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梦

短篇小说

解梦

他是这个城市收破烂大军中唯一与众不同的一个。他不收废铜烂铁、塑料书本纸张、瓶瓶罐罐，他只收枕头。他的特立独行，让他迅速名声远播，生意异常红火。

白天，他家大门敞开。有人给他送来枕头，自然，那些枕头都是破旧的。他把那些枕头洗好晒干，然后，按照材质面料、花纹图案、大小轻重、新旧程度分门别类收集起来，堆放在一间四面透亮的房子。

他是这个城市资格最老的收破烂者。人家收破烂卖破烂发家致富，砸钱圈地起高楼买大房子新房子。而他仍是穷人一个，他家仍是穷家一窝。

二十世纪新年第一缕阳光从窗口射进他家，照在他脸上，他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拿着枕头，看了又看。那枕头是他从收购来的数百破旧枕头中千挑万选，洗好晒干消毒之后拿来自用的。枕着它入眠，醒来，他确信那是一个富家男人的枕头，枕头上面残留着那富家男人的梦。他戴上老花镜，细细研究，竟像周公解梦一样，轻而易举破解富家男人的梦。富家男人大学本科毕业，在城里某部门公干，正科级，年龄三十岁，单身，在此之前，跟好几个官家“白富美”来往。富家男曾致一官家“白富美”怀孕，后花言巧语让其堕胎。目前，他梦想跟该前女友分手，娶市里另一个官家“白富美”为妻，然后，通过运作，调某市某要害部门任职。他为自己破解该富家男的美梦而兴奋。他自信他的破解百分之百正确，他希望找到他，当面问，验证解梦的准确性。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一辆小车悄无声息滑进他住的胡同，悄无声息在他家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一男子从车里钻出。从衣着打扮，一举一动，他断定，他就是他要找的富家男。富家男向他说明来意，他想要回他的那个枕头。

老板，我的枕头，您还没把它卖出去吧？富家男问。

他问，它不是旧的吗？

富家男凑近他耳边说，枕头是与梦近的地方，那枕头上留着我的梦。它在哪儿？你带我去看看--

他纹丝不动。

富家男赶紧往里走。

站住，他说，枕头在我这儿---

富家男一惊，说，你拿来让我看看。

他把枕头递给富家男。

你的梦好不简单啊。他说。

富家男脸色大变，结结巴巴说，您破解了？

富家男急了，您不会骗我吧？

我怎么会骗你？他说，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是全城唯一可以破解这种痕迹的专家。我说给你听听，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闭着眼睛娓娓道来。

富家男先是半信半疑，紧接着，脸上的疑问全无，最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他叩头，连喊：请老板高抬贵嘴，为我保守秘密。说着，拿出两沓大钱递给他。

他睁开眼睛，看了富家男一眼，把他的手拨到一边，说，我不收你钱，枕头，你拿回去，不过，我有句话相送：一切好自为之吧。

富家男不住点头称是，坚持要给他钱。他坚拒富家男的好意。

事实雄辩证明：他能解梦。他走进那间屋子，一一破解那些梦。那些梦有夫妻男女朋友偷情出轨；有下属同事领导相互算计；有商人生意场上相互倾轧，你死我活的搏杀；有为家庭财产兄弟反目成仇；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他把它们记在脑子里，记在本子上，秘而不宣。

那些枕头都没写名字，他从上面残留的气息，分辨他们的主人。他把那些枕头分门别类，写上主人的名字，放在木框架上，像在图书馆架上放不同书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偷偷来到他家，取回自己的枕头。进屋之前，他们坚决要求他回避。他们不想让他知道他们是哪个污七八糟的梦的主人。他一一照办。他们给他一点保管费之后，把枕头拿走。

城里严禁焚烧垃圾。他们把枕头扔进河里，那些枕头防水性能很好，一个个像大面包一样漂浮在河里，蔚为壮观。环保执法人员抓住他们，质问：为什么把枕头扔进河里？他们异口同声说，他们也不想污染环境，一切的一切皆因为他，是他害了他们不遵守环境保护法。你们该抓不是我们，应该是他。他们说。

环保执法人员说，他没有实施污染环境的行为，我们怎么去抓他？该抓的是你们。那些人大喊冤枉。为进一步预防此类枕头污染环境事件地再次发生，环保执法部门紧急召开会议，决定从源头抓起，堵住监管漏洞。他不可避免成为了调查重点。在安排人员去他家调查了解情况时，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

