想吃鱼。他吃鱼的雅兴已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要讨个说法，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数学作业本上记着！都记着！

四狗一家人都在。

看见我姨妈和表弟他们，四狗转身想溜。等等！我姨妈一把把他拦住，她打开数学作业本，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姨妈冷冷说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着，又把表弟推到四狗跟前，你看看，你，人比他高，你脸皮比他厚！在小孩面前说话当放屁到也罢，白纸黑字，你也不承认？！今天，你给我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邀请山子到你家吃鱼？你不找个机会请我儿子吃鱼，我告诉你女朋友去。对，我拿这本数学作业本去，我什么都不说，她懂的。到时，哼！有你好看，够你受的！

四狗连连求饶：我求求你，别，别，千万别---他口气一下子软下来，说，你不要把这是传出去，我还没有老婆，这对我很不好。我可能曾经邀请过你，可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那时候是一时兴起。算了，你不就是想吃鱼吗？改天我买了鱼再请你。

我姨妈说，山子，把它记下来，我看现在咱们锣对锣，鼓对鼓的，看他还敢赖不？

那天，我姨妈和死狗他们家围绕四狗是否邀请表弟到他家吃鱼，展开了唇枪舌战激。至于后来怎么收场，不得而知。

不过，后来，表弟终于吃到鱼，那天，四狗哭丧着脸，对他说，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鱼。

表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问。

我女朋友说我说话要算数，一个都敢对小孩说话不算数的人是不靠谱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放心。你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女朋友也真是的，就凭你一个小本子，一张纸，就一定让我请你吃鱼。简直太无理，欺人太甚！

四狗啰里啰嗦这么多话，表弟都不想吃他的鱼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强盗。他说，这鱼，我不吃了。他说。

别，别别，四狗说，人总是要发发牢骚的。不让发牢骚，还让不让人活？

表弟终于吃到鱼。一起和他吃鱼的还有四狗和他的女朋友。吃完最后一块鱼肉，表弟从四狗家走出。他一边走，一边打饱嗝。十米外，猫都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鱼香味。三霸怎么能闻不到呢？这时，三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表弟吓了一大跳。表弟问，三霸，你鬼鬼祟祟的干嘛？三霸一伸手，说，拿来！表弟不解，问，拿什么？我没拿你东西。

鱼，三块鱼肉！你说过的，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吃鱼，要带回来分我三块鱼肉的。

我说过这样的话？表弟一定吃鱼吃得晕头转向了。在三霸眼里，这不是晕头转向的问题，他认为，表弟在撒谎。不过不要紧，他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数学作业本。表弟吃了一惊，问，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三霸打开数学作业本，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村口大榕树下，你说的。不是我三霸乱说，乱记。

你，你小子居然跟我来这一招？表弟说，我不可能给你带回鱼肉了。我跟你说说，刚才，我们吃的是大鲤鱼。红烧的，四狗的厨艺真不错，做的鱼真好吃。他先用盐，料酒，葱，姜，蒜给鱼去腥。 然后，热锅放油，把鱼煎至两面金黄。 把辣椒，花椒放进去小火慢煨。 放入一小碗水，淹没鱼身。小火慢煨。 最后把鱼盛出来，放上香菜点缀。哇，色香味美。你不能吃，现在我跟你口头分享，也相当于你吃，你该饱了，该知足了！

表弟想以此忽悠三霸，可是，三霸不领情。他怎么会领情？

不要说了，他打断表弟的话，一伸手，说，还我！我的烤红薯！

表弟一愣，问，还你？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烤红薯？数学作业本上有记录？

表弟确信他吃过三霸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不是没吃，而是，吃得太多，所以，他一直半会想不出什么时候吃过他的烤红薯。

三霸抖抖数学作业本，说，那天，我给你吃我得烤红薯后，你说的。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耍赖！