单位里，谁都不愿意去查他。他们互相推脱责任。他上门收过他们的旧枕头。单位领导想出一个办法：让新来的两位小伙子，去调查他的情况。他没有收过他们的枕头，两小伙子底气十足，自信满满，对他再三盘问，没能问出所以然，回去向领导汇报情况，领导挥手让他们退去，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他去外地参加同学聚会。男班长和女学习委员坐在那里聊天，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之前在学校，班长暗恋学习委员。此刻，他已破解他们的梦，他们私下约好待聚会结束，即到附近一家宾馆开房圆旧梦。那次，他还破解其他同学的梦，他们有的想离婚；有的想当小三；有的不能生育，想找人代孕代育；有人债台高筑，想自杀。他把破解同学的梦深深埋在心里，让它们沤成成肥料。

后来，不知谁走漏风声，第二年，同学搞聚会，一听说他参加，大家都表示没空。有人说只要他这个怪胎来，他们永远不参加聚会。下下次举行同学聚会，再也没人通知他。

他的那些亲朋好友也对他退避三舍。他一直资助朋友的孩子上大学。朋友的孩子大学毕业，原本约好过来看他，为此，他为朋友的孩子准备一份大礼。当她听说他解梦之种种传奇后，吓得不敢来了。有亲戚急需用钱，没有人愿意给他借钱救急，他给他两万块。那天，那亲戚儿子娶媳妇，他知道，亲戚一定请他去喝喜酒，他一直在等亲戚请他去喝喜酒，他特意坐在家门等。亲戚多次从他家门口路过，他多次看到亲戚，亲戚多次看到他。亲戚一直不开口，他也没办法开口。他故意咳嗽几下，提醒亲戚还有重要人物没出场，亲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晚上，婚宴结束，他也没等来亲戚的一个邀请电话或口头通知。有人偷偷告诉他，他是灾星。喜庆婚宴场合，他不宜。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都没有。

吃完晚饭，他早早上床。他闷着一肚子气没处发火。第二天，老婆去上班，他无意中拿起老婆的枕头，老婆的梦残留在枕头上，他发现昨夜老婆压根儿没把他当作她老公，而是把他当作前男友，她心里一直在喊前男友的名字。

第三天，他突然发现老婆的枕头不见了。老婆把她的枕头锁进柜子里。钥匙时刻捏在她手上。只有睡觉时，才打开柜子拿出枕头。

他每天天黑就关门，这天，他关上门，转身没走几步，突然，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响，他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借着院子里的灯光，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沓钱，用橡皮筋扎好的那种，估摸有一万块。他拿起钱，沉甸甸的，像一块板砖。仔细一看，上面有张字条：请马上删除我的梦。接下来，他又接二连三收到这样的“板砖”。他们在夜里从他家窗外扔进来，一沓，两沓，三沓，甚至七八沓，它们都是新钱，用橡皮筋扎着。他想，万一我被这些“板砖”砸中不死也得晕。他们根据梦的潜在价值给他多少不一的“板砖”。他们在“板砖”上提醒他，让他删除他们的梦，防止意外扩散。他每接收一批“板砖”，就删除梦一批，然后，于月黑风高夜，挨家挨户把“板砖”送回去，上书：请放心，我已删除你的梦，现原价奉还您的钱，请查收。那些梦的主人第二天夜里又偷偷把钱扔进他院子里。如此再三，他不好再拒绝。他把那些“板砖”收下，存进银行。他成了富人。

有一天，有人突然想起他那本笔记本。他说已删除我们的梦，你们见过他亲手删吗？人们如梦初醒，说，不行，我们得让他当着我们的面把笔记本烧掉，不然，我们睡不着觉。

他找个机会，当众让他们验明笔记本正身后，当场对“笔记本”就地正法，一把火烧掉。人们欢呼雀跃。

好景不长，新的问题又来了。

烧掉笔记本有什么用？他全记脑子里了。有人说，我们得让他记不住才行。他说，他已记不住那些梦。他申述，他辩解，没人相信的话。

一天夜里，他走到漆黑的小胡同里，突然，一个货真价实的板砖夹杂着旋风从他身后袭来，他躲闪不及，板砖狠狠砸到他后背，他当场倒地不起，闻讯赶来的家人赶紧把他送进医院，并及时报警。因为四周没有任何视频监控探头，警察怎么查也查不出行凶者，只好暂时把案件挂起来，待时机成熟再破案。这是后话，当然不提。