拿来我看看。表弟说。三霸把数学作业本递给表弟。

三霸真记！他这样写道：山子吃我一个烤红薯。他去人家吃鱼，答应给我带回三块鱼肉。

你，你小子真比我还行，表弟说，你的烤红薯早沤成肥料，我怎么还你？

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绝望的三霸哇地哭起来。表弟在旁边一个劲劝他。表弟越劝，三霸哭得越厉害。表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扮鬼脸，翻跟斗，也不能制止三霸的哭声，惹他笑。此时，村口的大榕树看着两小孩的把戏笑了。它笑而不语。

第二天，三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你是不是跟山子闹矛盾？闹的什么矛盾？据说，你们互相记账？小孩子记什么账？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解决？混账！

三霸哇的一声又哭了。

小孩的事，不要理。三霸妈说。从他们说话的角度语气来说，他们都不同意三霸和表弟搞得那么复杂，更不需要用数学作业本搞什么账本记账。你们要发行国债啊？三霸爸笑着问，有那么必要？有那么认真吗？真是小孩子气！

说话间，我姨妈和姨父走了进来。他们什么都没带，他们没带鱼肉，也没带烤红薯，只带着一脸的歉意。

怎么？小孩的事不要理？要理！要管！我姨妈说，要不是我那小子跑得快，我非抓他来亲自向你们道歉不可。

我姨父不说话，他给三霸爸递上一支烟，并给他点上，算是代表弟向他们说声“对不起”。两个男人开始吞云吐雾。

此时此刻，要说两家大人握手言和也不对。毕竟，两家大人不争不吵的。有问题的只是小孩。现在一个小孩在哭，一个小孩在跑。

今天，叔叔和阿姨都上门给我们道歉了，你就不要老记账了。算了吧。你和山子的事两清了。三霸爸对三霸说，如果你要记账的话，就应该记叔叔阿姨登门给你道歉这事，而不是山子欠你三块鱼肉那事。知道吗？

三霸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这没什么。两小孩的事！四个大人互相拍着肩膀，说。

傍晚时分。我姨妈和姨父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地那么简单。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不见了！他们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去找。找遍村里村外所有的角角落落，连表弟的影子也没见着。它成了我们村一个爆炸性新闻。

据说他自己跑的？为什么跑？

他跟三霸有约定？他吃了人家的烤红薯，不能给人家鱼肉？有这事？这算什么事？依我看不是什么事！

两家大人大惊小怪，所以，他才-----，我担心他去寻短见！如果那样的话，真是太冤了！

听着，想着，三霸爸气不打一处来。他命令三霸：你小子闯的祸。如果山子不见或者自寻短见死了，我饶不了你！把你那个账本拿来-----

三霸像国民党残兵败将缴枪一样乖乖交出那本数学作业本。

三霸爸打开数学作业本，验明正身，查证是记表弟欠他三块鱼肉的账本后，嗞啦一声，划开一条火柴，烧了那本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那一夜，我姨妈姨父都丢了魂。他们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表弟的那本记账的数学作业本。火光中，黑烟里，所有的承诺都化为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而去，地上真干净。

他们继续抱头痛哭。他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的宝贝儿子不是跳河自杀就是被狼吃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条二指般大的小鱼。表弟的身心显得有些疲惫。他每走一步，小鱼就来回摇晃一次，小鱼划过的弧线，汇成一面小旗，远远看去，像一面胜利的旗子。

回到村口，表弟向三霸家走去。

此时此刻，三霸正在房顶上，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三霸同时看到了表弟手里的那根鱼竿和鱼竿上的那条小鱼。

表弟说，三霸，没办法，我运气不好，夜钓只能钓到这么大的鱼，不够三块鱼肉的，喂猫，猫都嫌小，都不吃。你记着，我下次再补，好不好？

三霸说，我的记账本都给我爸烧了。

重新买，重新记账！表弟说。

这时，有人飞快向表弟家奔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山子回来了，山子回来了！

作者简介：王昌奉，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首）散文、小说、诗歌在市级报刊发表或获奖。

邮编：530199

地址：广西南宁市武鸣区解放街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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