在医院，家人帮他填写病历封面上的信息，这些信息包括：姓名、年龄、婚否，家庭住址，联系电话等等等。医生是个老医生，带着口罩。老医生顶上寸草不生，闪闪发亮。老医生接过病历一看，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他打电话给护士，让她马上给他买或者就近借一个面具过来，他有急事要用。

他想到电视里的相亲节目，那些男男女女都戴着各色夸张怪异的面具。他问老医生，你要相亲？

老医生摇摇头，把头埋到桌子底下，不让他欣赏他的光头。

他问，您老在做工间操吗？

老医生头也不抬，说，不是。老医生的声音从桌子底下发出，好像他喉咙里卡了一个馄饨。

他又问，您老想表演魔术给我看吗？

老医生摇摇头，桌子随着他的头摇晃。老医说，你把头转到外面去，你不要看着我，我害怕。

害怕什么？他不解。

你----快，你快点转过头去不要看着我。

他不得不把头转过去。很快，护士买来面具，这是一个黑脸獠牙面具，像京剧里丑角戴的那种。老医生迅速戴上面具，一切准备好后，才让他转过身。

老医生的怪异举动让护士忍不住笑了，她笑弯了腰，好一会儿，她才止住笑声，问老医生，医生，您在拍电影吗？

老医生向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护士很听话的样子，凑近老医生身边，老医生凑近她耳边，对她如此这般这般解释，女护士好奇地回过头，看着他，脸色大变，一溜烟，跑出去。

医院里就医的人纷纷围过来看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他们在看他，还是在看老医生；老医生也不知道，他在看病，还是在看人；是人看他，还是他看人。他受轻伤，老医生让他拿药回家敷药。直到他离开，老医生摘下面具，人们才散去。他想，他们一定对今天的所见所闻记忆犹新，长久不忘。

他在家里躺了一个星期。他确信那块“板砖”不是冲着他后背而来，而是瞄准他的头而来。幸好那人枪法不准，否则，他早已脑袋开花。他幸庆自己福大命大。从此，他更加小心谨慎。他加强防范措施。他买防弹背心，出门之前，他化好妆，戴宽边黑眼睛，穿上防弹背心，着长袍马褂，然后，慢慢从门口探出头，确信门口没有“特务”监视之后，他才出门。他一路走，一路观察，生怕被人跟踪追击。一到晚上，他更不敢擅自出门。

他决定请保镖。经过报名、笔试、面试、体检、政审、考察、公示等一系列程序，他招到两名保镖。考察环节，他再三对他们的枕头进行研究，他一一破解他们的梦。他们的梦很单纯：他是他们的心中的偶像，眼里的铁杆粉丝，他们崇拜他，甘愿义犬一样二十四小时保护他，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谋有阴阳，梦是否也有阴阳？一天，他突然想起枕头有上下两面。他找借口把保镖支开。翻看他们的枕头，枕头上面是忠诚梦，枕头下面是阴谋梦，他们已约好，准备在适当的时候绑架他，索要赎金600万元。如果勒索不成，杀掉他，用铁笼子装着，把他扔进市郊的大水库里。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当即报警。

警察让他拿出证据，他拿出保镖的枕头，对警察说，证据在这儿。警察把枕头拿过去，上下左右看了又看，没有看出任何破绽，问，证据在哪儿？上面没有血迹，没有头发丝，没有唾液，没有字迹，没有污渍。他说，上面有梦。

有梦？梦能作证据？笑话。我当警察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这样的证据。

警察怀疑他是精神病人，请示领导同意，准备对他进行精神病鉴定，遭到他家人的强烈抗议。

保镖把他告上法庭，说他污蔑诽谤损害他的名声，要他赔偿精神损失费。

法庭决定实行庭外调解。他和保镖谁都不接受调解。法庭宣判他败诉，赔偿保镖精神损失费各五万元，并当面向保镖赔礼道歉。

随着知名度不断提高，他的业务量不断增多。人们偷偷拿来枕头，让他破解。他来者不拒，他有选择地破解一些高端的梦。他只破解上层社会成功人士的梦，比如大明星、大老板。

这天，一位衣着打扮华贵的女人来到他家，她慕名乘飞机从遥远的北方来。她拿出高级枕头。他看出枕头上留着某大公司老总的梦， 大公司老总包小三，小四，小五，她们的年龄一个比一个小，学历一个比一个高，脸蛋一个比一个漂亮。大公司老总下令让她从家里搬出去。虽然她从他那里得到一大笔钱，可她心有不甘，她要举报他偷税漏税，让他倾家荡产。

他如实把他破解大老总的梦告诉女人。

不久，他听到风声，大老总将雇佣杀手杀他，以绝后患。接下来，他发现路过他家门口的陌生人多了，一些人鬼鬼崇崇向他院子里探头探脑。他对高薪聘请保镖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保护自己已经彻底失望。

门外，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东躲西藏。他在后院围墙边上偷偷挖一个小洞，那里通往邻居家柴房。他在洞口做好伪装。他开始预演。他气喘吁吁敲邻居大门，邻居从门缝里看见他，没好气地问：你要干什么？他装作慌里慌张的样子说，有人要追杀我，请你们行行好，让我躲进你们家，躲过这一劫，我好好谢谢你们。邻居没给他开门。饥饿年代，他曾从围墙边上给邻居扔过去一袋大米救急，这一切，邻居早忘得一干二净。他继续跑到朋友家。一听说他的来意，朋友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你到别处去吧，你不要连累我们。他只好躲到乡下去。

听着眼线密报，大老总冷笑道，我们只追，不杀，把他搞疯，他再有能耐破解我们的梦，到时从他嘴里说出的都是疯话。疯话没人信。大老总发话，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追回来。

他痛定思痛。他决定向大老总投降。他主动跟大老总联系。老总，我累了，我不想跟你玩了。他说，我把你的梦还给你。我错了，对不起，求求你放过我----

大老总得意地笑了，说，想跟我玩，你还嫩着点。大老总同意他的请求，前提：他乘飞机到北方某城市他办公室去向他大老总当面道歉。至于钱嘛，免了。大老总不差钱。

从北方回来，他痛定思痛。自解梦以来，他被人暗算，被人追杀。同时，他发现但凡他破解的那些梦，都没给人带来好运气。远的不说，比如：左邻居女主人拿出男主人枕头给他解梦，他解了，照实说你老公在办公室跟一个女同事好。那天晚上，左邻居夫妻俩因此打起来，男主人一气之下把女主打成重伤，住院治疗一个多月，娘家气不过，叫人把男主人也打成重伤，也住院治疗一个多月。他被有关部门警告过，说他造谣惑众，扰乱社会治安秩序，要他限期整改。据权威部门统计，那段时间，离婚的人多，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工作人员忙得脚不沾地。法院判决财产纠纷案件剧增。在这些乱象背后，人们千夫所指，指向他超凡的解梦能力。他成了是搅动社会稳定乱局的罪魁祸首。

他很内疚。他花重金请电视台直播宣传自己的不是。镜头下，他说，他破解枕头上的梦完全是瞎蒙，瞎蒙有对有错，就像学生做作业遇到不会做的题目瞎蒙，有瞎猫碰上死老鼠的时候，不过，错的比对的多。他瞎编例子，那些例子有名有姓，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他声泪俱下，真诚向那些曾经的受害者道歉。

电视机前，观众们睁大眼睛看，竖起耳朵听。他解梦的能力备受质疑。他找第三方评估机构组织人员对他解梦满意度进行测评。群众对他解梦满意度直线下降，降到历史最低点。他笑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自从他为人解梦出名之后，已少有人把旧枕头卖给他，他们宁愿把旧枕头扔到别的地方，也不卖给他。他生意日趋萧条冷落。

如今，人们开始相信他的话。有人开始重新把破旧枕头卖给他。他不时应人之邀，破解那些旧枕头上的梦，不过，他学乖了：不为难别人，也不为难自己。他学会了反话正说。比如，旧枕头上的梦是偷情出轨，他破解为：忠心耿耿，爱情甜蜜；旧枕头上的梦是上下级同事之间勾心斗角，他破解为：精诚团结，亲如兄弟；旧枕头上的梦是兄弟姐妹之间为财产分割不均，反目成仇，他破解为：钱财如粪土，兄弟情同手足，姐妹情深四海。

说者厚着脸皮说谎话，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波澜不惊。

听者一脸虔诚。

他生意又好起来。